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那号人可得艺高胆大!”老头子赞佩而感叹地说。接着又带着嘲讽自己的声音道,“那里头可准没有像咱们这号尽往后跑的!哼,人家抗美援朝,我们倒好,越抗越抗到自己家的炕头上去了!这算个啥?”
要不是那个带队的军人走过来,老头子还不定会说出什么激愤难听的话的。老头子明明看见他走过来了,却装作没看见,心里憋着一股火气。那军人走到他们这里,看了看高骏涛,然后非常小心而和气地向老头子招呼道:“大爷,过去吃饭吧。”
“吃饭?”老头子转过脸来,愤愤地问,“我往前头背过几颗粮食?同志,前方有人饿肚子,可我们倒跑到后方来舒舒服服地吃粮食了!老百姓完公粮是给前方的同志们吃的,没预备给往后跑的人!你们去吃吧,我这号的吃不起!”说完,又气愤的把头别过一边了。
那个军人仍然耐心地带着笑道:“大爷,您这话就不对了。您往后走又不是开小差,又不是您自己不坚决。这是年岁上的事,又有什么办法”
“年岁?年岁怎么了?”老头子又火起来,“吃饭就不看我的年岁了!照你说,只有开小差才算不光彩,这么往回跑就算光彩了?!年轻人,你说话不嫌牙疼!”
那个军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看来他对执行这项任务也感到很为难的,沿途已经听了不少这样的话了,可是又只好耐心地说服,这时他恳切地要求道:“大爷,跟您说心里话吧,您心里的那些委屈我也是知道的,可是上级也是为了您的身体考虑,才决定请您们回后方,搞生产支援也是一样,希望您们打心眼里服从上级这个决定,我完成了这个任务,只要平平安安地把您送到了家,我一定回前方给您多打几个鬼子!”
老头子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感到得意地笑了:“哈,你这是刘备摔孩子——想邀买人心啊!你这算啥任务?我看你也是想趁这工夫回后方享两天安逸吧!”老头子明明看出了他心里的苦处,想故意激他一激。“没见过你往后跑那么积极的!上级给你的任务,那你自己也没长着一张嘴?要打仗还愁没你的地方啦!告你说吧,我看哪,你这是大闺女上花轿——半推半就!”
小伙子果然叫这番话说得狼狈不堪,但他仍不能发作,只是嘿嘿地笑着,求援地望望高骏涛,又恳切地向老头子求道:“别这样,大爷,别这样”
看了他的神色,老头子越发得意起来:“要我闭嘴也容易,你就再带我们回去!”
为了求得支持,他把目光转向高骏涛,“你再叫这位同志说说,该不该这么办?”
他们的谈话早已使高骏涛坐不安稳了;这时还来不及说出什么话。那个军人也用求援的目光望着他,亲切地问道:
“同志,你是空军的吧?”
“空军?”老头子激动得双眼发亮,叫喊着跳起来,“就是那在天上开飞机的? ”
高骏涛的脸腾地红了,他好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被人当场揪住似的,不知该怎么办好。
这时,列车突然“咣啷”一声停下了。有人喊道:“空袭!”老头子一把拉住高骏涛,好像这时他就能抵御住敌人的飞机似的,大声问道:“同志,你说咋办?”
“我”高骏涛望望窗外从车上纷纷下来正在散开的人群,焦急而痛苦地叫道:“大爷,快防空!”
“什么?”老头子像猛然变得不认识他似的,脸上的皱纹和双手都在剧烈发抖,他严厉地瞪着眼大声责问,“你们也害怕那****的?!”
那个军人着急地在一旁帮着解释道:“大爷,他不是天上的”
“不,”高骏涛低声说。望着老人那严峻的责备的脸,他本来想说:“大爷,我是的!”可是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嘿!”老大爷恨恨地叹了一声,一把撒开高骏涛,被那个军人连拖带拉地向车厢门口跑去了。
这时,外面已经响起了敌机临近和高射炮开火的声音。猛然,一个背着红十字药包的女同志冲进车厢里来,一看见高骏涛,连忙叫道:“同志,请你帮忙!快到那边把伤员抬出去!”
