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日辰一脚踏入清雅居的院门,漫天米黄的粉尘朝她兜头而来。她到底还是喝醉了,身手不够敏捷,虽然躲开了,可还是不小心吸了几口。她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四肢发软,她梦呓般地喊道:“青儿快走——”接着就人事不知了。
青儿落后于苏日辰两步,是以还未反映过来,就看到一道人影挟起苏日辰飞掠而去,不等她出口,那粉末飞至她的鼻端,青儿也软软昏倒。
待青儿再次醒来时,跳跃的烛火闪耀在眼前,分明已是天黑。
陈晖宾正笑眯眯瞅着她:“小丫头醒了?——这迷药可真霸道,我老人家闯荡江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迷药。”
青儿觉得脑子还有些晕,她朝床下看去,但见景泰关切地问道:“可还好?”
青儿有些恍惚,有多久不曾见他这般的关心自己了。尚记得冷宫中,他不论身份尊卑,时常与自己一起造厨干活。后来出了冷宫,尊卑礼仪将曾有的温情一一淡去。
可她不敢多想,只是微微笑了笑,神色有些焦急:“苏郎君可好?”
陈晖宾和景泰对视了一眼,景泰道:“府中下人发现你的时候,你躺在清雅居的院门口,十郎她并不在。”
“当时我只听到苏郎君叫我快走,然后一个人劫走了她。——接着我就晕过去了。王爷,苏郎君她——”青儿眼中焦急大盛。
景泰松开眉心,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是我疏于防范,十郎她喝醉了酒,才会——你莫担心,我已派了人去寻。”
青儿点点头,垂眸的时候看见景泰紧握的手,指关节发白,足以看出他心中的担忧。
苏日辰昏迷之后,做了一个宏大而冗长的梦。梦里她被一个温柔的娘子牵着,来到一座肃穆宏伟的宗祠前。
在梦里,苏日辰放眼望去,但见祠堂门前有照壁,形成护垣,门楼高大,四根石质檐柱,托着硕厚的额枋和曲梁。大门两侧有一对抱鼓石,雕刻精致。
那座宗祠,青砖砌墙,墙上砖雕瑞兽纹饰和彩绘图案,额枋上开列的品字斗拱,各托着流线优美,结构相称的飞檐,参差相衬。
宗祠门外是数不清的车舆马匹,黑压压一片,将整个天空都倒影成了黑色。数百个身穿粗布衣衫的奴仆们整齐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盯着人群中央的苏日辰。
在梦里,人声马声都压得很低,苏日辰几乎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苏日辰被那个温柔的娘子牵着,朝宗祠内走去。
她们一步步越过宽大的天井。天井当中是甬道,两旁各有庑廊,两庑廊阶前临天井池处均有雕刻精美的石雕栏板,彰显着属于豪门世家才有的尊贵。甬道尽头是露台,登露台正要进入第二大厅时,苏日辰愣住了。
第二大厅很大,容纳了约莫百人。这么多人,厅中却鸦雀不闻,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厅中人分行列排着整齐的队伍,人人都如画地为牢般沉默地立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打量着苏日辰。他们似乎各有所思,望着苏日辰的目光却一致复杂。
苏日辰只觉得那些眼神如冬日荒原上突起的火,卷着火舌狂袭而来,似乎片刻就能将自己烧成灰烬,她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那温柔的娘子低下头来朝她说着什么,苏日辰却听不懂,但那娘子的面容越越来越清晰。
“阿娘!”苏日辰流出泪来,她缓缓睁开眼睛,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阿娘,阿娘——”她低低哭着,喉中哽咽。
十一年了,记忆消亡了十一年,终于在此刻的梦里似乎看到了阿娘的长相。
苏日辰心中既苦且悲,正想伸手擦拭眼泪,方发觉双手被缚在胸前,双脚也被绳索捆着。她丝毫不关心自己如今的处境,就那样沉默地躺着,满脑子都是梦中阿娘的摸样。
阿娘有着淡淡的眉,和自己一样的杏仁眼,高挺的鼻,和微厚的红唇。
“阿娘!”苏日辰多希望那个梦能继续,或者永远沉溺在那个梦里不要醒来。
吱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苏日辰闭上眼将眼泪逼出,这才去打量四周。她双手双脚被缚得侧卧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她的面前是一个飘着香气的熏炉。熏炉左边是摆着茶壶茶杯的矮案,右边是铺着羊毛毯的月牙凳。
窗户大开,能看到随风微颤的树枝和隐约藏在叶间的弯月。
苏日辰动动腰坐起来,看向来人。
那人从进门后就一直呆在门口的帐幔后,案上的灯光照不到他。
苏日辰脸上泪痕未干,神情仍残有忧伤。她并不想开口说话,除了娘亲的摸样,她排斥任何想法。
那人等了片刻,似乎等不到苏日辰开口,便兀自从黑暗里走出来。
苏日辰抬抬眼,脸上并无太多的表情。她甚少与人结怨,但此人偏偏与她有过节。
但见来人身着深蓝射箭袍,黑色卷发,眉峰突出,眼窝深陷,分明是嵩阳县司空家中与苏日辰相对峙的东戎二皇子乌木。
乌木手持一张六石弓,呵了呵弓弦,一手摸出三支鹞子翎穿甲箭,夹在四指之间,将箭定在苏日辰眉心处。他脸上一片安宁,眼中却滚动着汹涌的杀意。
那箭锐利,血珠从苏日辰眉心渗出,渐渐变成血线,沿着她的鼻梁往下缓慢地流着。
“我说过,早晚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乌木的话很冷,苏日辰却毫无反应,一双没有焦距的全是茫然。
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求饶、哭喊或者刚直,乌木的神情里带了几分审视,右手放下弓,粗大而生着老茧的硬手掐住苏日辰的下颌,逼迫她与自己对视:“说话!”
