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处不相逢，凑巧的？
飞机到达是在下午三点，等行李上洗手间应付儿子一串事情完毕，友琪坐大巴到城里，已经四点多了，先打车到酒店check in。作为著名旅游城市，出租车的起步价七块倒也可以接受，下车时计价器竟然停在了微妙的7.9上以及司机完全没有准备找那一毛钱，掉头就走，着实让友琪无聊地惊诧了一小下。
三月的阳光照理该温暖和煦，在这种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却灼得人皮肤发痛。风也很大，从家里带来的四折伞被儿子拿在手里，已经吹跑了两次，第三次在友琪的坚守下总算没飞走，可惜还是翻了个身，一根筋骨被折，再也无法全躯回归故里。风吹日晒的，友琪深知自己天生肤色黑那就算了，如果儿子这身白亮亮的细皮嫩肉给整得脱了点色，别说回家势必要切腹谢罪，自己心里也很有些不忍。
于是在这样充满爱的思想指导下，翁予豪小朋友被包成全身骨折的衰人状，在母亲试图修理伞架期间，背负着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一跳一跳走在充满少数民族同胞和外籍友好人士的大街上。因为友琪一时兴起，用醒目的记号笔在他背上写了“新手上路请多关照”，特立独行的小朋友遂也成为城市一景，汉、纳西两种文字标注的街道指示牌下，等着和他合影的闲人们排起了长龙——可怜的予豪没有捞到半张正面照就是了。
友琪住在新城，古城在不远的地方，鉴于带着那么一个拖油瓶，酒店的工作人员建议她明天再去古城里逛，虽然晚上的古城很热闹，还是传说中的中国艳遇高发地No.1，但从常识上来讲，这都和一个抱着小娃娃的女人家无缘了。友琪报复性地轻轻掐了儿子一下，带他去街上乱晃，出了酒店就是商业步行街，丽江的新城看起来和任何一个中等繁华的三线城市没有两样，唯一的不同，就是直到七点半天还是亮堂堂，以至于习惯天黑才开饭的友琪一直奇怪，为啥肚子这么快就饿了。而予豪一直在不停地啃着手里的小饼干，所以完全没有感到饿——为了让他没空接受陌生人的喂食，友琪一反常态地向他无偿提供了许多零食，单是这一点，相信小朋友也会把丽江作为一个甜美的回忆，永远珍藏在心底。
一直以来总有云贵川一带治安比较差的刻板印象，不过按酒店工作人员的说法，除了要小心钱包被偷，其他都没什么好忧虑，这边民风淳朴，比花花肠子绕啊绕的江南人好上很多。
友琪遂放心地出门，在一家大字上书“杭州小笼”（多么不知所云的东东啊）的店里，随便吃了碗据说是扬州炒饭的食物，然后在老板娘的指点下，逛了当地最热闹的商场。
说是最热闹，商品却也并不怎么丰富，友琪微微觉得有些失望，挑半天总算给自己和儿子买了太阳镜和太阳帽。值得称道的是那些家里边卖很贵的热带水果，到这里的超市可以放量大买也丝毫不觉心疼。
超市回来的路上，赫然发现一个十分怀旧的广场，于是拉着儿子，托了结伴走过来的小姑娘们，给两人拍了与伟人的合照，当时没注意，回去一看，才发现那小姑娘光拍到伟人的小腿和友琪的头，儿子只剩下黄色小帽子的上半边，有几根探出来的柔软发丝在晃啊晃。
回去之后，和儿子在酒店的大床上滚来滚去，互扔枕头互相压倒，度过了一个完全没有长途旅游味道的平凡夜晚。
……
第二天晃去古城，那人山人海的排场把友琪吓得不轻——这个地方就是传说中的古城吗？难道不该稍微宁静那么一点点，以便让游客发一发思古之幽情吗？抱着儿子挤在游人摩肩接踵的四方街上，友琪打心底大声质问：不是假日不是黄金周的，这么多人到底打哪儿来的？
小桥流水人家，柳絮漫天，如果没有那么多人，也算得上是个美丽的世外桃源吧。好吧，她作为“那么多人”里的一员，似乎也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徐霞客那句“宫室之丽，拟于王者”的评语，重重地镌刻在入口处的大水车附近的石头上，招惹合影无数。如果他老兄再世，打死也认不出这是当年自己流连过的边陲小镇吧。
想起曾经说过很喜欢徐霞客的某个熟人，觉得似乎也有义务大众化一把，在那几个字前留下点纪念。
看看正拍手为母亲杀入重围而加油的儿子，友琪极力做出悲情的口吻，对他说：“予豪贤弟，咱们没有机会跟你爹合影，至少和你爹的偶像的墨宝拍个照吧。”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哇？
