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空中正在进行着激烈战斗的时刻,机场上却显得出奇的宁静。
在塔台指挥车附近的地勤值班人员们,都在紧张地倾听着,期待着。他们从指挥车那边的无线电扩音器里,仔细倾听着从空中传来的哪怕是最微小的声音,判断着战斗进展的情况,期待着从空中满载胜利返航归来的战友们。在机场的宁静气氛中,每个地勤战士的心却都是那样的热烈,紧张,激动;都恨不得自己也能飞上天去为空中的战友们加一把劲。
今天是这个部队第一次参加战斗,因此人们的这种心情也更加强烈和急切。柯万昌虽然一夜没睡,可是他仿佛比谁都有精神。飞机起飞后,他坚持要那些年轻的机械员们抓紧时间去休息一会,准备迎接更繁忙的工作;可是他自己却一直坐在停机坪上的工具箱旁边,修理一把油壶,——其实那只是他的手闲不住,——不时抬头向刚才飞机飞去的方向望望。他的心也随着空中战友们飞到了远方的天空,同他们一起参加战斗去了;他那关怀战友安危和渴望胜利的心情,完全不亚于正在空中进行战斗的空勤战友们。
苏秀云坐在地勤人员们休息的帆布帐篷外一个空炮弹箱子上。她也像机场的许多同志一样,心情急切地关注着天空的战斗,期待着从空中传来的胜利捷报。
时间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短得可怕,有时候长得惊人。在空军这以分秒计算的战斗岗位上,半个小时显得多么长啊!在这半小时中,空中会发生多少令人难以想象的复杂而激烈的搏斗;那瞬息万变的斗争环境中,要战胜老奸巨猾的对手,该需要多么坚忍的意志和英勇无畏的精神啊!在这半小时中,苏秀云的心也好像在经历着激烈的空中战斗,一刻也不能不平静。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在平时,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仿佛过得很快;可是在空中进行战斗的时候,期待在机场上的人们,却觉得每一分钟都过得多么长啊!
从飞机起飞后不久,就有些热心而活跃的人,从指挥车那边一次又一次带过来兴奋的消息:跟敌机遭遇了,开始战斗了,高骏涛首战告捷后来,大约是战斗的地方离得太远,从机场上的无线电扩音器里也听不清空中的声音了;只有不时从指挥所发出的一两声简短的命令从扩音器里传出来,人们还能清晰地听见。时间过得越长,人们的心情也变得更加急切;他们的心和空中的战友们连得多么紧啊!
后来,终于从指挥所那边带来了比较准确的消息:我们首次参加空战的部队已经取得了击落敌机的战果,很快就要回来了。整个机场开始热烈地沸腾起来,人们奔走传告。苏秀云正准备起身到机务组去,她想,等一会飞机返航的时候,那里一定会很忙碌的。刚要走,只见丁玉兰一阵风似的从救护车那边跑了过来。她的脸上露着活泼的笑容,一双大眼格外明亮有神,两根短辫子在大绒帽下欢快地摆动着。
她跑到苏秀云旁边,兴奋得气喘吁吁地告诉她,刚才从指挥所传来的消息说,今天空战的战果很大,至少击落击伤了五架敌机。这是团长刚才从指挥所打电话告诉机场值班室的。丁玉兰熟识的人很多,消息总是非常灵通的。她满怀喜悦地判断这一回可能有哪些飞行员打下了敌机,她了解这次参加空战的每一个飞行员的名字和性情。特别是那个高骏涛中队长,听说今天就是他打响了第一炮,最先击落的第一架敌机;丁玉兰亲耳听见了从空中传来的人们惊喜的喊声。她说起话来又急又快,不用别人催问,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别人,好让别人也跟她一样高兴。
苏秀云也受到她这种情绪的感染,那种急切盼望的心情也为活跃兴奋的心情代替了。
一辆吉普车沿着滑行道开到了指挥车旁边。苏秀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老赵开的车子。丁玉兰也望着车子,兴奋地说道:“老赵来了。一定是从指挥所来的,车上不是大队首长就是团首长”
果然,车刚停稳,团政委祁征远从车上走下来。指挥车旁边好几个同志立刻热烈地向他迎上去;他一面向那些同志还礼,一面站下来向他们询问着机场的情况。
后来,他向那几个同志不知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听的那些人都兴奋地笑了起来。
苏秀云她们离指挥车比较远,听不见他们谈的什么。但是苏秀云明明感到,政委的来到,给整个紧张期待中的机场带来了一种热烈欢快的情绪。他和那几位同志一边谈着,一边走上指挥车去了。
丁玉兰一直望着那边,忽然向苏秀云问道:
“小苏,你了解政委不?”
