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便带着文源和文思回到了卢府,有些事情是要向父亲问问清楚才行,那就像一根刺,刺到心口窝,每跳一下,都痛得我喘不过气来。
车子缓缓停下,在文思的搀扶下,我下了车来,目光却不经意的落在了崔府大门,似是看到一抹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我一时挪不开眼去。
“小姐?”
“啊?哦……”我疾走几步,低头思量一会,道,“刚刚我似乎看到武鸣了……他回来了?”
“小姐,崔少爷没回来。武鸣没跟着去,武修跟着少爷去的西疆。说是留下武鸣在府里照顾着。”
“哦……”我抬头打量她一眼,慢悠悠道,“你倒知道的清楚。”
看着文源讪讪的闭了嘴,我很是满意,她倒很少如此。
也是,论功夫,还是武修厉害,武鸣功夫不及武修,但长了一颗聪明的脑袋瓜子,在府里打理照顾着倒也是合适,如此,我也就不再多想。
“文源,你过会拿些点心给敏英送去。”
“别忘了打听打听崔少爷的事情给小姐听!”
“文思!你是皮痒了不成!”我逮着她的胳膊死命的一扭,她惨叫一声,跐溜一声跑没了影。我扶额,怎么就教导了这么一个活宝来着!没大没小的!
爹爹看我回来,似乎很是惊讶,但一会,就有了然于胸的感觉,嗯,不愧是宰相大人。
继母,姑且喊一声娘亲吧。我赶忙去向她请安,毕竟,应有的礼数是少不得的。至于那妹妹,听说是什么诗社的事情,又不在家。我也不放在心上。
爹爹将我带进了书房,我乖乖的坐在一边,为爹爹煮茶。不一会,屋内便烟雾缭绕,茶水氤氲的雾气,飘飘然,夹杂着清醇的香气。
“嗯,手艺还未生疏啊。许久未曾尝过你这丫头煮的茶了,只是这味道竟有些不同。”
“是苦了吗?”
“如你此刻心境”父亲举着茶杯晃了晃,轻轻看向我,“景琛可是去了古镇了?”
“嗯。”
“萌婉啊,这婚姻是你自己选的,我曾跟你说过的话你可都记得?如今可是后悔了?”
“不后悔。”我抬头,透过薄薄的水雾,看到父亲依旧明亮的眼睛,只是鬓角,隐约的银丝越发多了,“我只是想知道父亲可是帮了他什么。”
“他是你的夫君,我的女婿,你觉得呢。”
“……”我咬咬唇,不答,低头,手上动作不停息。
“孩子,我只想告诉你,景明的事情,父亲并未参与什么,当年,陛下也知道景大人未曾涉案,却将罪责都一并承担了,其中缘由不甚清楚,众说纷纭。陛下也很头疼,不知是如何才好,却是因多种原因不便给景大人翻案。而景大人又做的滴水不漏,如此,陛下便召见我前去商讨。我只是在陛下面前问了两个问题。我说,西疆大汗可是真心臣服于孟梁?国库可是军费充足?”
我猛然抬头,惊愕的望着父亲。
父亲点点头,喝了一口茶,接着道,“如此,陛下便下定了决心。为的,无外乎是那些银两。景大人既然如此,陛下便顺水推舟,定下了他的罪,保全那条蛀虫,只是因着其中的原由将景大人发配古镇。不得家属看望,无非是不希望节外生枝罢了。如今,那条蛀虫已然够了分量,养了十多年,也更肥了,也到了该除虫的时候。没想到景琛年轻气傲,更是一心要为景大人翻案,陛下当然也是暗中准了的。他毕竟是个年轻的,若没有陛下的恩准哪里能这么快找到罪证,一路顺风呢。我,也只是顺着陛下的意思尽自己所能。加上他是我的女婿,我只有更用心在朝堂上保全一二,令他行事更畅通而已。”“父亲,难道陛下是想养足了蛀虫,如今抄了他的家将财产充公吗?!如此,即便公爹无罪也要定他的罪?!”
