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借生是个热心肠的人。”碎儿说,“我以为只是扫扫地,洒洒水,干一些琐碎的活儿……”她的目光朝着阳光看上去,马上又眯住眼帘一直眯下来,她的眼睛才睁开,又去看别的地方。
“我也没想到借生会有这么丰富的创造性,难怪他说棚子里有些坐佛的味道。”大儿说。她一直在注视着花与木棚,好像在解读着一部奇书。“这真是从他身上想像不出来的,碎儿你看,他把花组成了啥字的图案?”
我站在她俩的身后,我们三个人好像是用土筑出来的一个‘山’字,大儿是右边的一竖,碎儿是左边的一竖,我这一竖立在中间,中间的有些干燥,显得火一些,两边的好像浸在水中活灵活现的。
“右边的花像组成了一个‘日’字,左边的像个‘月’字。”碎儿说。
“对不对借生?”大儿问我道。她俩的头侧过来看着我。
“夜把两头分了开来,我想让门把两头又连接起来。”
我说。我觉得我的心里有些发紧,已经出现了几次鲁班门前卖大斧的感觉。
“是一种明明暗暗的平等,对吗?”大儿说。她们的身子都转了过来,我们斜斜地对着在阳光下站成一个三角。
“像变魔术。”碎儿说,“用想像将白天与黑夜集中在一起,集中在花朵里,真的像变魔术。”
“看起来很花,实际上很有条理,很让人深思的。”大儿说。
“这是些经不起露水打淋的儿戏,马上会萎蔫了的。”
我说。我不太好意思地将目光瞟过木棚的斜顶。
“自己给自己来些超越来些宽心,只有借生做得更好。”碎儿说,“花虽然能枯掉,但心中的印记恐怕一辈子也脱落不去了。”
“在城里没有这种趣味,全是死气沉沉的孔孟之道。”大儿说。
“哎,姐,”碎儿说,“我们还剩一些彩色纸,能不能布置几个字。”
“对,”大儿说,“我们按照借生的思路剪几个字儿贴上去,可能会更有味道的。”碎儿走进木棚。
“让借生想几个字儿剪出来。”碎儿在木棚里说。
“借生你想想,剪几个字。”大儿说。她的双手往后拢了拢长发。
碎儿拿着纸和剪刀走出木棚。
“好事成双,最好是四个字的。”碎儿说。她边说边站到她之前站着的位置上,我们又站成一个三角,剪刀和油光纸各自发出各自的光。
“剪两对喜字不行么?”我说。我头的影子从她俩双脚之间的地上往我的脚下缩。我们的影子都在变小。
“那似乎太俗。”碎儿说。剪刀在她的右手上喀嚓喀嚓地空响着。
大儿的一只脚尖在地上点着。她不时地看着我和碎儿,好像她脖子后面头发出了毛病,时不时地伸进一根手指往起挑。
“恩恩爱爱怎么样呢。”我说。我觉得很为难,尤其是当着人面人问我什么什么,我最没主意。面对她们两个我想不出什么的,我一个人的时候容易跨越障碍。往往一个人时自己对自己不断地设置障碍。
“用这四个字等于你没想。”大儿说。她用手指又去挑头发。
“一定要我想吗?”我说。我觉得我只有两只手存在着。
“试试看,你会想出来的。”碎儿说。剪刀还在她的手中空铰着。
“嗯一一嘿嘿嘿,”我突然想起团长太太的梳妆台上的四个字来,我说:“红香绿玉怎么样?”
“这四个字太大家闺秀了一点,不新。”大儿说。她的脸上有了笑容。
“各不相扰,”我说。“……”
我没有说完她俩突然大笑起来,她们笑的样子好像笑是一根乱糟糟的绳索,把她们的四肢往一起搐。笑像一根绳索把她们的上肢往膝关节上捆。
“这真是你的心里话。”大儿说,她边笑边说。“是你想得到的那种和谐与宁静,对么?”
“我说的……”我说。
“你说的就是私心话。”碎儿说。
“我的意思是我想的与我们需要的总搭不上关系。”我说。
“那你就重新想。”大儿说。
“春夏秋冬……”我说。她俩愣住了。“……我都想遍了……”
“就想了这四个字?”大儿说。
“我……”我说。
“这四个字搭界了。”碎儿说。
“却……”我的话没有出口又被堵回去了。
“这一回好像不缺,觉得很全面的。”大儿说。
我看着她们,我说的不是缺少了什么,而是说我想遍了春夏秋冬也没有想出合适的词来,但是,她们……
“只好如此了。”我说。
“你觉得还不如意么?”碎儿说。“一年四季全是你的了。”她手中卷着的纸哗啦啦地响。
“借生觉得不遗憾吧。”大儿说。“太全面是不是正好失去了全面,比如随了四季冬字便落在最后……”
“你的意思是一步就到头了?”碎儿说,“如果你们这么想了,避避疑虑,只留春秋二字,另外该取哪两个字呢?”
