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深夜万籁俱寂。
这时刚过子夜,快两点钟,摆子站在村口等候犬子。犬子昨晚与他说好了,两点钟在这里会合。冬天的深夜格外寒冷,虽然夜空晴朗满天星斗,但这种天是最冷的,越冷天越晴。摆子冻得直打哆嗦,他裹紧大衣靠在一棵大榆树的树干上避一避尖凉的寒风。
已是两点半钟,犬子还没来,摆子悄悄往村里去,他摸到犬子家门口,用拳头轻轻捶着那两扇木门,压低嗓门喊着:“犬子哥,犬子哥。”
喊了好一阵子,他才隔着门缝看见屋里灯亮了。不一会儿,犬子出来了。他俩谁也没吭声,一同往村口去。
出了村口,犬子才说:“睡着了。”
摆子开玩笑说:“我以为你和嫂子在‘那个’呢!”
犬子说:“你去吧!”
摆子说:“啥去,也许就是,往常你就没有不守时过。我说呀,嫂子长得漂亮,你可得爱惜身子骨呀,俗语说‘十滴汗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你可别过度。”
犬子又说了一句:“你去吧!”
摆子仍缠着不放,继续唠叨:“去啥去,你不缠嫂子,嫂子也许缠你,你长得这么帅。”
犬子“吞”地一笑:“咱能算帅?”
摆子说:“帅呀!”
犬子说:“我要算帅,世界上没有不帅的男人了。”
摆子把话题又扭回来说:“犬子哥,你知道房事什么样最合适?”
犬子答:“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摆子说,“小时候听我爷爷说,二更更,三瞑瞑,四数钱,五烧香,六拜年。意思是,二十岁时每更可交合一次,三十岁时一晚上可交合一次,四十岁时就要像一五一十数钱那样,每五夜交合一次,五十岁时像初一、十五烧香那样,每半月一次,到六十岁像一年一度的拜年那样,一年只能交合一次了。”
犬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笑:“你哪来的那么多妈妈经。”
“这是养生道理呀。”摆子坚持说。
犬子从怀里掏出几页纸递给摆子说:“这是上访信,我亲笔写的,因为复印件上级不重视,重视亲笔写的。所以,昨晚我写了两份,一直熬到十二点多,你还胡说我跟你嫂子‘那个’了……”
摆子接过上访信,嘻嘻一笑说:“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
此时,犬子很认真地说:“不说闲话了,咱说正话,现在咱俩不能同路走,你往东我往西,你从裕县上车,我到许县上车。”
摆子急了说:“那怎么行,我离开你寸步难行。再说,你走许县要翻山越岭,深更半夜的太危险,我担心。”
犬子说:“小弟,你别犯傻了,咱要去北京上访,县里、乡里、村里都知道了,咱几次从裕县走,都没走成,就是他们到处围追堵截,咱现在兵分两路,他们要在裕县拦住你,还有我,我这条道是通往广州方向的,是反方向,估计他们不会设防……”
黑暗中,犬子看见摆子点点头,又嘱托道:“这封信,你一定要在身上掖好,上边不但写有顾一安、张万顺他们,还写有闪高全、田捍卫,万一被他们发现,他们会疯狂报复,咱告状不成,也就完了……”
摆子坚定地握着犬子的手,说:“哥,你放心,我知道。”
两人各奔东西了。
犬子走到了柿树垭,快要翻柿树垭的时候,他看见那棵老柿树底下有几个人围着一堆树叶子燃起的火在烤火,他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这里拦截,他想了想,这里不属裕县管,也不属五峰市管,是邻省的省界,也许是看山的人,不会是别的,他硬着头皮往前走。快走近的时候,借着火的光亮他看见他们的面孔有点熟悉,好像都是村里的干部,他想退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感觉对方已看见他,就继续硬着头皮往前走,想冲过去。当他就要跨过那堆篝火时,只听有人喊了一声:“站住,干什么的?”他镇定地答:“走亲戚的。”“走亲戚这么早?想偷山林的吧?”犬子嘿嘿一笑:“亲戚家路程远,需赶早去许县搭车,偷山林的能走大道?”“你是犬子吗?”对方说。犬子也听清了,他是副村主任秋娃。于是,他笑笑说:“秋娃哥,你的视力真好,我是犬子,大冷天,深更半夜的你蹲在这山垭上受这罪干吗!”“逮你这赴京上访户哩。”秋娃的话语很不客气。
犬子又笑笑:“我赴京上访咋能朝这方向走,我这是往广州打工去的!”秋娃哈哈大笑:“我们知道你犬子是个人精,会朝反方向走。”“我真的不是去上访。”犬子跺着脚说。“你不是去上访?阎王爷没鼻子鬼都不信。”秋娃说着就往他身上乱摸。两三个人也一齐扑了上来,企图在犬子身上搜出上访信。犬子极力反抗,与他们推推搡搡,秋娃一脚蹬空,倒在一块大石头上,脸上蹭破了一块皮,浸出血渍来。“你打人,你犬子还打人!”秋娃声嘶力竭地喊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那几个年轻人紧紧扭着犬子的胳膊,连推带拥把他弄下了山,推到了一辆桑塔纳车上。到了车上,秋娃从犬子身上搜出了那封上访信,在犬子面前扑扇着说:“你这不是上访哩?你这不是上访哩?你以为你精,我们比你还精哩。”犬子眼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一言不发。
天刚亮,他们把犬子拉到了史官庄乡派出所。秋娃找到了派出所所长顾一安,对顾一安说他阻拦犬子赴京上访,犬子把他推倒在地,碰破了脸皮,血流不止。顾一安本来就对犬子耿耿于怀,让他帮自己去找记者莫非讲情,他装糊涂说不认识莫非,让莫非把他顾一安的照片登在《法制天地》上。还有他前两天就声张去北京上访,竟让顾一安在北京截访,顾一安猴三一样跑了东站跑西站,跑了西站去东站,日夜不得休息,累得筋疲力尽也没见到他犬子,现在听说把犬子抓来了,而且看见秋娃脸上血迹斑斑,顿时大怒,手一挥:“把犬子关起来。”
犬子被关在当初关田戈的屋子里,由两名村治安员看守。
上午,顾一安看了看秋娃递给他的从犬子身上搜出来的上访信,见信上把他写成了魔鬼一般,心里又是气又是恨,但又暗自庆幸,幸亏抓住了这个家伙,信没送到国家信访局去,要是一旦这信到了国家信访局领导手里,他顾一安就彻底完蛋了。他下决心要把犬子定为伤害罪,置他于死地,以免后患。
半晌时分,顾一安来和犬子见面,他一见犬子,便给犬子来个下马威,说:“犬子啊,这回你可是犯法了啊?”
