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安歌盘坐于花树之下,微风拂过,几片米白的花瓣落在了她的书上。私塾中书声琅琅,让人悠然陶醉。
对于杨氏叛国一事,她既不能问娘,便期望能从私塾里翻出史书解惑。只是如今文坛有待振兴,无人册书立论,安歌也只能找到一些只言片语,勉强在脑海中把故事理顺了。
前朝忠烈侯杨烨,驻守边关,军功赫赫,为常州望族。其长子杨宇轩后来袭爵,幼女杨莘月则下嫁当时的五品偏将军高阳。正值壮年的萧氏麟帝,突然暴病身亡,朝野震惊,护国公邓晟借机自封摄政王,挟持幼主号令四方,一时天下大乱。高阳揭竿起义,杨家便举常州之力随之,迅速联合数州之力,直逼京都。
当时仍在摇摆的平远侯方岳看准时机,将自己的女儿许给高阳,承诺“娶一女而得凉州”,打开城门迎接叛军。于是高阳长驱直入,一举夺得雍州,建立大齐。
只是,大齐定都之后的故事,流传下来的甚少。据传在杨后摄政期间,曾有一度文坛活跃,涌现出一批文人雅士,百家争鸣,留下不少传世之作。只是随着杨家倾覆,高阳盛怒之下,将当时的所有书籍文卷毁之一炬,那些文人或是牵连下狱,或是远避山林。
当年千般故事,便成了坊间杂谈里口耳相传的奇闻。当事人早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一切都由后人分说。
平日教书时,谢伯伯的言谈间大有今非昔比、盛世不常之感,所举实例往往为百年前古史,对时政闭口不谈。不知为何,安歌却认定,他对定都之后的个中事件,必有了解。
此时私塾尚未下学,安歌便来到谢允的书房里等候,这里一向大门敞开,便是应了他一直推崇的“有教无类”一说,无论何人何时,都可以登门拜访求教。几本书整齐地摆在桌前,其中便有一册熟悉的《尚书》。
一时无事,她便将《尚书》拿起来随手翻阅,见上面有谢邈的手书,心里微微一动。他离家许久,如今应该已经到江都了。五经开学,是高氏重整文坛、广纳贤才之举,据说是源于几位王爷联名上书,盼恢复当年百家争鸣之风气,寻能人修著国史。
以谢邈的能力,无论是朝堂论策,或是著书修史,皆是绰绰有余。安歌担心的唯有一点:他并不是个长袖善舞之人。在人心迥异的江都,有时候生存并非只依仗个人实力,甚至,可以与能力毫不相干,而仅仅牵系于旁人的翻云覆雨。
安歌叹了口气,放下书卷,见桌上还有几个卷轴,其中一个精致小巧,纸张通透如绿玉,她忍不住拿起来细细端详。
“南诏穆氏使团进城;澄江王湛并刘豫章、方浚逸二人下榻赵宇府,湛宿聚鸾居;八月半设宴府中。”
笔迹熟悉,像极了嫁入赵府的翠翘所书。
安歌心里生疑,再往下看,却见末尾有人用朱砂红笔批道:“谋取高湛,以平旧怨。”
那遒劲郁勃的柳体,除了娘,哪还有第二人能写出?
安歌心头一惊,却还是定下心神,把那副卷轴又仔细重读了一遍。
前几日她刚刚见过刘豫章、方俊逸二人,也知道他们确乎下榻于赵府。而南诏穆氏使团进城一事,在乐坊里也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是南诏送公主前来和亲,欲与大齐重修旧好,想必澄江王高湛便是微服前来迎接使团的。
只是,这样绝密的消息,翠翘竟有如此本事将其秘密送出。而接手之人,却是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娘。这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重关系?“以平旧怨”,平的却是什么怨?
安歌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呆坐着怔怔出神,没留意谢允已推门进屋,将她此刻的神色尽收眼底。
“歌儿……”见她手里拿着卷轴,他轻轻叹了口气,在她对面坐下,“你已成年,我早就跟你娘提过,此事不该再瞒着你。”
“谢伯伯,这卷轴究竟是何物?为何上面有翠翘和娘的字迹?”
安歌从来就憋不住心中的疑惑,脱口便问道。
谢允拿过那方卷轴,轻轻卷起,将轴承部分示以安歌,上面赫然是一个小篆的“杨”字。
安歌倒吸一口凉气,近日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杨氏叛国”旧事,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梦境,一齐涌上心头,仿佛是冥冥中有种斩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杨氏……与我和娘到底有何关系?”