这姑娘喜欢突兀地问话,苏秀云一下子还没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她能怎样回答呢?按说,她跟政委在一起工作了那样长时间,政委给过她不少的帮助,她应当是了解政委的。可是,首长的情况她终究了解得还不是很全面。这时,她只是感到还不全懂地笑着反问了一句:“怎么?”
“你说,他成天怎会有那么多用不完的精力呢?”丁玉兰提出了问题,又一口气说下去:“听我们队长说,政委参加革命十几年,吃过好多苦,受过好几次伤,年纪也比我们都大;可你看他平时,于起工作来哪点跟我们小青年不是一样?他比我们都忙,可我从没见他有疲劳的时候,一天到晚情绪总是那样乐观高涨。再大的困难,只要他一去,人们就觉着不困难了。你说这怪不怪?可也不怪,他就是能把工作做到每个人的心里。那一回还是我刚调到这个部队不久,跟人们都不熟。政委到我们卫生队来,正好那天我为点事受了同志们批评,心里不痛快。他不知怎么知道了。
他笑着问我:你参加革命,是自愿来的吧?我一听就火了,这个政委好气人哟,人家参加革命的情况他还不知道吧?我就坚决地回答说:当然!为革命我都准备牺牲一切,还不自愿?他一听就笑了,接下就说:对呀,你为革命都准备牺牲一切,为什么刚受了批评就无精打采的呢?这一下叫他问住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从那往后,我再也没为受批评闹过情绪。你看,他就像有一把打开人们心窍的钥匙,怪不得同志们都喜欢找他谈话呀!”
苏秀云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一大篇,不觉笑道:“看,你这不是了解得比我还深吗?”
“我是问还有别的方面。”丁玉兰说;过了一会,又突兀地问,“政委的爱人是做什么的?”
苏秀云道:“跟你们是同行的,是医生。”
“真的?就是你前天遇见政委时问到的那位谭医生吗?她在哪儿工作?”丁玉兰惊喜地一连串问。
“也参加志愿军到朝鲜来了,比我们来得还早呢。”苏秀云充满怀念地说,“她还在陆军,在前方。”
“那怎么不调来呢?”丁玉兰关心地问。
“听政委的警卫员说,组织上这样决定过。”苏秀云说道,“可是谭燕同志说现在前方正需要医务人员,她一时离不开。政委也同意了。”
“啧啧,”丁玉兰惋惜地摇摇头,又热烈地向苏秀云说道,“要是调来了该多好啊,一定在我们卫生队工作,我一定好好向她学习。”
苏秀云也真挚地笑着点点头。她想起和谭燕同志在一起工作的那些战斗岁月,想起她对自己那些细心的关怀和帮助,就倍感留恋和亲切。
“你跟政委的爱人很熟?也跟她一起工作过的?”丁玉兰又问。
苏秀云点点头道:“那时我们都在师直属队。我的一点文化,还全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呢。”
“她的文化很高啊?”丁玉兰问。
“不高,一天学校也没上过。”苏秀云说道,“她家里很苦,几岁就到别人家里去做童养媳。后来他们那一带成了抗日根据地,她才参加革命。听说她的那点文化,也是跟一个在他们那里工作的女区长学来的。后来她就去学医务技术,先当卫生员,现在成了个好医生了。”
“真不简单!”丁玉兰敬佩地、仿佛自语地说,“这些人怎么这样有恒心的呢?进步多快呀!”她说的“这些人”里,包括了政委、谭燕,也包括了苏秀云。
苏秀云看她认真思索的样子,亲切地说道:“就像你刚才说过的:为了革命的事业,为了党的事业,我们能够牺牲一切。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我们不能学会呢?”
丁玉兰那双总是活泼开朗的大眼里,流露出一种认真和惭愧的表情,她低声地、仿佛嘲笑自己似的说道:“我怎么能跟你们比呀?你们都是从陆军来的同志,经过战争考验的,为革命做了多少贡献!可是我呢?井里头的蛤蟆——就会嚼舌头,给革命做了些什么呀?”
苏秀云感到这个直爽的姑娘又可爱又可笑,她笑着责备道:“你看你,一会儿把自己说到天上,一会儿又把自己比到地下。我们还不是一样?我才参军几年?在部队里学习我军的革命传统还没有学会呢。我看只要时刻听党的话,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把人民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我们就一定能够成为好的革命战士的。,,丁玉兰出神地听着,一面思索着。过了一会,她突然抬起头来望着苏秀云,眼神那样严肃,语气那样温和真挚地问:“小苏,我想申请入团,你看行不行?”