犬子横他一眼:“我犯什么法?”
顾一安说:“你犯什么法你还不知道?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还用我说!”
犬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算我去北京上访又何罪之有?那是国家给的民主权利!”
顾一安冷笑一声:“你权长运吃了灯草,说得轻巧,你现在已经过杠了,已不是上访不上访的问题,你已触犯国法,成了打人凶手!”
犬子怒目一瞪:“我打谁了?”
顾一安说:“你打秋娃了!不信让秋娃来,铁证如山!”
不一会儿,两个民警带着秋娃过来了,犬子看见秋娃脸上有血痂,略觉愧疚,但他定了定神说:“秋娃哥,咱吃的是一块田的粮,喝的是一口井的水,你自己说,你脸上的血痕是自己碰的,还是我犬子打的?你不要昧良心说话,昧良心说话会遭报应的。你说真话,如果你说是我犬子打的,我愿认罪!”
“这个……哦……”秋娃也是个正直人,他拦犬子上访是受命而来,况且又是乡里乡亲,假话他说不下去了。
顾一安见话不投机,手朝两个治安员一挥:“先走开!”
两个治安员同秋娃一起走了。
顾一安又朝犬子说了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话你应该知道,你再想想。”他说罢,也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顾一安又来到看管犬子的房间。顾一安经过到北京与莫非打交道也变得聪明起来,学会了“软化”的手法,他一见犬子就说:“怎么样,老弟,想好了没有?”
犬子看也没看他,一言不发。
顾一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其实有个好的态度十分重要。譬如我吧,你也知道莫非给我照的那张照片,报纸也登了,本来报纸登后要追究的,我到北京后,到报社找到总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感谢人家对我是一次教育,是一次警示,人家看我态度好,也就不追究了,什么事也就没有了。”
犬子朝他鄙夷地一笑。
“你笑什么,真的啊!”顾一安摊着两手说。
犬子又一笑,开腔了:“风马牛不相及。”
此时,一个年轻人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了,托盘上放有四个凉菜,一瓶老白干。这也是顾一安精心安排的,也是他从莫非那里学来的,自从他在北京梅地亚与莫非喝过那场酒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是叫人吓怕的,是叫人敬怕的。于是,今晚他也用了这一招,他对两名看守人员说:“你们走吧,今晚我要与犬子喝酒。”
犬子脸转向一边,没有说话。
顾一安不管犬子啥态度,只管说:“实话告诉你,老弟,我这也是跟莫记者学的,我在北京,人家看我承认了错误,当晚就在梅地亚请我吃饭。梅地亚你知道是什么地方,那里是中央电视台的一个会所,是大腕明星聚集的地方,你知道吧,那可是我平生第一次见的大场面!我说,只要你认个错,写个检查,啥事不追究,晚上你就可以走。”
犬子还是沉默不语。
顾一安等那个年轻人在一张小桌子上把酒菜摆好后,朝犬子挥挥手说:“来吧老弟,咱俩喝酒,我从来都认为你很仗义、很可交,你与米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却一直为米九利的事奔波卖命,这一点我就佩服你,够朋友,可做朋友。今晚咱俩就这一瓶,你说咋喝,闷喝、叫枚、老虎杠子鸡,还是布袋剪刀锤?你随便拣,今晚不要看守了,就咱俩喝,但有一个条件,你喝醉了,你要写检查,今晚写、明天写都行,如果我喝醉了,没人管了,你可以跑。可以从大门跑,也可以翻墙跑,我至多再一次失职,当年田戈就在这屋关着,没看好,他跑了,再重复一遍,你有本事把老哥弄醉你也跑,你老哥也四五十岁的人了,啥也不图,就图交你这个朋友,来,喝酒!”
犬子这时扭过头来,淡淡一笑,说:“顾所长,请客容易送客难,明人不做暗事,你让我跑我也不跑,我就像绕在你面前的一只绿头苍蝇,你赶也赶不跑,你不说个清楚,我不会走。”
顾一安听了一愣,他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来了一句,真是茅厕石头,又臭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