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格外清朗,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在此归于宁静。墨色浓浓的夜幕上,一轮皎皎新月挂在树梢。
沈艾正在院中一下一下地练剑,今晚几乎没有什么月色,光线很暗,练习闪避全凭感觉。
在昏暗中,她的感觉仿佛更加灵敏。当麻袋甩过来,气流会发生变化,带起“呼呼”之声。只是这声响非常轻微,只有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体会得到。
她折腰,侧身,横剑一劈,借力一挡,身下脚步不停。无忧无喜,世界尽在我掌中。她沉浸在晚风的流淌和剑的舞动之中,这种痛快流畅的感觉让她浑然忘我。
忽然,近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动静,她顺势避过两个麻袋,一剑递了出去——
剑被人两指钳住,沈艾剑柄一旋,挣脱了控制,斜剑劈去。一股大力狠狠砸在了她的剑上,正是力气薄弱的弱点!
恰这时麻袋陆续甩了回来,沈艾回身不及,连人带剑被甩趴了出去!
“退下。”
“喏!”
原来是遗君。
沈艾一脸气愤地抬起头来,一看来人,顿时像泄了气得蛤蟆,又瘪了下去。
遗君袍角翩翩,玉然立于树下。新月朦胧的光华湮散在他鼻削唇毅的脸上,是黝黑的眸子,更让人看不清楚变化。
这个人如此适合黑暗,他身上檀香清浅,呼吸与夜风恰恰契合,像一支骤然怒放的夜昙,枝叶舒展,孤傲璀璨,显得危险又惑人。
看着摔趴在地的沈艾满身狼狈地站了起来,遗君不禁唇角一翘。
“小儿的剑术有所长进。”
沈艾压下满腔郁卒,深呼吸了口气,“主公眼光过人,前日与友人一同前往碧波台观战,获益不少,剑术上确实有些许突破。然较之善者,仍差远甚,不过表面功夫而已。”
虽然她说自己这不过是表面功夫,但沈艾这一番其实不过自谦之辞,她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俗话说“积水成渊,风雨兴焉。”学剑不久,就达到如今的程度,实际上她已相当满意了。
没想到遗君却似对此语颇为赞同,这使她不禁又些好奇。
“主公以为,当今世上,剑术顶尖者,都有几人?”
“名传天下者,多在安邑,寥寥三四人。幽居山林者,三四百亦不可知,众矣。”
在沈艾的印象中,有仍氏部落似乎算是比较强大的部落。
“有仍氏如此强盛,名传天下者一人也无?”
“无。”遗君别有深意地瞥了她一眼,“然仍城有一剑客盛,天性灵慧,剑气圆融,臻于自然。虽年纪稍轻,但名声不可当矣,假以时日,三四又一。”
遗君这话,称赞的大约就是盛,他说盛的剑法非常高超,只是因为比较年青,名声还没有流传出去,往后他会天下闻名的。
没想到盛的剑法竟然如此高超,还能得到遗君的称赞,沈艾想想过去种种,幸好托齐这混小子的福,结的都是善缘。往后要抱紧盛这棵大树,学到高超的剑法指日可待。
遗君似乎有些不耐,没聊两句,他便转身离去。
“主公且慢。”
遗君的脚步很快,沈艾突然回过神来,还有重要的事没有解决,他已经走出了一段。沈艾没有动不动就跑到人面前下跪的习惯,见遗君越走越远,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了他的袍角。
遗君刷地回过身来,豹子般的目光紧盯着她,仿佛在睨视着一头垂死的猎物。
沈艾心中不由地一凛,这种眼光,她原来曾在沐浴过硝烟战火的叔辈甚至在他的父亲身上看到过,来到这个世界后,也屡屡在刀头喋血的人身上发现。
也许是因为她生性倔强,每当见到这样的目光,心中总是不由地一抖,绝望又兴奋。
袍角的丝绸握在手心,粘着手心的汗,冰凉又发烫。沈艾调整了下脸上的表情,讪讪松开了手。
“主公请恕罪,小人还有事相告。”
沈艾是想趁机向遗君坦承她隐瞒了身份的事,虽然今晚不一定是个好时机,但侥幸遇上遗君,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
“明日我会去良山春狩。有任何要事,待我归来再说。”
不等沈艾说完,遗君便一口打断。
言至于此,沈艾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只能懊恼地看着遗君远去。
