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间很大,呈正四方形,前后有窗,两侧摆了十八把椅子。这个时代还没有太多记载文字的东西,书房一般都是做会议室的用途。
遗君盘坐几前,手指划过干净而粗糙的石板,专注阅读着上面的文字,绸缎般的黑色长发略带野性地披泄下来。午后明媚的阳光投射入窗,几前的三羊黑陶香炉青烟袅袅,端的是好一幅绮丽画卷。
但沈艾却没有闲情细细观赏,她甩了甩因为搬运石板而发麻的手指,频频看向遗君,欲言又止。
在她不知道第几次看过去的时候,几前的人终于开口了。
“小儿可是有不满,何猴立惶惶,扰我安宁?”
这话说的是,你干嘛像只猴子一样动来动去,干扰我看书,心里不满是吧。
“不敢。只是小人不服。”
“缘何不服?我思小儿年纪尚小,确有疏忽。想去郊野踏春传情,即去吧。”
瞥到遗君眼中的一缕戏谑,沈艾顿时火气上涌。
“小人一不服,公子欺我年少,小人年纪虽小,俨然丈夫,自有恋慕窈窕之思;二不服,小人有才,公子不复知矣。”
字字落地铿锵,一指责遗君看她年纪小就轻视她,不把她当成顶天立地的男子看待;二指责遗君在宴会上不允她为食客的事,说她即使有才,他也没有机会知道。
看着她秀气而倔强的脸,遗君嘴角轻勾,“有才者众矣。”
看出了遗君眼中的轻视,沈艾却仍然没有放弃,她抿抿唇,低下头向遗君请求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狐弱虎强,纵假虎威,不可长久。当百兽尽果虎腹,狐终难逃一死,谈何威风。小儿以为如何?”
遗君说的是上次在泗水沈艾反驳魏先生时,所说的狐假虎威,成功成为山中大王的故事。
“狐非必死也。”
沈艾脑子急转,不等遗君问下去,她又继续说道,“狐弱虎强,狐惧其威风不可长久。一日,狐引虎至另北山,北山亦有虎。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斗,旗鼓相当,两败俱伤。狐潜而走,百兽以为其杀虎,尽皆叹服,再无疑义,狐称王。”
清风朗朗,明月皎皎,遗君与魏先生端坐池边,主仆二人月下对饮。
二人纵论国策,说起了沈艾,魏先生语中隐带欣赏,遗君便把昨日沈艾对他说的故事告诉了魏先生。
“善!小人不解也。”
遗君墨黑的睫毛微微垂下,唇角轻勾,“此小儿狡而惫懒。我观其言行,多有矛盾,肯定有事隐瞒。此事不急,且先再观察观察。”
“然。主公明智,艾有福也。”
魏一听,就知道遗君不但想用她,还有重用的心,他大笑出声。
而另一头,被称为狡而惫懒的人,正在狠狠地折磨着后院中可怜的树。
沈艾手执木剑,在练习着简单的劈刺挑砍。每一下都在树干上留下一条深深的痕印,足以证明她的怒气。
自上次那个带着小孩的剑客提点过她之后,她反省了下自己,决定夯实基础。想要把剑使好,就要溯其根本,最重要的是力量和速度,这两方面都是她薄弱的地方。
她在手腕和两腿绑上了沙袋,每日晨起锻炼,做俯卧撑,加强体力。俯卧撑一开始只能做两三个,现在已经加到十个了。
另外她还做了一堆麻布包,里头填沙,大约人头大,把它们都挂到了树枝上,绕着树在沙包林下打了些高高矮矮的木桩,像张三丰的活动梅花桩一样,踩在上面日夜练习闪避。
遗君在有仍氏部落任牧正,相当于后世三公九卿这样的大官,府邸非常大。东后院比较冷清,院中有几株老树,平时人烟稀少,正适合她躲在这里练剑。
四肢绑上沙包后消耗力量本来就快,沈艾还在适应期,如今暴怒,挥剑过猛,力气很快就消耗殆尽了。她浑身是汗,把刘海一捋,支着剑靠坐在树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之前练剑,每当用力过猛,就会感到胸口发闷,经脉滞痛。她没有受过专业的剑术训练,虽感疑惑也不得其解,毕竟让她放弃剑术是不可能的。后来听了那人的话,她决定顺势而为,不再专注于呼吸吐纳,而是专心夯实基础,循循渐进。
刚刚挥剑的时候,她也没有注意呼吸,可是当她放空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剑术中的时候。不知觉间,吐纳与剑术仿佛融为了一体,一切都那么浑然天成。
察看了下树干,果然,刚刚留下的剑痕是她平时绝对挥舞不出的角度和力道。
剑术有所进步固然值得喜悦,不过回到现实,她还是不禁叹了口气——
那天在书房,当她自认完美地回答了遗君的问题后,还是心有忐忑。来到仍城一段时间后,经过有心打听,她慢慢也清楚了现在的情势。之前遗君与魏先生讨论的狐与虎,喻指的是大王子和四王子。
有仍氏首领伯熠如今年老体衰,在他膝下十四子中,唯独这两位王子最为突出。大王子炎为宠姬罗所生,齿序最长,势力最强大,然而性情耿直暴虐;四王子炯为伯熠的正室孔夫人所生,身份高贵,平时为人儒雅,智计出群。罗姬和孔夫人两个女人身后的娘家势力也不分伯仲,有男氏和涂山氏都是强大的中等部落,图腾正是虎和狐。
随着伯熠年迈,对朝政力不从心,遗君贵为牧正,朝中高官,两位王子自然都想争取他的势力,这意味着遗君要面临一个站队的问题。据沈艾所知,在朝中,遗君是不太纯正的中立派,隐隐偏向四王子。所幸她之前在泗水误打误撞,倒是碰对了方向。
但在书房所说的故事,却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大王子如今的势力如日中天,除了四王子,其他人远有不及,实际上哪里能那么容易再变出一只老虎来?
也不知遗君满不满意,他确实给她奖励了,但却不是她想的,这才是最让她生气的地方!他拒绝了收她为门下食客,反而把她调到了身边随侍,成为他的贴身小童。这意味着她从一个低级杂工升为了高级杂工,但放在别人眼里,绝对不会认为遗君此举是看得起她。那些阴阳怪气的人,不过是看在她现在天天跟在遗君眼前,不好多有得罪罢了。
真真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