“来了。那个霸王啊,一路都在发火!”杨德林笑道。尽管他们这些初生的“牛犊”,与樊金标的性情和习惯都不很相合,然而樊金标为人的耿:白、勇猛、宁折不弯的火暴性子,都很使他们尊敬。他们背地里开玩笑时,都管他叫“霸王”。
万先廷看看周围,那些农民自卫军的小伙子们早就跟革命军跑光了;只有陆续开到的革命军队伍还在向山下的小村子冲去。他向赵柄清道:“大叔,我到下边去看看。大队就要来了,你先回村里去,预备房屋粮草。”
“早就预备下了。”赵柄清笑道,“好,我先回去看看,要各乡农协把东西都送过来。”
他们告别以后,赵柄清同着农协的几个人回安平桥;万先廷和杨德林高兴地向正在混战中的小村子跑去。
山冲北面那块盆地上烟雾弥漫,北洋军溃散了。田野和村庄里还是一片嘈杂和混乱,革命军的士兵们一面向敌人射击,一面冲进燃烧着的村子里。这时,大凤也不知从哪里领来好几百人——大都是妇女和老人——担水提桶,冲到村子里去救火了。
万先廷跑进靠大路不远的那座小村里。小村子只有十多户人家,都着了火。烟雾弥漫。人的哭喊、牲畜的叫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一片混乱。还有些溃散的北洋军还在边跑边捞一把;牛和毛驴在烟火中乱窜,小猪吱吱地叫,鸡飞狗跳,又夹杂着零乱的枪声、叫声。革命军士兵、北洋军、老百姓在烟雾中奔跑着、搏斗着,乱成一片。
万先廷用驳壳枪击倒了两个逃走的北洋军,他们都抱满了抢来的衣物;有一个怀里抱着一头小肥猪,人死去了,可是他的两手还把猪紧紧抱着,那小猪就拼命地在他怀里挣扎、尖叫。万先廷厌恶地转过身来,正要向村子那头走去,忽听脑后有什么嗖的一声,他急忙飞快地将头一闪,一道刺刀的寒光闪电般地从身旁飞过去。万先廷立地转了个身,插上驳壳枪,就同那个端刺刀的北洋军搏斗起来。在他们团里的训练中,拼刺刀是最重要的课目之一;然而测量这拼刺刀本事的高低的,就是白手夺刃。凭着这一手,万先廷在几个回合之后,就把那个北洋军摔倒在地上,夺下了他的步枪。直到把那个北洋军刺死在地上后,他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这时,他才发现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的衣服都汗湿了,脸上和手心里满是汗水;看着敌人的尸体,他的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他不觉想起刚到团里时,齐营长向他们反复讲拼刺刀和白手夺刃的重要;那时他还觉得这不过凭一把力气,没什么难学。这一点被齐渊看出来了,便亲自和他做了一番较量。那时万先廷看齐渊身子并不很壮,甚至有些文雅,心想凭自己这肩担一二百斤的庄稼汉,实在连他举也举得起来。然而结果呢?万先廷每逢想起来时就不觉好笑自己了,那一回自己不但没有擦着齐渊的衣服,反被他弄得眼花缭乱,最后枪也丢了,人也倒了。……“样样都会有用的。”不知为什么,万先廷这时突然想起了刘大壮常说的那句简单而又意义深刻的话,并且想起了他说这话时那摸着八字胡的样子和稳重的慢悠悠的语气。他常常用感慨的语气向新兵们说道:
“别看团长营长严,他们不也一块在泥里滚雨里爬?要在别的队伍上,想学点本事,不知该要挨多少军棍和枪托啊!……”
“哇——”
一个孩子的哭声惊动了万先廷。他急忙看时,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倒在烟雾里,后面有一个北洋军端着枪从房子里冲出来,他那高颧骨的宽脸上被抓出一条条血痕,显得格外狰狞凶恶。他冲到死去的母亲前面,气恨地看了一眼,对着死去的母亲怀中哭叫的孩子举起了刺刀——万先廷又气又急,他隔那里还有十来丈远,赶不上,便急忙举起步枪,推上子弹,正要击发时——只见烟雾中陡地出现了一个革命军士兵,他像突然从地下长出似的,出现在那北洋军面前,用手里的步枪坚实地架住了那北洋军刺向孩子的刺刀。万先廷惊喜地看时,这士兵正是刘大壮。
万先廷赶到他们面前,见孩子还在侧卧着的母亲怀抱里哇哇哭叫着——万先廷想到,当母亲临死倒下时,还深恐压住孩子啊——在她身边,鲜血染红了地面。万先廷从血泊里抱起孩子,他感到死去母亲的怀抱还是那样有力,把孩子抱得那样紧。他站起来看时,只见刘大壮的脸色变得怕人,眼里冒着极度憎恨和忿怒的火焰。万先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平时亲切慈祥,人们几乎连想也不会想到他还有脾气的老兵,竟会显露出这样可怕的仇恨。半晌,才听到刘大壮用那异样低沉的、切齿的声音道:“狗养的,你,你还算个人吗?!”