高骏涛点点头,急忙问道:“在哪儿?”
“就在前面车厢里。”女同志那清瘦白净的脸上已经累得泛红,一面说道,“跟我来!”说完,她又像进来时那样急速地向车厢外面冲去了。,高骏涛跟着她跳下这节客车时,外面已变得十分忙乱了:刚才从车厢里下来的那些军人和民工都抬着一副副担架急急忙忙往列车旁边的那座山谷里跑,还有许多工人和朝鲜妇女也正在匆忙地奔跑着。他们从前面的几节车厢里把躺着伤员的担架抬出来,有些人就背着或者架着没有睡担架的伤员。一个穿军服挂红十字臂章的年轻人跑过来,迎着那位女同志喊道:“谭医生,三号车厢的伤员都隐蔽好了。现在就剩五号车厢还有一部分没抬下来,你看”他一面抬头焦急地望了望天空。
“赶紧抬!”那位女同志果断地说。她看见高骏涛跟着人们跑,又忙喊道:“同志,往这边!”
高骏涛同女医生跑到五号车厢下面时,那里已经挤满了忙碌着的人们。女医生看着,赶过来一面叫道:“同志们,别慌,轻一点轻一点!这个车厢的伤员同志们是最重的,大家一定轻一点”
人们听了她的叮嘱,动作更加小心起来。有一个看样子像卫生员的年轻军人从车上跳下来,跑到女医生跟前道:
“谭医生,还剩一半了!”
“你快到前面去”谭医生同那个军人说着话,一面匆忙地往前面那几节车厢走去了。
高骏涛从忙乱的人群中穿过去接住了一副从车厢里放下来的担架,抬起就跟着前面的那些人往山谷那边跑。这时,总有好几架敌机在上空盘旋俯冲着,但是因为周围都有很高的山,列车上的几门高射炮也在猛烈地开火,它们不敢飞得太低,一阵阵机枪的怪叫声和小型炸弹的爆炸声不停地轰响,但是人们都顾不得这些,在敌机的扫射和轰炸下,绕过爆炸的地区向山谷跑着。高骏涛这时也忘掉了一切,只是用力抓稳了担架,拼命地向前跑,不管后面的人跟不跟得上,只想着尽快把受伤的同志送到安全的地方。直到旁边有人大声叫喊他停下来的时候,他才知道已经到了隐蔽的地方了。他们把担架抬到山下一片茂密的树林子里,按照卫生人员的吩咐,把担架放到铺了树枝的雪地上。高骏涛这才看到,这一大片树林子里已摆满了担架,站满了人;还有一些能走动的伤员坐在一棵棵大约是早就被砍倒了的大树干上。人们都跑得累极了,高骏涛这时也觉得全身被汗浸湿了,便摘下帽子来擦汗。他那光头上刚生出的短发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了。雪地上满是枯枝,可是不能生火,人们都冻得呵着手,跺着脚。但大家更关心的还是那些躺在担架上的伤员,许多人都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盖在伤员的身上。高骏涛下车时匆忙间没有带大衣,他回头向后看,才发觉跟他一起抬这副担架的,正是刚才在车厢里向他发怒的那个老人。他正脱下自己的老棉袍,要给伤员盖上。高骏涛急忙阻止,要把自己的棉衣盖上去,老人也不让,后来还是一个卫生人员拿着一件大衣来给伤员盖上了。老人这才注意地看了高骏涛一眼,不觉惊异地叫了一声:
“是你?”
“是我,大爷。”高骏涛尊敬地低声说。
他们又沉默起来了。过了好一会,老人才用一种跟刚才在车上完全不同的亲切而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看你抬个担架倒是蛮利索的。你要是在空军里头使不上劲,就干点别的也行。前头如今要出力的人越多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