“歌儿,此事涉及你的家事,并不当由我向你说明。”谢允摇摇头,语气坚决,“你既来了私塾,我可以做的,便只是答疑解惑而已。”
安歌见他面色凝重,知道此事非同一般。谢允言已至此,她便也不再追问,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地向谢允行了学生之礼,就如当年读书时请教先生一般。
“先生,安歌想向您请教,当年杨氏叛国一事。”
谢允起身,从架上抽出一张厚重的羊皮纸,在桌上摊开来。这张纸四角翘起,字迹已经隐隐泛白,是平日里他教学常用的一幅图,安歌早已熟记于心。
处于纸卷正中的是中州大陆,有常、凉、幽、泸、青、雍、荆七州并立。北部常州独当一面,为杨家旧属;南部临海,有荆州、泸州两地,绫罗城便位于泸州沿海;雍州居于三州环抱之中,但因其恰处于琴川河套地区,沃土千里,江都亦因此成为六朝古都,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处。
而南部则与无人丈量过的南疆群岛隔海相望,南诏穆氏便居于丛林深处,相传南诏因有巫术庇佑,航海时除非有当地人引路,否则难以找到方向。
纸卷上端为北州,与中州大陆仅隔一水,鲜卑居中,四周依次散步着柔然、车迟、乌桓、拓跋小国。
“歌儿,高氏开国一事,我倒要考考你所知多少。”
安歌侧着脑袋想了想,道:“高氏阳帝,出身草莽,以五品偏将军之位,攀忠烈侯独女杨莘月,后举常州之力,起义勤王,联数州兵马直逼京都。平远侯方岳献女,开凉州之门,高氏长驱直入,寸兵未失便得雍州,一统天下。”
“分毫不差。”谢允的眼里隐隐有赞许之色,“‘高氏复兴,杨氏为辅’,当年大齐建都,实则全靠杨氏兄妹之力。长子杨宇轩用兵如神,勇冠三军,曾以一千轻骑破三万铁甲,幼女杨莘月更是有‘娶妻若得杨莘月,拱手河山胜封侯’之盛名,深谙奇门遁甲之术,她布下的阵法,中州无人能解。当时所谓高氏军队,半数都是出身常州的杨家军。”
“难怪杨家曾有开国元勋之名,杨莘月封后,其子高祯立为太子,杨宇轩袭爵,在忠烈侯之上又加封军衔,一时泼天富贵……”安歌微微皱眉,“可是先生,后来呢?杨氏果真贪得无厌,不愿居于人下吗?”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无论杨氏如何韬光养晦,盛极必衰是不变真理。”谢允三言两语,便点出了要害,“更何况,平远侯方氏一族虎视眈眈,当年的桂嫔也育有一子高湛,杨氏不除,他们便只能屈居人下。”
“杨氏叛国的罪名,到底因何而起呢?”安歌又问,“你既说杨家兄妹举世无双,我们能看破的事情,他们岂会不明白?若无行差踏错,要落得叛国这样的把柄也非易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君心易生嫌隙,这是其一,旁人别有用心,这是其二。”谢允轻敲桌面,又道,“世人盛传,忠烈侯班师回朝时拥兵自立,镇远将军何怀奉旨擒贼,全诛黎阳营于凉州衡水。京都旦夕之间风云变色,杨家惨遭血洗,杨后逼位未遂,焚宫自尽,侥幸留得性命的,只有当时出京巡城的废太子淮南王高祯。”
安歌略一思索,便留意到了其中的破绽:“忠烈侯用兵如神,又领精锐黎阳营,怎会落得全歼的下场?太子不在京中,杨后逼位亦是名不正言不顺,何必如此仓促?更何况,拥兵自立与逼位,二者得一便可,为何要多此一举?”
见她连珠炮似的甩出一串问题,谢允眼中笑意渐深,抬手制止她再说下去。“诚然,你说的问题都是疑点,只是在得到更多确证之前,我们无法断定,杨氏究竟有无叛国之实。但有三个疑问,你不妨考虑。”
“首先,阳明七年,陛下重病,杨后垂帘听政,人称“女中尧舜”。病愈之后,陛下性格大变,对这场没由来的大病秘而不宣。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其次,开国之初,杨家军在军中曾占半壁,后来他们都去了何处?阳明十年兵权易手,杨宇轩所领出征的黎阳营,究竟是怎样的一队兵马?”
“再者,阳明十二年京中的风云变幻,方氏一族在其中牵涉多少?杨氏一除,哪些人因此扶摇直上?”
安歌以手托腮,听得入了迷。却见谢允又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阳明十二年,也正是你娘携你来到绫罗城的时候,杨氏与你们二人的牵绊,远不止书中所及的这些。杨氏于我有恩,所以我才愿知无不言,但这已是我所知的全部。”
“安歌谢过先生赐教。”安歌恭恭敬敬地再拜,起身。谢允摆摆手,踱步至窗边,不再言语。安歌知道,这便是他送客之时了。
行至前院时,安歌回头,远远回望着书斋前那一丛新植的石榴花,耳听童稚之声仍在念书。不知为何,她却忽然想起了谢允在水边望向林宛的眼神。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