好不容易等到前面那团疑似来自暹罗的GDP贡献者走开，友琪不管不顾地先让儿子扒住那块石头，然后把照相机递给旁边一对情侣中的男士，“这位先生，打扰一下，能不能帮我们拍个照？”昨晚的小姑娘再加上她自己，友琪已经对女性的摄影技术彻底失望，因此一上来就抓男的。
“好的。”正在和女伴说着什么的男人一边答应着，一边接过她手里的卡片机，抬头想问怎么操作，眼前出现的熟悉面庞让他的瞳仁急速放大，用手指指着她半晌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友琪的惊愕绝对不比他少半分。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人品啊，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句话，她现在算是深刻体会到了。说徐霞客，徐霞客的fan就到，最近她的运势，真是神奇到必须去买彩票不可了！
两人诧异的目光撞到一起，交缠着种种暧昧不明的情绪。就是电视上那种推了近景之后，除了在后期加上背景音乐，其他什么事都不用做、任凭演员发挥狗血才能的简单场面，爱情剧导演最喜欢了。
可是，随着我国现代化步伐的加快，观众似乎已经不再欣赏这种慢节奏的烂片——
“呜哇哇——”
“呃，这位太太，在哭的是你的小孩吧？”
“这位太太，您的小孩尿出来了。”
“这位先生，能劳驾您挪个地方吗？您海拔太高，挡住我们视线了。”
“Er，would you please give me a hand？”
“あなた！あのこどもはとでもかわいだね、ぜひしやしんを撮ろう！”
“%&#%&！%&？”
“&￥#￥&￥@&！”
嘈杂的周围环境让友琪首先从魔咒中醒来，她茫然环顾四周，然后深刻发现这回丢脸丢大了。
在这种全世界媒体都有可能扛着一架摄像机，熊熊跑来做节目的地方，她竟然和人上演犹记小桥初见面的老掉牙桥段，实在是太——没——品了，简直有——辱——国——格呀！
“啊啊啊，对不起，我我我马上消失！”
她伸手一把扯住犹自哇哇大哭的儿子，没时间去管他鼓鼓囊囊的尿不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了大水车，在马路旁招了一辆出租车就坐上去，大声喊：“麻烦XX大酒店！”
“好嘞！”司机一个帅气的急转弯，车子绝尘而去。180度的转弯晃得予豪停止了哭泣，一双大眼睛不住地眨动，试图弄明白刚才天旋地转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友琪同样茫然的双眼对上儿子，“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带球跑一辈子，都没有露馅儿的事情吗？”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小姐，你在说肝腹水吗？”
好在那家伙不是什么有通天本领的人物，又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想来追踪，总之这一天友琪母子不敢再去丽江古城，就跑到白龙潭很欢快地玩了大半天，一路没有遭到任何组织或个人的围追堵截。虽说听不明白纳西古乐有什么奇特之处，80块的维护费也有点心疼，雪山好像也没有在龙潭湖里倒映得很明显，白龙潭的风景还是挺秀丽的，随处坐下休憩，很是惬意。至于有那么点无聊的失落感，友琪认为那完全是以前看言情小说的后遗症而已，不值一提。
回到酒店，看了看电视，刚巧发现翁康年参与制作的某个动画片快要上映的消息，因此打了个电话回家恭喜他。那头传来丈夫的声音不太对劲，友琪听出来了，但是没有追问。康年心中掩埋故事的位置，大约比她还要厚上好几个土层吧。
“我妈还好吗？”母亲是闲不住的人，这个点应该是和邻居老友一起去广场散步运动的时间。
“好得很，小区里的大妈们见到她一口一个刘老师，人望十足，垃圾清运费只有她出面才收得齐。”说起名义上的岳母，翁康年的声音快活起来，坚强乐观的女人，是他敬佩的对象。