那北洋军被刘大壮的力量和脸色吓呆了,这时手一松,步枪落到地下,双膝扑通跪下,哀叫道:
“老总,饶命!……”
万先廷鄙夷地看了那北洋军一眼,真恨不得一刀把他戳死在地上;但是,他们一路严格执行着不杀俘虏的纪律,他为着压抑自己的忿怒,也为着提醒刘大壮,便用力地命令道:“带走!”
烟火还在弥漫。万先廷抱着失去母亲的孤儿,大步向村子那一头走去。
“我枪毙你!快滚!……”
他走过一座冒着烟火的房子时,听到里边有这样忿怒的喊声。声音好熟,他听出来了:这是营长!他停下步,往里边探看,只见一个矮胖的人灵巧地从房子里飞出来,万先廷看时,正是于头。
“老于!”万先廷大喜地喊了一声。
“哎呀,六连长!”于头站下来,拍手大叫,冲过来敬了个礼。他虽然搞得满身是灰土,可还是那么乐呵呵,满不在乎的劲头,刚才挨骂的显然是他。
“营长到了?”万先廷仍然掩饰不住兴奋地问。
“嘿,把我骂惨啦!”于头朝房子里扁扁嘴,接着,又委屈又像是夸耀地诉说道:“看见骑兵,他打骑兵;看见火大,他又救火!他冲进这座房子,像个救火队员,说把前头这层大梁砍掉,还能救下后一层。我说这不是他营长干的事,他就骂娘,要我滚!我帮他忙,他也不干,说我笨手笨脚,会叫房梁砸死,硬逼着我先出来……”
这时,只听房子里轰的一声。万先廷急忙看时,房上火苗没有了,腾起一股尘土和烟雾来。
“塌了!”于头乐呵呵地望着那里道,“我说的,他倒真有一手。嘿,火灭了……”
万先廷担心的倒是樊金标的安全,急忙向房子门口走去。刚到门口,里边冲出一个人来,差点撞个满怀。万先廷看时,正是樊金标。
樊金标简直像从土窑里刚出来的,眉毛和络腮胡上都是灰尘。他挽着袖子,军服上也满是灰,有好几处烧伤和弹痕。他的精神却还很饱满,总是那样气冲冲的。
“营长!”万先廷兴奋地喊了一声,立正敬礼。樊金标揭下军帽,擦着光头上的汗水。一面让于头拍打去军服上的灰土。他兴奋地看着万先廷,正要说什么,忽然注意到他抱着个孩子,眉头顿时打起结来,没好气地问:
“你在干吗?”
“营长,我正想进去呢!”万先廷没领会到他问话的:卷思,依然兴高采烈地说。“看,火都灭了……”
“都灭了!”樊金标声音大起来,他的火可上来了,盯着万先廷吼道,“可你呢,倒在家抱起孩子来了!”
万先廷这才知道,樊金标是误会了自己怀中的孩子,不觉又急又好笑,赶紧申明道:“营长,这孩子不是我的,这是……”
“我知道不是你的!”樊金标粗暴地打断,他养成了不容下属插话的习惯,“是你的就更放不下来啦!”
