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我倒是知道了,脱口而出:“杨贵妃!”
欧阳娟跳起来:“原来你对美女更有心得呀!”
我也笑:“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杨贵妃!”
很奇怪她怎么有唐朝服饰,一问才知道她的妈妈早年在文化馆里是唱青衣的。这几套古老的衣裳,都曾是她的戏服。后来邮电局招工人,她考进去当了一名话务员。
她又找来几串廉价而漂亮的耳环给我:“来,戴上,你演郝思佳。”
我双手一摊:“我没有打耳洞。”
她说:“我小时候听说,穿了耳洞下辈子才会做女孩,不然就要变男人,吓坏了,自己跑去打了,结果发炎了,疼得要死。”
我们利用有限的衣服、床单、枕巾、窗帘等,随意裹在身上,变换出不同的造型。时而演西厢,反串张生,又哭又笑,时而模仿英国绅士,时而又是戏剧里的丑角,笑成一团。到了要上学的时间了,还恋恋难舍。
晚上去教室上自习,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烟味,再一看,江华伦和几名留级生躲在最后一排抽烟。他是没有抽过的,呛得直咳嗽。我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
打上课铃时,男生们大声叫嚷:“谁有香水?谁有香水?”
女生秦笑闹着扔给他们大半瓶:“接着!”
秦是班里最风情的女生,留过两次级,比我们都成熟些,会抽烟会打牌,生气了还会流利地骂出一大串糙话,有大姐大的派头,和一帮男生的关系特别好。
班里被语文老师器重的那些女生是瞧不起秦的,背地里称她是坏女人。
而我看不惯的倒是这帮人,说起深得校方欢心的话那是一套套的,看似一本正经,私下没少嘀咕,挑拨离间的事情她们最擅长了。
我欣赏的是秦这样蓬勃扬眉的女子,英姿飒爽,是樊梨花、穆桂英之类的角色。她是刘嘉玲似的人,明明是俗气的美丽,却带着可贵的真挚。
她曾坐我前排,上课睡觉,或干些杂事,老师看不过眼,抽她回答问题,我就在她后面悄悄地告诉她答案,她再响亮地报出来。
我性格孤僻,很少和人说话。秦却对我印象好,上体育课会陪在我身边,虽然我们并无话题。她很会打扮,还教我应该把眉毛修一修,那样会更好看。
可她每次和我说话都讪讪的。毕业留言册上她写,很喜欢我,也很尊重我,在我面前会自卑。
我不曾知道在男生中吃得开的女生也会这样。
初二上学期一次课间操,我站在她后排右侧,吃惊地发现她的肚子凸出来。过了几天,她请了几天假,再回学校来,肚子瘪下去,人也憔悴了许多。有女生私下议论,说她怀孕了,请假打胎去了,还传闻那孩子是高中某男生的。
十年后的某天,我在大街上碰到秦,从前的美貌荡然无存,普通得如同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居家妇女。她手里拎着装蔬菜的塑料袋子,身旁跟了个孩子,孩子都几岁了,会跑会跳。
她还认得我,老远就跑过来,让孩子叫我姨姨,我赶紧到附近的小吃店里买了几包零食塞给他。她初中毕业就没有再读了,据说没过两年,就找门路改了年纪,早早地嫁了。
我们同时开口:“你好吗?”又同时打住,抱歉地笑笑。
她打量着我说:“你还是那么好看,像纯蓝色。”她解释道,“就是写字用的那种。”
我一度喜欢用纯蓝墨水写字,特别是洗笔时颜色被水润得稍淡了,是天空的颜色。学了书法后,才用黑色。
看到我注意到她的手,她窘迫地往身后藏了藏。这个举动让我难过,在她心里我始终是个外人。少女时代的她有一双非常美的手,柔美白净,每个看到的人都会惊叹她的手居然这么美。她自己也很爱惜,每天都拿护手霜涂几次。
她本来就长得漂亮,加上这双手,在男生们私底下排出的班级美女榜上,她排名第一。
算起来,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了。久违的人之间,居然只能谈论最近草莓上市、********换了之类泛泛的话题。
她不肯提世道艰难。
我是个不善维持人际关系的人,内心怯懦,有着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大多时候很被动,等人示好。就算喜欢谁,也说不出口。我很恼恨自己这点。很想让秦知道我喜欢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和有些人之间就是这样,是喜欢的啊,真是喜欢的啊,却找不到恰当的相处方式。这种无能为力让我揪心。那么,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秦曾经有一张即使连续熬几个通宵仍然清香漂亮的面孔,男生们都喜欢她。我以为,她会过得很好。但看到她的衣着,知道并不如意。
她没有嫁成当年令她怀孕的男生。
我不认可她是别人评价的那样,是个风流的女生,随便和谁都能上床。我想她是有着真性情的。
那是怎样的爱情,会令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甘心怀上他的孩子。
她嫁的人知道她的少年往事吗,会因此待她不好吗。
注视着她的背影,我都快要哭出声了。难道真的应了“红颜多薄命”的说法?