“只有大妈没有大爷吗？我家老娘真是没有男人缘啊。”其实也不过五十多岁的人，往后的日子不可谓不长，以前不懂事，现在自己也是孩子的妈了，心里希望母亲能够找到一起过日子的伴儿，却也不便说出口。
“嗯。”翁康年在电话那头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就没有了声音。
除了面对工作时充满热情，平常的他经常是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友琪并没有多想，再叮嘱了几句，就把电话交给了儿子，让他们两个可以用语言以外工具交流的神奇人士咿咿呀呀个够。
予豪今天自己走路的时间太久，捧着电话机竟然就这么睡着了，友琪向丈夫道了晚安，抱儿子进浴室，脱了衣服，放在水温刚好的浴缸中。小家伙碰到水醒过来，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瞧着母亲，有点委屈，更多的是依恋。
大概是错觉吧，友琪觉得他的这个表情，和那天早上，葛奕昀醒过来时的样子好像……
那是还住在老家A市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二十四岁的书店店员简友琪从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生于兹长于兹的小城市。
送走附近高中晚自习下课后的一批客流，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留下老板盘账，简友琪背起装着新书的背包回家。是她很喜欢的一位网络作家的作品。这年头能在网络上免费追完的文，不是作者太牛完全不愁销量，就是挂到最后还是没有书商愿意出钱买的。简友琪喜欢的这位属于中间层，因此理所当然看不到免费的结局，今天进了最新一册，其中有一本瑕疵书，老板和盘商相熟，打声招呼就用低价给了简友琪。所谓瑕疵也只是粘页罢了，用刀割开就无碍阅读，因此简友琪心情很不错。
骑电瓶车回家的路上要路过一个夜市，走路很挤，友琪一般都会绕道，不过今晚答应了母亲要买两个热水瓶塞回去。她把电瓶车歇在路口，走在拥挤的小街上。既然来了，就好好逛逛吧，反正回去也没啥事。
简友琪不抹胭脂不擦口红不描眉，唯独对自己的一头长发十分宝贝，夜市上最吸引她的，莫过于发夹发圈之类，在一个东西蛮精致的摊位上仔细挑选，最后买了两个发圈一只发卡，讨价还价一番，成功地砍掉了两块钱，喜滋滋离开。
其实很想要那种复古样式的发簪，不过老娘坚持认为那种发簪只有戴在皮肤白有古典美的女孩子或者老嫂嫂头上，认为自家黑黑的女儿配不上这种高贵的东西。被打击到的幼小心灵，从此告别了对发簪的渴望。
她来回晃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母亲说的那个摊位。超市就好了，随便问声工作人员就能够指点某物在哪个区买，夜市里好像没有人向别的摊贩打听某摊位在哪里的吧？
她正踌躇着要不要问一声，瞥眼看见阴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高高的男人，28寸的脚踏车后座上摆着一个有机玻璃柜子，看起来像是卖小吃的架势。
不过摆这么偏，会有生意吗？
没有瓶塞无脸见老娘的友琪闲得发慌，走了几步过去，想看看这么没有生意头脑的小贩在卖啥以及如果不是很难吃的话，就买一个来吃吃，顺便问他热水瓶塞哪里卖。
友琪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个有机玻璃的柜子。
一瞧之下，她还真被柜子里的商品吓到了。
奶油蛋糕？菠萝面包？
这种路边常见的透明柜子里面，一般不是用来装凉皮或者麻花或者葱油饼的吗？为什么竟然摆着蛋糕和面包？小资的东西就应该摆在小资的场所卖不是？就算不够格进专门的蛋糕店，至少也应该弄个超市的货柜摆一摆嘛，有他这么诡异的卖法吗？
友琪僵硬的视线转向摊主的方向，于是，惊吓继续。
喂！现在是在演青蛙变王子还是王子变青蛙？这种高大俊朗的男生类型，就算要出现在夜市里，也应该在身边配一个小鸟依人的漂亮女友，然后在饰品摊前你侬我侬羡煞旁人，干什么穿件老头衫站在街角，用一副渴望的眼神瞅住似乎有意买东西的大姐不放？
“你……这是你的摊位？”