当沈艾在街上遇到盛和齐两父子的时候,有些惊讶。
春狩是部落中的传统盛典,每逢春狩季节,勋贵都会相约结伴,去郊野狩猎。良山尤以草木丰茂,水土肥沃,是一个知名的好去处。遗君这次与灯公主同去的,正是这个地方。
四王子身为部落首领的儿子,按理说不可能不去。盛是四王子身边的得力亲信,这次却没有同去,沈艾不免感到意外。
“四王子在仍城有些事务需要我处理,春狩一至,部落里的君侯就走个精光,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盛微微一笑,深蓝色的眼睛像湖心深邃静谧的一掬水,容纳了所有蓝天的美色。
齐在家中被困多日,今天难得出来,一见到沈艾就满脸兴奋。但可能又感觉这样不够规矩,顾虑到父亲在场,他只是拽着沈艾,小脸死命板正,看起来别扭又可爱。沈艾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上次回家后肯定是吃苦头。
因为春狩已至,集市上也很是热闹。货物与以往稍有不同,都换了一番新气象。
这时的集市还没有形成规模,大都是一些有需要的人家拿着自己富余的东西,出来交换或贩卖。平时的货物比较单一,大多是食物或陶器之类的,偶尔也有些别致的玩意。
但今天在集市上,处处都挂着皮毛,兽角,甚至动物的头颅或爪牙。有些人用兽皮蒙在空心的木头上,做成几面大鼓挑到集市上贩卖。可惜都没什么叫卖技巧可言,但是咚咚敲击,自得其乐,到处洋溢着欢快,倒也别有一种意趣。整条集市大街,看起来就像土风大会。
沈艾发现,当盛在场时,齐实际上是一个蛮好带的小孩。虽然精力充沛,到处窜来窜去,但是明令禁止的事,根本不用三令五申,就乖乖听话。
齐似乎非常崇拜盛,一开始的矜持不过维持了盏茶功夫,就恢复原状,像只猴子一样蹦来蹦去。开口闭口都是我阿爹如何了得,幸得他在场气氛肯定就不会冷清。有他这样踊跃表现,沈艾思量已久的事,顺其自然就开口了。
“小儿何故惶惶,是心中有事?”
当齐又一次提起盛的威风时,盛注意到了艾的欲言又止。
看着盛朝露清风般坦荡荡的目光,沈艾抿抿唇,“小人冒昧,听闻先生剑术高超,造诣非凡,想随先生学剑。”
这时,正好到了水畔一个四角凉棚。中心挖空的菱角一串串,串成风铃状挂在四角,随风轻轻摆动,连成一片别致的帘子。
齐压根没心思在大人说的什么,虽有些好奇,还在盛的点头同意下,还是追着蜻蜓跑开去,正好留给二人一个说话的空间。
盛皱了皱眉头,醇厚平稳的声线像雨过松涛一般悦耳,“自相识之日起,小儿似乎就很想学剑,你身轻体弱,若舞起利剑,体力支持不过盏茶,根本就不合适,这却是为何?”
沈艾很清楚,盛说的都是非常中肯的话。这个时代的兵器材料还很原始,青铜的冶炼尚且是非常稀罕的技术,大多是石剑,又沉又笨拙。即使舞起铜剑,她都很费力,石剑恐怕根本抬也抬不起来。
当初若没有偶然得到沰妪祖传的铜剑,她恐怕也早已放弃了学剑的想法。但从一开始,不得不为了求生去学剑,她现在似乎已渐渐感觉到剑术的乐趣。看着从无到有,自己一窍不通的技艺通过努力提高,感受到自己一点一点的变强,这种实实在在的感觉让她心中非常安定。
“一开始是不得已,现在是喜欢。只要剑在手中,就能用自己的双手,去掌握命运。我所期望的是,不再是一叶浮萍,随意可欺可辱,不受任何人摆布,成为至强的强者!”这也是她目前迫切希望的。
“强者尚且有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小儿所思,不过瑶台一梦,可望而不可及矣。”盛看着她倔强的眸子,如同一根蒲草,有着柔软而坚韧的幻梦,似乎永远不准备屈服。
他侧首抬眉,乌发滑落,抚过棚顶垂下的空心菱角,轻轻把它捏在了手里,像把握着某些他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
“也罢,你赤子之心,素善灵慧,又对犬子有恩,我便应你一回。”墨蓝色的眼睛含着稍许怜惜看着沈艾秀气的小脸,“只是你我身份不同,毕竟都是贵人门下食客,多有不便。也不必拜师,只执友人礼可矣。我只允你廿日,往后廿日,每月登西山,就在东院北侧等候。
我师从樊城师防,自及冠,草木皆可为剑,能学得多少,便看你自己的悟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