苏日辰的杏眸里慢慢有了反应,她盯着乌木的脸,话里淡淡的:“那就死吧!”
“想死?”看着苏日辰眼中的意兴阑珊,乌木眼中多了几丝趣味。他只觉得手下的皮肤娇嫩得要命。
他还记得初次见苏日辰,她从天而降于空中用双脚踢飞四支鈚箭,一掌将李军击杀。后来她用一把戒尺将自己射出的箭全斩成碎末,那等武技让自己忍不住心惊。后来蓄水池侧的袭杀也因为她的出现而失败,这个人三番两次破坏自己的行动,按理当杀。
可看着她这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乌木突然不想下手。他收回掐在苏日辰下颌上的手,她娇嫩的脸上赫然多了几个指印。
乌木冷哼一声:“依你的武技,居然甘愿做别人的禁脔,实在让人费解!”
苏日辰脸未动,只将眼珠朝上看看,从乌木的角度看她完全是在翻白眼。她说着:“你身为东戎皇子,居然在颛国也有内应。”
乌木神色一怔:“你怎么知道我有内应?”
苏日辰动了动下颌,将疼痛隐去,神色仍旧平静无波:“京都早就传闻寿王好男风,今日寿王宴席上永王又对我百般怀疑,若你没有内应,岂能得知此事?——不过你是如何得知我身在寿王府?——今日你并没在寿宴上。”
乌木冷哼。他本是为了联姻而来到颛国。当日嵩阳县放火一案,不曾想本要解决司空羽,却没想到惹上了颛国六皇子寿王。嵩阳县令一份奏折上报朝廷,盛昀帝大怒,将嵩阳县放火一案交由大理寺审查,而乌木也被变相地禁锢在长安城。
恰好某日乌木于街上看到从神医谷回来的景泰和苏日辰,当即留了心想要一雪前耻,今日恰逢景泰寿宴,他便出手了。
看乌木不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苏日辰也懒得和他多说,双手双脚一挣,打算用力将绳索挣断。开玩笑,她天生大力又身负武技,被乌木抓走纯粹是因为酒醉误事,如今她功力恢复——
不对,苏日辰一动内力发觉丹田处隐隐作痛,她眉眼一寒:“你下毒?”
“哼,毒?”乌木起身,唇畔挂着一丝挑衅的笑,“本王的黑骑惨死在你手里,你就是死也不能补偿。下毒——太便宜你了,那是噬心蛊,你就慢慢体会它一点一点将你的心吞噬掉的痛苦吧!”
“另外,我奉劝你莫再动用内力,随意动用内力只会加速噬心蛊吞噬你心脏的速度。啊,还有,这绳索本王可以为你解开。”乌木袖中滑出一把镶满宝石的短匕,将苏日辰双手双脚的绳索挑断。
苏日辰瞅着他的动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作何如此看着本王?”乌木坐回矮榻,半低头打量着苏日辰。苏日辰好端端的俊俏容貌,就这样被他毁了。瞅着她眉心一条血线,两颊的红色指印,乌木摸了摸下巴,哼了一句:“果真是汉家郎,皮肤比草原上最嫩的羊肉还要嫩。”
这个比喻显然震惊了苏日辰。可如今她身中奇蛊,又被乌木软禁在此,可没什么心情与他讨论羊肉的问题。
眼看乌木没有杀她的意思,她揉揉酸痛的胳膊,想要起身却发现有些困难,便说道:“既然想要将我慢慢折磨死,现在给我喝口水可以吧?”
乌木瞅了瞅右侧的短案,又瞅了瞅苏日辰的脚,伸手拿过桌上水壶,为她倒了杯水。
苏日辰接过水咕噜咕噜喝完,又将杯子递过来:“劳驾,再一杯!”
乌木冷哼道:“你真不怕本王杀了你?”
“若要杀,你早就杀了,不会为我下什么噬心蛊。”苏日辰接过乌木递来的杯子,再次一仰而尽,“你既然留我的性命,想必我对你还有用。让我慢慢死,不也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吗?”
“噢?——既然你猜到了,且再猜猜是什么利用价值?”乌木说完,看到苏日辰又将杯子递过来示意还要喝水,干脆将案上水壶递给她。
苏日辰扔了杯子,抱着水壶咕嘟咕嘟一顿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