不是路过打酱油，不小心受人拜托来照看一会儿，也不是凑巧站在这个原始状态的无人售货脚踏车前等人？
“是的，小姐您来块蛋糕吗？”
殷切的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稚嫩的声音也温和到没有半点售货员气势。可见小哥至少并不熟练掌握技巧，这一点总算让友琪稍稍觉得能够接受。
明显这孩子的年纪比她还小上几岁，友琪倚老卖老状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卖大饼？我比较想吃葱油饼。”
“啊？”小伙子错愕了一下，局促地笑道，“实在对不起，我不会炸葱油饼。”
“哈？难不成你会做蛋糕？”友琪连烤箱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因此在她心目中面包和蛋糕是很神圣的、只有去过巴黎的人才能做出来的高级食品。
小伙子的笑容里泛出了些许自得，掌心朝上伸向透明柜，“您可以尝一个试试看。”
哗！还真是他做的？友琪的脑海里马上出现“日式面包王”五个大字，一个橡皮擦冒出来，擦掉“日”字改成“中”，又有一块牌子冒出来，上面是那部漫画万能主角少年的半身像，另一块牌子异军突起，压扁了这块牌子，换成了漫画里个性极度歇斯底里的第一帅哥像。
“唔，怎么说呢，都不太像。应该说长相比较黑柳，手艺比较和马吧。”大概在帅哥一出场就背景开大花的少女漫画里比较找得到原型，不过她本人对少女漫画没有研究，所以直接上西洋古董洋果子店好了，难道要对应魔性XXX小野吗？
想到这里，友琪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对面小伙子看得汗毛直竖。
“小姐，您愿意来一块吗？”
在他异样的目光下，友琪收敛起表情，看了看透明柜子里的西点们。
货柜被分为两层，上层是蛋糕，下层是面包，以她逛超市的经验来说，这些东西的卖相都还算上得了台面。味道大概也不会很差吧？
“唔……给我来一个菠萝包，再一块这个——这个是巧克力蛋糕吧？”
“是的没错！好的，您稍等，马上就好！”小伙子精神大长，连忙从柜子边上扯下两个袋子，推开货柜的移动滑门，用塑料夹子夹过她指定的点心，小心翼翼地装入各自塑料袋里。
塑料袋也不是市场上常见的那种白色小袋子，而是卖食品专用的牛皮纸袋——很讲究嘛。
他珍而重之地将两个袋子送到友琪面前，友琪被他一脸神圣的模样影响到，竟然也伸出两只手，满脸肃穆地接过，“我会好好对待它们的，就算很难吃也不扔掉，至少泡在牛奶里面吃光。”
小伙子闻言笑起来，飞扬的眉眼与这夜市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
“谢谢。”
友琪心中大呼秀色可餐，表面上镇定地问道：“多少钱？”低头从钱包里掏出二十块递给小伙子。
“六块钱！”小伙子兴高采烈地报出价格，看那表情就知道是这辈子没怎么自己赚过钱的。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张十块，还在笨拙地找零钱的当儿，只听不远处一声高喊——
“那边卖凉皮的，你摆摊批过执照了吗？”
“我不是卖凉皮的！”小伙子大惊失色之余，竟然还颇有自尊心地吼回去纠正了一句。吼完他把钱往友琪手里一塞，抓住了自行车的把手，用十分矫健的动作上了车，一眨眼的工夫，就连人带车地消失在了小巷里。
气急败坏的两个人穿着制服朝友琪这边走来，其中年纪轻点的那个直跺脚，“又给那小子跑了！”
友琪恍然大悟：原来他“选址”在黑漆漆的这里，就是为了方便逃跑啊。
等一下，她最重要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城管大叔？”
“啧，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去买那种流动摊贩的东西，你们老是去买的话，我们很难做的——”
“呃，能不能请问一下，热水瓶塞哪里有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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