“营长,”万先廷着急地辩解道,“这孩子一点不关我的事……”
“得了!”樊金标大声道,“不关你的事,你干嘛抱着他?……”
“先哥!”随着声音,大凤提着水桶,跑到了他们这儿。她这时脸颊泛红,十分兴奋。
万先廷怀里的那孩子刚才叫樊金标一吼,又乱挣乱扭地哭起来。大凤没有注意到樊金标那边,放下水桶,笑着向万先廷道:“来,给我。”
“大嫂!”樊金标忽然开口,尽量放平和了声音,“这孩子是你的吧?……”
大凤没想到那个人会问出这么一句,脸一下红到耳根,恼火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不好发作。
“营长,你——”万先廷急忙想制止他。
“你别说话!”樊金标瞪了他一眼,又继续向大凤训斥道:“大嫂,他成了军人啦,不准再抱孩子……”
还是于头有眼力,他在旁边看出了些苗头,急忙在后悄悄拉着樊金标的衣角,使眼色。樊金标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对于头是绝对信任的,便咳嗽一声,向万先廷也是向大凤严肃地说道:“下回看见,可不行!”他侧转身,同于头大步向村外走去了。
大凤莫名其妙地受了这么场委屈。她不是个放赖撒泼的姑娘,心里再憋火也发作不出来,何况又是在革命军面前。至于往下万先廷如何向大凤解释这场误会,大凤会说些什么;那一边于头又怎样向樊金标谈这些关系,樊金标又会有什么看法,那就有劳读者诸君自己去想象罗。
第二天,一切都平静下来了。
北洋军在外围没站住脚,只好又统统回到那“金汤”里面去。预备用坚固的阵地消耗了革命军的力量后,再趁势向南方反攻。那一场争夺战虽然使鲍酆将军有些扫兴,然而也无法可想;要怪只能怪大帅的梦做得晚了一些。不过,当他退一步想到这样也并未打破他先前的部署时,便又觉得很释然了。
预备投入这个战役的广东军的各个部队都陆续到齐了。先遣团以第一营和第三营作前卫,控制安平桥北面那个山冲口和前面的那一带地区。第二营、新兵营和特别大队都随着团部驻扎在安平桥一带。潘振山主力师的一个团驻在安平桥一线的邻近地区;另一个团随着师部靠后一些。属于广东军另一个师的两个团进驻在右翼方面,同时对江西边境进行警戒。左翼接近省城的那一线,驻扎着广西军和起义湘军,他们预备在平江这边得手后,趁势向湘阴和岳州方面推进。
齐渊从士兵们驻扎的村子里回到营部,还没有来得及擦干汗水,李剑就骑马来到了。李剑向他传达了团长的命令:军长请团长到军部去;团长要齐渊立刻到团部,暂代他处置一些团里的日常公务。按照当时的军中规定,长官出缺时,同级的副职无权代理;而下面一级的第一名主管军官,才是当然的代理人。在第一营,一二连的连长对三连长康洪生都十分尊重,齐渊也总是把自己的代理权交给他。这时,齐渊简短交代一下,便匆忙骑马赶到团部去了。
先遣团团部就设在河边上陈三爹的那座草房子里,外边又临时搭起了一些草棚。
革命军到后,农民协会正式搬到青龙寺的大殿里办公。那边很忙,来往人多,陈三爹就专门在那里给来往办公事的人烧水煮饭。他把自己的铺盖和用具家什都搬到那里去,说农协就是家了。他那草房子,一定要革命军去住,不管住多少人,就是喂马烧饭他也光彩。因为他那房屋不靠村子,很安静,周围地势也开阔,林峻便决定选来做团部了。
团部门口,照例插着他们团的飘着红飘带的蓝军旗,两个卫兵持枪在门外的两旁守卫着。门外不远的大树下临时搭了个马棚,来去的人很多。有些是各营的传令兵,有些是从师部或军部来的副官;他们都是那样匆忙地跳下马来,匆忙地走进团部去;又同样匆忙地走出来,匆忙地跨上马飞向各个方向。这一切,都是紧张的、艰苦的战斗前的预兆。
团部的外屋里十分安静,一切显得忙而不乱。几个团副正在向副官主任和主任军需官交谈什么事情。团长林峻已经全副戎装地大步从里面的房里走出来,看见齐渊,还了礼,简短地交代了几句,便带了几名参谋官和杨副官、李剑、勤务兵等走出门外,上马走了。
在上次从平江回到浏阳后,齐渊向团长提出了两个大胆而重要的建议:一是根据平江的城防工事,他建议把主攻突击的方向改在敌军背后的北门,那里的地形虽然也十分险要,但却是敌人部署最薄弱而且也最料想不到的地方;而以正面的南门鲁肃山一线作为佯攻。二是他看了那里农民协会的势力,建议团长利用农民自卫军的骨干组成预备队,把原定作为预备队的力量投入正式战斗;以弥补战斗力的不足。齐渊的建议虽然关系着战役全局的胜利,但实现起来却是困难的。因为:敌军在北门的部署固然薄弱一些,但狡猾的鲍酆早已防备到了革命军的偷袭;他已经沿着泪罗江布下了防守的重兵;并设想假如革命军的偷袭队伍一旦渡过泪罗江后,他又在平江的外围布下了好几处火力十分强大的据点。突击的部队想要从这里通过显然是困难的。至于后一点也十分冒险,这样的事情在军事上是没有先例的。而且要说服军部和师部的那些人,显然格外困难。但是,林峻仍然感到了齐渊这些建议的无比重大的价值;这是一条导致胜利的最好的道路。他要齐渊继续考虑细节。几乎一整夜,团长房里的灯光都亮着。早晨,齐渊再去向团长诉述自己的更细致的想法时,他从那里的地图上看到,一个完整的、周密的战斗方案已经形成了。
现在,一切就等待着最后的战斗命令的发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