“觉得你公爹无辜?孩子,上位者,为国,无关乎清白与否。那蛀虫搜刮民脂民膏,最终充入国库,提供最够的军资。如此,上位者即是变相收取民脂民膏,又得了贤良除贪官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父亲深深望了我一眼,如一汪沉水,黑的见不到底,又如急旋的漩涡,将人卷沫在里头,“终究是在上位的计量里,你又何必执着于此?至于景琛,孩子,有些事,想多了头疼,想通了心疼。所以,想不开别想。不必遗憾。若是美好,叫做精彩,若是糟糕,叫做经历。夫妻之间,过去的一页,能不翻就不要翻,翻落了灰尘会迷了双眼。你心里有他,尽了心,他心里若有你,必定会好好待你。若是受了委屈,你便回家来,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你终究不止是他景琛的妻子,更是我卢某人的女儿。”
“这个你拿着,是我的私产,总归于你是有益处的,莫要推辞了。”
我望着那那薄薄的一张纸,伸手打开来,赫然是长春楼的契约!我抬头,看到父亲默认的点头,我方了然,既然是父亲的私产,便是别人不知的。没想到郢京最大的茶楼雅舍长春楼竟是父亲的产业。
父亲是怕我委屈,没有足够的私产傍身吗。
“父亲……女儿明白!”我压下哽咽,将那重于千金的契约好生的收起,退后一步,向父亲郑重行礼。
待一切安定,我与父亲出了书房,便看到立于一边的文源,却见她神色不对。
“去见过敏英了吧,可是发生了什么?怎得这般模样。”
“敏英小姐并不在府上,我便送下东西回来了。”
“不在啊……你与我去看望崔将军吧。”
“这……”
“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为人妻了,还这般乱跑,总会招人闲话。景琛不在,府上还要你打理,早些回去吧。”
文源尚未开口,父亲已经接了话来。细细想想也是呢,这样鲁莽总归是不好的,我便带着丫头们辞别了父亲回景府去。
“老爷可是说了什么?”
“爹没说什么,若是说了什么,也只是让我安心。有些事情,终究是深究不得的。深究又能如何……”我喃喃道,声音越来越小,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我扶着门框,倏地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那院门边的青柳,绵长的柳条迎着晌午的阳光随风浮拂动,将霞雾轻抚开来,那巧小的柳叶已然变了颜色,淡淡的赭黄——入秋了啊……***************************************************************
景琛离开已经近一个月了,我最期盼的东西,莫过于飞过的鸽子,说不定哪一只就有他寄给我的信。虽然鸽子也飞得很快,可是我就是觉得慢,来回一次都不知要过个几天,简单几张纸条,简短几句话我反复的看,细细的读,写了些什么都刻进了脑子终究还是放不下。
敏英不知在忙些什么,都没有来找我说说话,王姨娘还是一样的风风火火,不过她不来招惹我,我也没什么好关心她的,随便她如何在嬷嬷面前献殷勤,与我皆无关。
张姨娘便是那独立红尘外的仙人,还是一样的不食人间烟火,我也很少见她,她自然很少来找我聊聊,想想我们也聊不到哪里去吧。
我身子已经大好,在文源和文思的狠狠一通大补下,我反而觉得胖了些,我摸着肚子上隐约出现的一圈肉,咂咂嘴,是该活动活动手脚。我立马换了一身劲装,带着俩丫头去了跑马场,我的金豆啊,可是想死我啦!
等我来到马场,看到我心心念念的金豆时,入眼的便是如此一幕:
我的金豆锁在马厩一角,瑟瑟发抖,恨不得钻到墙里一般,一匹黑马色迷迷的靠近金豆,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在它坚实的马屁股嗅来嗅去,蹭来蹭去,一脸的猥琐相。
我怒,风风火火的冲了过去。金豆似是发现了我,哼哼唧唧冲了过来,那双眼睛,黑油油的写满了屈辱。
“去,把那匹马给我拖出去阉啦!”我马鞭一抽,霹雳一声,我指着那匹恶马怒道,敢猥亵我的金豆,不想活啦!
“……它,它是母的……”
一旁的马饲尴尬的回了。
“……把它给我宰啦!”
我拍拍金豆的马脸,既心疼又气愤,你好歹也是一爷们,被一婆娘调戏,我的脸你都给丢尽啦!我不禁剜了它一眼,金豆通人气,小媳妇般弱弱低着马脸刨坑。
“宰我的马,你也要看我同不同意!”
