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怎么样了？”我卧在床上，盖了厚厚的锦被，怀里抱着暖手炉，嗓子已经嘶哑，我抿抿干涩的唇瓣，垂眼问道。
“外面一切都好，也是个好天，小姐要不要去晒晒太阳，在房间里窝了七八天了，也该活动活动。”
文源在炉子里添了碳。虽说天气转凉，但也没有要用炉火的日子，但我浑身冷得厉害，便差人置办了这些东西。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我语气平和，脸上无波无涟。
“小姐……”她走到床边，帮我掖了掖被子，将一碗浓黑的汤药一勺一勺递到我嘴里。身上寒冷，体内却是燥火难消，吃这些药，变成了常事，记得第一次喝，险些吐出胆汁来，如今，竟再也不觉得有味道了。我伸手，轻轻扫过嘴角，苍白的指尖上一点赭褐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
“小姐，那日的事情，姑爷是吩咐了的，凡是有议论的，无论谁，一律严惩。听说，有个胆大的嚼舌根，被打了三十板子，赏了五十个耳光，关在柴房不准旁人探望，十日便放出来，期间生死由天……如今府上一切安定。”她拿出帕子，轻轻将我嘴角的药汁擦掉，缓缓说道。
“一切安定……面上抬看我一眼，心里不知道对我如何鄙夷。即便如何虚伪，我也要收着，收得高高兴兴，风轻云淡……”
当日的事情，景琛只道是与我言语不和吵闹，旁人虽说觉得有猫腻，也不敢多说什么。但是，总是有些风声透漏出去，那日景琛抱着衣衫不整的我回来，是有不少人看见的。
公爹不置可否，不曾派人来看望，嬷嬷的丫头来了一次，便再未说什么，想来这院子里的事情是瞒不过他们二老的，心里自然是憋了一肚子火气，为了这府的光彩，只能砸了牙往肚子里吞，再是疼我，如今也不会待见我。
我想到如此，嘴角不觉噙了一抹讽刺无奈。
“小姐，我听平安说，那李秀被姑爷喂了药丢进妓院去，如今不能人事，后来听说他在街上惹了地头霸王，更是打断了一条腿，治不好了，成了一个废人。而且，这东平侯被多人参了本子，这爵位也是岌岌可危了。那日的玉佩原始那王姨娘偷了出去的，给那混账东西出谋了的，王姨娘如今已经死了。”
文思进来，在旁边低声说了。
“哦……死得好。”我眼睛微眨，即便让她千刀万剐，我也愤恨难消，这是便宜了她！
“小姐，您起来走走吧。总是这样，对身子实在糟，我伺候您梳洗吧。”
我伸手抚在脸颊，虽满屋的热气，脸上却凉的很，摸得出清晰的骨头，脸颊竟是凹成了这样。
“扶我起来吧，在这样下去，过不了几日，变成了干尸了。”
文源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因为我这句话暗淡了光泽，手上不停，为我更衣洗漱。
“小姐，哪有您这么说话的啊！有我们俩伺候着，您再养不胖，对得住我们的吗！”
文思捧了一碗参汤来，不顾文源为我梳头，硬是舀了一块鸡肉塞进我嘴里。我看着她笑得灿烂，便细细的嚼了，吞下，“好吃。”
我回她一笑，即便口中苦涩，尝不出味道。
初秋的早上，阳光刚好，我坐在床边，文源为我梳发，文思喂我喝汤。似是变成了一年迈的老太太，手不能举，腿不能行，却觉得暖和，若是这般老死在这屋里，未尝不可……
“小姐，张姨娘来了……”
我眼脸一顿，继而缓缓合上。
“扶我起来吧。”
文源和文思将我稍稍打扮些，我便依绕过屏风，在那桌边静静坐了。
我看着她一如从前，逶逶而来，弱柳扶风之态，宛若红尘的莲，雪白纯洁。我牙槽紧咬，手指不禁紧握，与她相比，我的不堪越发讽刺。在这一刻，我真的觉得她更好，比我更好。
她见到我显然是吃了一惊，竟立在那里险些忘了行礼。
我淡淡的笑笑，这样的一个人儿，竟也有这般失神的时候，我倒地是沧桑到了如何的地步啊。
缠绵病榻多日，我自然知道我如今的样貌，双眼失神，眼眶凹进去，面色惨白，又带些灰色，唇上血色尽失，微微发紫，我当时看了只觉得心惊肉跳，更何况是她。
这次，我透过茶杯中缭绕的水汽，看到她仔细打量了我，不知是水汽太朦胧还是如何，她眼中似是稍显弥漫了氤氲雾气，道，“姐姐……”
她纤千玉指宛若润玉，放在我的手背上，映衬着我的惨白瘦弱。
“承妹妹惦记着。”
我在床上这几日，她虽未来看我，但是，她差丫头来了数次，送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对我的身子也极有益处。这份情谊，我是受了的。对她，也是别有一番情义。