苏秀云喜悦地看着她,连连点头道:“当然行啊!你写申请书了吗?”
“我还没有。”丁兰玉坦白地说道,“现在写了也没用!我想等到自己觉得真够条件了再写。”
苏秀云又真挚地责备道:“这样想就不对了。我们入团主要是为了进步;就是条件还不够,也应当让组织上和同志们来帮助自己。你怎么能关着门创造条件呢?”
丁玉兰听着,信服地点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看了看苏秀云,低声而果断地说道:“我今天回去就写,行不?”
她们正在谈着,那边有人在大声叫丁玉兰的名字。她抬头望去,一面站起来说道:“我们队长来了,我去看看。”说着,一阵风向那边跑去了。
苏秀云也站起来,正想走到停机线那边去看看,可是她发现,政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这边来了。这时他正和一大队的机务主任从地勤人员的休息棚里走出来,一面在谈着话。政委大约早已看见苏秀云了,在走过她面前时,站下来向她问道:“今天你值班了?吃饭了吗?”
苏秀云回答后,大队机务主任笑着赞扬道:“从半夜到机场来她就没闲着过,帮着机组干活直到现在。好几个机组都反映要请团里表扬她呢。”
苏秀云红着脸连忙摇头,她虽然办事很老练,可是听到赞扬的话还是挺不好意思。
祁征远亲切地说道:“帮忙是好的,不过也要注意身体。这不是突击任务。我们的战斗还是刚刚开始,我们要准备跟美帝国主义一直打下去,直到最后胜利。这没有长期精神准备是不行的。”
他们站了一会,就又继续谈着话向停机坪那边走去,他们好像是在研究什么重要的问题。苏秀云望着他们的背影,一面想着政委刚才说的那些话。在他的话里,含着一种坚定的胜利的信念,也含着对于同志的深深的爱护和关心。
从昨天上午遇见政委后,苏秀云就很想跟政委畅谈分别后的情形,问问老部队那些战友们的情况。革命正在飞跃发展,我们的祖国每一刻都发生着新的巨大的变化,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也随着在发生新的巨大的改变。一对亲密的战友,几天以前还在一起为着一些可笑的问题争论不休,可是分别几天之后,他会突然给你寄来一张挺神气的穿着海军服的,或者是在坦克旁、飞机上的照片;要不就是在信上向你报告他在新的岗位上碰到的许多你闻所未闻的事情。“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还远不能表达我们那些变化的迅速和重大的意义。然而不管怎样变化,那些艰苦的战斗的岁月,那些朴素而亲密的同志的感情,在他们的记忆里仍将是最珍贵和最美好的;时间隔的越久,人们的记忆却会变得越加深刻、清晰。
政委真是太忙了。看来他自己也是很想跟苏秀云一起畅谈一番的。可是他实在抽不出一点时间。昨天,他吃过早饭后就到保伞室去看看苏秀云;可是因为工作太忙,只说了几句话,就又回去了。他临走时曾叮嘱苏秀云到休息时间去他那里坐坐。
可是实际上,他哪有什么休息时间呢?苏秀云到他宿舍里去过两次,都没有遇见他。
在晚饭后去时,只有警卫员小黄在家;他跟苏秀云原本是很熟的,可是分别了些日子,现在变得又客气又热情。他也不知政委什么时间能回来,却一定要苏秀云坐在那里等一等。小家伙大约正在闹情绪,想找个最了解他的人说说心里话,现在碰见苏秀云,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他告诉苏秀云,干部处干事找他谈过话,要他立刻准备一下,过两天就动身到后方的一个航校去报到。他虽然很喜欢学飞行,但不愿意离开政委,所以心里很难过,他犹豫着,要不要再一次提出留下来的要求。他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对苏秀云说了,请她帮忙拿拿主意,到底怎样办好。苏秀云听了,委婉地劝他还是服从组织决定,听政委的话,安心地到航校去学习,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虽然照顾政委的身体也很要紧,可是他走了还会有别人来的。说真的,她十分喜爱这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鬼。他刚给政委当警卫员时,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个子比步枪稍高一点,见了谁都害臊。可是,他跟着政委进步多么快啊!
半年以后,他完全变样了,个头长高了,人也懂事了,工作也老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