“我当是谁的马,长了一脸猥琐相,原来随了浣真浣小姐。”我噙着一抹笑,转身,挑眼看着浣真一行人。
浣真这次跟着几位贵女一同来的,看样子是来跑马的。
“你!哼,我当是谁的马,白长了一副好模样,竟这般懦弱无能。”
“也是,碰上如此猥琐的,哪匹马也不淡定了。”我顺顺金豆的马鬃,淡淡的问,“对吧?金豆,你受委屈啦。”
我将缰绳交给文思,不欲与她口舌,转身待走,却又被她拦下。
“夫人竟然还有心思来跑马,看来还不知道吧。”她眼中波光流转,语调轻佻畅快。看来丝毫没有被刚刚的话刺到。我心里冒了一个泡,她何时如此大度了?
“不知浣小姐有何指教?难不成又要发挥你这半仙神一样的预言?”我冷冷的瞟她一眼,错过她直接走去,“恕不奉陪。”
“呦呦,崔公子尚在养伤,生死难明,你这做妹妹的竟有心思跑马玩乐。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主!”
心里咯噔一声,似是没了动静,我愣在当地,艰难的反映着她的话,什么叫尚在养伤?什么叫生死难明?
“你说什嘛?浣真,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僵硬着声音,压住波澜,眼睛刺在她的脸上。
她脸上笑靥更深,蛇腰鹤步逶迤而来,看着她一身红装,我莫名觉得刺目扎眼。不其然,我额上青筋跳了又跳,手中的缰绳握了又握,隐隐渗出汗来。
“看来你真不知道。一个多月前崔公子深入敌军击退大军,却被重伤,几乎无力回天,西疆偏远,尚无医术精湛的大夫,便被送回郢京,如今在将军府养着呢。这次崔公子立下战功,陛下降旨重赏,更是派了最好的御医前去,郢京几人不知,没想到,你竟是不知。”
秋风过,卷起残叶片片,我发丝被吹散开来,遍体生寒。
“是吗,还真是谢谢浣小姐告知。我与崔公子如兄妹,如此这般定要去看望的!”
我嘴角勾上一抹僵硬的笑,看着她得意张狂的脸,得逞般阴森森的笑,我带着文思骤然转身离去。
“小姐不跑马了吗?”
我目光定在文源脸上,我不知道我眼中戾气多甚,她脸上血色渐失,被风吹动的衣衫飞舞的凌乱,似一片枯叶瑟瑟发抖。
我避开她伸出的手,跳进了车里,僵硬的坐在那里,直到文源进来告罪。
“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姐赎罪!是奴婢擅自做主!请小姐责罚!”
“你是该罚!你明明知道敏皓于我如亲哥哥一般!如今他身受重伤,我却丝毫不知!”过了良久,握着玉坠的手终究松开来,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去将军府。”
一路无话,当我跳下车子,冲进崔府,我尚且不知脑中所想,唯有他了,无人阻拦,当我站在那个门前,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半空。我看到伸出的手簌簌的抖,浑身都是虚弱的,没有办法去打开那扇门。我怕,那扇门后,没有那个挺拔的身影,没有那一如往昔的清朗笑靥。我怕,那个梦会是真的。
我听到我牙齿咯咯的响动,我听到心脏不安慌乱的跳动,我听到血液流滚的声音,我猛然伸手,将那扇门推开来,突然投过来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眯着眼睛,任由那眼泪顺着眼角簌然而下,留下一路的冰凉水迹。
那迎面扑来的药草味,刺痛了我的鼻子,窜入我的肺腑,侵蚀了我的心。我赫然抬头,目光落在那抹消瘦的身影上再也挪动不开去。
我虚软的挪着步子,在那床边终究双腿发软跪坐在了地上,我听到膝盖撞击地面发出的闷响,却感觉不到疼痛。颤抖的手想要抚上那苍白的面庞,停在方寸处却再也碰触不上,终究收回了来。
目光,留恋在那张脸上,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呢。没有丝毫的血色,依稀泛着青灰,苍白的唇色,干裂出的丝丝血痕,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再也没有往日的清俊神采。脸颊上、额头上的伤痕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痂,那蜿蜒的伤痕,自额角划到脸颊,长长的,似是一条毒虫扑在那苍白的脸上,令人遍体生寒。
眼角下的青黑色痕迹依稀可辨,脖颈上的伤痕,高高的隆起,暗红色的,宣誓着它曾经伤口时的恐怖。我伸手不觉触上,指尖传来的刺痛,锥子般钉在了心口,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来啦?!”