“我这是为夫君上心，姐姐千万别客气了。姐姐好了，夫君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笑得温婉，我眉角微动，抿得更紧，不觉低了头，又噙了一抹笑来。
“姐姐别乱想，我是实话实说的。姐姐来的晚，想是对夫君终究不够理解，我来这里也有两个念头，对夫君的心思，看的清楚，夫君心里是有姐姐的。只是夫君心思颇重，伤了姐姐的心了。”
“妹妹看得通透。”
我不动声色将手抽回，食指摩挲着杯口。
“不瞒姐姐，夫君当年也是爱护着我的，但他生生将那份情意泯灭了去，念在往日，我才能留在这府上，不过，只是个摆设吧了。”说着，她眸子里覆上一层红染与无奈，“姐姐恐是不知，夫君心里比谁都苦，奈何是说不出的。老爷和夫人的事情，姐姐也是知道的，夫君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夫君这些年再没有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如今有了姐姐，我只希望姐姐能多多体谅夫君，打开夫君的心结，让他也能好好的，奴婢也就心安了。”
“他心里如何想我，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垂下的眼睑微微颤着，握着茶杯的手不觉发紧，茶杯上的鎏金花纹嵌在手指腹，有些麻痛，“你心里有他……”
对啊，你心里有他。若是无他，怎会独居一隅，不争不燥；心里有他，才会满室兰花，他最喜爱的花啊；心里有他，才会来这里宽慰我这堕落的主母。可惜，我在他心里什么也不是。张姨娘可以独处一隅如若出尘，他即便无爱，也有怜惜之心，不然怎会叮嘱我多多顾念着你。可是我呢，没有爱，便一无所有，哪里来得半点怜惜……
“姐姐说得对，夫君永远在妾心里，他便是妾的天！”
我笑，抬眼对上她桃红的脸颊，一双眼睛闪亮却倔强，饱含了情深义重。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如何置身红尘外？突然觉得，景琛很幸运，有这样的女子爱慕着，又很可悲，亲手推开了这样的女子。
“妾本是孤女，无依无靠。初遇夫君时，他已然是郢京的新秀，寥寥几次相谈，竟出了别样的情意来。夫君怜惜，令妾进府，妾无位居高位的父亲，不能成为夫君的助力，唯有这颗心是掺不得半点瑕疵。即便至今，夫君已然没了那份心，妾却不改初衷，安分居于院子，静静看着夫君即可。只求有人能走进夫君心里，他幸福便好……”
“傻子……”
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我竟嘀咕出声来。这样的情意，我都为之动容，景琛竟不动如山，铁打的心肠，我又如何去做？一眼万年，即便如今的地步，我何尝不想留在他身边，但痴念更甚，我想走进他心里去。明知不可，痴念愈重，我何尝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知道傻还犯傻，妾心不由己……”她缓缓起身，又行了一礼，“夫君对姐姐的情意，姐姐或许发觉不出，妾见过夫君看姐姐的眼神，深潭中的光火难消明灭，妾绝不会看错。姐姐若诉尽一腔赤诚，夫君定能感受得到。他心里当真有姐姐。”
……
屋内，灯光昏暗，竟已经入夜了。我不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去的。似是她离开后，我便顺势躺在了床上，偏过头，我看到那烛台上的火星星点点，映在我眼中的光亮闪了又闪,心里像点了火，小火苗，一点一点，足以让我觉得明亮。
我是不是还可以走进他的心里。
夜里，我躺在床上，外面安静得很，偶尔的鸟鸣声，成了唯一的音响，听它喳喳作响。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怀锦来找我，他握着我的手，说他对不起我，说他心里有我，说其实他很想跟我在一起，又怕失去我，不知道如何爱我。
我心里一阵酸楚，我不记得我是不是告诉他，我爱他，我会陪着他，不会离开他。
只是我醒后，对着已经湿了的枕头，发呆了好久——我不会离开你啊，爱我，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