“我想喜字还是合适的。”我说。
“行,也行。”大儿说,“把最热的和最冷的拿掉,碎儿你只剪春秋就行了,我去拿喜字。”大儿进去了。她进去拿着字和糨糊又出来了,碎儿又进去了。
我接过大儿手中装浆子的碗。我说:“往哪里贴呢?”
“一面贴一幅。”大儿说。
“贴在房两侧的码头上么?”我说。我捞起用草扎成的刷子在碗中搅动。
“码头?”大儿说。
“就是立在房子左右拐角上的两根圆木。”我说。
“我知道,我说贴在码头上中间空不空?”大儿说。她看着木棚的前面,好像字已经贴在什么地方了。“那就稍微贴高一点。”
我走到房子右侧的码头前,踮起脚往圆木上刷糨糊。
“喜本该就是可庆贺的事,贴上喜字就等于贴上了喜气。”碎儿说着走出了木棚,她的两只手分别提着春字和秋字。她走过来站在我们的身后。
大儿走到圆木前,她踮起脚试了试,又跳着试了试,她把字换到我的手里,她手中端着碗。我往圆木上贴着字。
“日的中间贴个春,秋贴到月的中间。”碎儿说,“让借生贴,你往上面刷浆糊。”大儿捣了一下我的肘,她把那幅字儿又递给我,她往别处刷糨糊。
我从码头的前面往过来走,从右往左走,碎儿贴着春字,大儿又在另一侧的花丛中刷,我走到左侧的圆木前停住。我们面对着木棚像做着一种运动,像干着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大儿走到我的身边,我和她又交换了手中的碗和字,碎儿在用花组成的月字中贴秋。我往左侧的圆木上贴字的时候,碎儿也过来站到我的身边了。
“等一等。”大儿说,她把碗放到地上,她拉着碎儿往后退,“借生再稍微提高一点点。”她俩退到我的身后。
“好,好了。”大儿说,“左右抻平了吧?”
“好像在一条线上。”碎儿说。
“借生,你过来。”大儿说。我转过身往她们那边走时,她俩已退到罂粟花地的边上。我走到她们中间,我们停在地边上,面对着木棚。装扮起来的木棚似乎多了许多的聪颖与灵秀,像是森林的一只会说话的眼睛似的。
“哟一一你们发现了没有。”碎儿神秘地说。她的腰都朝前弯下去了。“右边正好是春日,左边也正好是秋月,我们怎么这么神呢。”
“哇一一”
我们不自觉地抬起了胳膊,面部兴奋得发红,我们将胳膊交叉着相互搭到肩上面对面地围起来,将头抵在一起转起了圆圈,我们像是留声机上转动的唱片,正在播放着一首花儿:上了(者)高山望平川(呀),
(咦——好花儿呀儿依儿哟),
平川里有一对(嘿)牡丹,
(尕马儿拉回来者吔);
红牡丹红的(是)耀人哩(呀)
(咦——好花儿呀儿依儿哟),
白牡丹白的(是)破哩
(尕马儿拉回来者地);
我们停了下来。
我们像搅水的辘轳把活水从井里引出来,我们就停下了。
“姐,我俩的名字可以改了。”碎儿说,“我们的名字已诞生在木棚上了。”
“你说我叫春日,你叫秋月?”大儿说。
“借生,你说这巧不巧呢?”碎儿说。
“借生你喊,我们听听,看顺耳不顺耳。”大儿说。
“我喊。”我说,“春日一一”大儿答应了一声。“秋月——”碎儿答应了一声。“顺不顺耳?”
“你觉得顺口吗?”大儿说。
“顺口。”我说。
“以后我们就这么呼应了。”大儿说。
“谁叫错或应错要吃罚的。”碎儿说。
“你俩快活得像两只鸽子。”我说。
“不是你的么?”碎儿说。
“……”我说。
我的确像跨进了关闭了很久的一块桃园。我想着刚才大儿和碎儿留在我双颊上的滴蜜的唇记,以后她叫春日,她叫秋月。
她们像我的鸽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