“我,我……”
看到敏英那愕然的神情我慌忙擦掉脸上的泪痕,我嗤笑自己如此慌张。对,那是因为我的心虚愧疚。
“你都知道了?本是怕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如今哥哥现在很好,你放心好了。他刚刚喝过药,现在早休息了,你若是没事,早些回去吧。”
她径直走进来,将一碗汤药放在桌子上,对着窗外静立不动,背影却是冷清、疏远。她是怨我的。
“哥哥哪里伤的最重,现在真的没关系了吧?”
我想去拉她的手,却动弹不得。
“他右手……他好得不得了。你都为人妻了,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出现在一个男人的房间总归不好,不要惹出闲话来,早点回去吧。”
“哥哥可是需要些什么药的?我派人送来!”
“不需要。将军府里还没落魄到需要外人送药的地步。你上次送的药也就够了,就不劳烦你了。你若是希望哥哥的伤早点好,就趁早回去,别在他心口窝上撒盐!”
“敏英,我——”我是外人了吗。
“彩云,送客!”
“敏敏……”
“给我出来!”我就这么踉踉跄跄被她拉出了屋子,手腕传来的钝痛令我恍惚,她该多么的怨怼我。“卢萌婉,你跟景琛亲亲我我的时候,哥哥还在浴血奋战,你们花前月下的时候,哥哥面对的便是刀光剑影,伏尸百万!这笔烂账你要怎么还!我终究不是大度的!看不得你们幸福美满而我哥哥孤苦孑然,如今半死不活下不了床来!哥哥若是醒了,我便差人告诉你一声。为了哥哥能早些健康,你还是不要再来了。”
“与她无关……”声音沙哑,仿若来自幽深的沟壑山谷,摄住我的心魄抽离开去。
“哥哥!”
“哥……哥……”
那是来自灵魂最深处支离破碎般的呼唤,我僵直在那里,一瞬不瞬的望着他,那单薄的身影紧紧依靠在门框上,似是要镶嵌进去。一臂之远,我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却看得到他起伏不定的胸口,轻声却掩饰不了的闷沉的咳嗽。
他就在那里,他就在那里,我要过去,我要去搀扶他的,他就要倒了!他就要倒了啊!我对着自己呐喊千遍万遍,身体就如同那僵硬的石头,动也不动。
我看着他干裂的唇艰难弯起微薄的弧,看到他眉眼间一如往昔的柔和与疼惜,看到那双秋水如波的眼。
下一瞬,我看到他疲惫的闭上了眼,身子如陡峰轰然倒塌。脚下猛地动得,伸手将他护住,随着他的身子,我径直跪坐在冰凉的地板,隔着雪白的里衣,我手掌触碰到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我心里的石头猛然落地,却又猛然落下,将我整颗心砸的血肉模糊。
那副身子虚弱的如同一张脆弱的纸,轻轻一攥便破碎开来。我小心的坚定的拥着他,听到他虚弱的吐出的话,萦绕在我耳际,我仰起头,紧闭的双眼遮不住眼泪的涌流,顺着眼角流过脸颊,滑进衣领,我怕,怕滴下的泪水刺痛了他未愈合的伤,他再经不起任何的伤痛了,他说——能活着见到我,真好。
哥哥,哥哥,哥哥!我要如何,我要如何才能救赎我满心的愧疚,如何才能啊!
这一日,这一夜,我倔强又任性的顾不得一切的没有回去,我要陪着他,看着他艰难吃下少得可怜的清粥,看着他喝下苦涩浓黑的汤药,看着他胸膛轻轻的起伏,听着他虚弱得似有似无的呼吸。
我很痛却很安心——你还在便是最好,平安便好。*********************************************************************************************************************************
PS:其实崔敏皓这次挺惨的,走的时候没有道别,回来了一身的伤,半死不活。萌婉要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