她曾经那样美丽。
男生们拧开香水瓶盖子,在教室里一通狂喷,用以遮盖弥漫的烟味。
物理老师进来时,用力地嗅嗅:“什么气味?”
江华伦是他的爱徒,嘻皮笑脸地回答:“不知道是谁把香水打翻了。”老师没有再追究,走上讲台宣布:“上次月考物理成绩前十名的同学出来一下。”
江华伦的头埋在课桌里半天,磨磨蹭蹭半天才出来。
我们在教室外听老师宣布,下个月市里将有物理竞赛,前十名的同学作为本班种子选手,将会派出参赛:“从现在开始,大家要努力了!不能再贪玩了!”老师说着,将目光转向江华伦,“你看看你,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吃什么呢啊这是?”
江华伦费劲地吞下口香糖:“没,没什么。”
我知道他是怕老师闻出来刚抽过烟了,低头抿嘴一笑。
“没事嚼什么口香糖?”
“啊,这个……”他眼珠一转,“我听班里女生说,口香糖可以收紧脸部皮肤,我减肥!”
一群同学和老师都笑开了:“你哪儿胖!”
江华伦故意挨在最后才进教室,迅速地塞给我一封信。
欧阳娟来找我时,我刚把信拆开。不长,就几行话:“我知道自己并不符合你的梦想,可我从不肯放弃努力。每次给你写信都要翻许久的书,力求让语句恰如其分表达我的意思的同时还可以让你愉悦。”
这段话让我心有戚戚。在苏路加面前,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小心谨慎,患得患失,每一步,都瞻前顾后,左顾又盼。
她拉着我的手,向教学楼下冲去,大声笑着,引起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惊叫。欧阳娟就是这样的女孩,让我看到她就想被她拉着手奔跑,跑向曼妙的未来,那里芳草鲜美,百花盛开。
我们赶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依照北京的四合院所建,大大小小的餐桌都摆在院落里,清净舒适,很有家的感觉。热情的侍者会记得你上次点的是哪道菜。不过我很少来,尽管菜价不大贵,但我还是学生,消费不起。
这次是欧阳娟的生日,晚自习之前,何曾、倪险岸、陈浅和我商量后,将各自的零花钱贡献出来,努力想让她过一个开心的生日。何曾让我很感动,高三的功课这样紧,一听说是欧阳娟的生日,我想让他去,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走进去,他们都已经到了,围坐在院落东侧最大的桌子边,没有开灯,满天星星闪耀。见欧阳娟来了,齐齐鼓掌,唱起生日祝福歌。
欧阳娟抬头仰望星空,喃喃地念:“午夜巨大的星,巨大的月,你能得到它吗。你想得到它吗。”
我问:“是什么?”
“一首英文歌。”
夜色深浓啊。黑色让我感觉很自由,好比把灯关上,连背影都不会存在。
我特地将何曾旁边的位置留给欧阳娟,她坐下了,环顾四周,见江淮没来,问了一句。何曾答道:“班里有女生为他自杀,他去处理这件事情了。”说着掏出一套书递给欧阳娟,“阿燃,他送给你的。”
欧阳娟接过来,笑着问他:“谢谢啦。不过,你送我什么呢?”
何曾道:“回去时再送你。”
正忙着和陈浅说悄悄话的倪险岸听到说起江淮,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怎么了,那女生喜欢江淮,我们向来是知道的,反正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太多了,可她偏偏……”何曾说,“上晚自习之前,我和江淮正在讨论一道题目,有同学跑过来说,那女生在教学楼顶楼站了很久,好多人围观,怕她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