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日辰翻向床角的包袱。方三郎为他们准备的东西十分齐全。当看到那一叠钱票和十几两碎银,再加上四五吊铜钱时。虽然气氛不适合,苏日辰还是忍不住叹了一把。身为帝子,果真不缺钱。
凭借她多年受伤涂药的经验,她迅速从包袱里翻出一个青瓷瓶。扭开塞子,只觉一股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苏日辰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将药拿过去,正准备亲自动手,却被景泰拦下。
“我自己来。”景泰如是说。
苏日辰瞥他一眼,但见他额上全是冷汗。她蹙眉:“伤在后腰,莫非你要对着镜子自己上药?——且放心,我会小心的。”她言下之意是我不会弄疼你的。
景泰唇角浮出笑意,耳朵却略红了红,顺从地背对苏日辰。
苏日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沾了些许白玉般的药膏,轻轻涂向伤口。冰冷的药膏,惹得景泰本能的一探腰,苏日辰抬眼瞅瞅他的背,忽然发现他的背上有着数十道深浅不一的红痕,如同鞭打。
苏日辰若有所思,一指头按在伤口上。
“嘶——”景泰背对她的脸纠结了一下,额上冷汗落下几滴。
等苏日辰上好药,景泰背对她慢慢穿着衣衫。
苏日辰坐在屋中的一个破凳子上,抄着双手,看着窗户上新贴的红彤彤的剪纸。那是一个小孩抱金鱼的剪纸,象征着年年有余的祝福。已听不见窗外的风雪声,只能听到背后景泰穿衣窸窸窣窣的声音。
“为什么?”苏日辰如同自喃地问道。
“什么?”一直小心听着身后动静的景泰问道。
“为什么你身为帝子,却——却会被人追杀,你的背上还有鞭痕?”苏日辰蹙眉回头。
景泰正在穿衣的动作僵住。
半晌后,景泰笑笑,回头望着那明眸里全是困惑的苏日辰道:“十郎,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杀人?
苏日辰慢慢松开眉,神色里多了一丝谨慎。半晌,苏日辰一脸平静地说道:“十一前长安大乱时,我是长安街上的一个小乞丐。为了从一只狗嘴里抢到半个馊掉的馒头,追了它一条街。那时,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追赶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景泰的神情严肃起来。
“那个人手里有刀。我撞到他,他要杀我。”苏日辰说得很慢,十一年前的场景似乎历历在目。
十一年前,她缩在地上,眼看那把刀就要劈下来,耳畔却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他说:想要活命就杀了他。不是他死就是你死。接着小苏日辰看到手里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也许是本能,也许是恐惧,总之苏日辰手里的匕首,在那把大刀劈下来时,不顾一切地刺了出去。她不知道那个人死了没有,只知道如果不刺出去,死的就是她。
“后来呢?”景泰走过来,盯住她失去焦距的眼睛。
“后来——”苏日辰突兀地笑了一下,口气里却尽是冷意,“后来我就到了山上,跟师父习武。”
“十郎!”景泰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慢慢道:“借用你们的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纵然我是帝子,又能如何。有些事,不是我想不做,就能不做。有些人,不是我想不杀,就能放过。我是如此,别人又岂能不是?”
苏日辰望住景泰,两人相顾无言。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但被动之时,无论是杀人还是伤人,都不过只是自救。
“景郎君,小娘子——快来用晚食了。”二娘端着一碗药,笑嘻嘻掀开帘子,“还有小娘子的药煎好了,快些趁热喝了吧。”
诡异而沉默的气氛被打破。苏日辰站起来,愧疚地走过去:“麻烦二娘了。”
二娘摆着手,目光里全是感激:“小娘子快些喝药吧。——这一会儿功夫,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景郎君快快去屋里坐,我家夫君正等着郎君呢。”
景泰看看苏日辰,随二娘离去。
苏日辰望着他们的背影,微笑着将手中的药一仰而尽。
那个给她匕首的人,是师父。师父说,一个不敢保护自己的人,不值得被别人保护。她相信,如果那把匕首没有刺出去,师父肯定不会救她。所以,在山上,她用心习武,一丝都不敢松懈。她永远无法忘记,那把刀落下的瞬间,心头掠过的恐惧和害怕。
苏日辰闭上眼,将唇角的笑淡去。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她不想那么早就被迫地接受生死之别。当那把沾血匕首落地的瞬间,已然注定这一生她将无法再如唐媛那样,做一个单纯而善良的女子。她的手上永远残留无法洗净的鲜血。
“十郎阿姊?”平安将脑袋从帘后露出,小脸上泛着天真无邪的光芒,“阿姊,要吃饭了。阿婆说大虫的肉很好吃噢。”
苏日辰端着药碗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牵着他的手走出去,背后留下的是她不忍的回忆。
苏日辰没有品出虎肉的滋味,却尝出二娘的酒酿得当真好喝。她虽然体寒,却坚持要喝酒,二娘阻拦无效,景泰却丝毫都无阻拦之意。每个人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只是连景泰都不曾想到,看似开朗单纯的苏日辰背后,居然有这样的往事。
喝的多了,苏日辰酡红着双脸,靠在景泰身侧。
好在景泰对二娘他们承认,她是自己的妻。
自己的妻。景泰咀嚼着这句话,一面和夜善拱手,一面抱起苏日辰走向他们的房间。
“我还要喝!”苏日辰双手握拳,轻轻在他眼前晃着,如同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将她放在床上,苏日辰笑嘻嘻抱住景泰的脖子,脸不停地在他脸上蹭着:“好凉快啊——好凉快,我还要喝酒!”
景泰不理她,兀自为她解着右侧的盘扣。
她醉意朦胧的双眸眨也不眨地盯住景泰,左手环住他的后颈,右手揪住他的衣襟。“我还要喝!”她如是说着,嘴巴微微撅起。
景泰深深望着她的杏眸。
她的眼,如一泓充满漩涡的湖水,将他整副心神吸引。后脖是她温暖软滑的小手,眼前是她迷人的脸,环着她腰的大手上是她如瀑的青丝。
景泰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六郎——我还要喝酒。”苏日辰轻轻晃着脑袋,说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软糯的甜意。
“十郎——苏日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景泰的话问得很轻,近乎自喃。
苏日辰眉目流转间,淡淡的妩媚不经意地闪现:“我要喝酒,喝酒——我爱喝酒,爱喝酒,嘻嘻——”她松开双手,往后倒去。空中她明亮璀璨的双眸轻轻闭上,唇角泛出浅浅的笑,竟然毫无征兆地睡着了。
景泰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笑开,眼里居然有着微不可见的惋惜。
美色当前,他不认为继续下去,自己还能有君子行径。
一念及那两个未曾过门的妻,再念及那小小的娃娃妻,景泰浑身的燥热瞬间冷却。
有些人他不能碰,不碰就不会因他而受到伤害。这不到半生的生命里,因为他,已经有好几个女子受到了诅咒。看着面前酣睡的苏日辰,景泰将她放好。他不愿苏日辰成为其中之一。
可为什么有时候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他冰冷空寂的心居然会得到一丝丝的满足。
“苏日辰——日辰——”景泰将她额前挡眼的碎发撩到一旁,脸上浮现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