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星进门便看见叶聆雪大睁着双眼望着他,眼神已不似之前那样灰败,于悲伤之中更有一分坚毅。
像这般经历了世间生死,她竟然还能在短短几日便收了张皇失措,实在不易。杨星走近榻前,语调中难免平添了几分柔和与抚慰,道:“叶姑娘伤可感觉好些?若有什么需要,嘱咐下人便是,不需劳心。”
这样的话出口,连杨星自己都没发觉,竟是有了亲近之意。倒是丫头们互相对看了一眼,隐隐觉出了不对头。
叶聆雪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思绪,心思转了两转,这才悠悠开口道:“杨少将军几日来多有照顾,聆雪感激不尽,如此费心,叶家无以为报。”
听得此言,杨星又踏前一步,微微倾了上身,说道:“叶姑娘不必挂心,举手之劳而已。”
几不可见的笑意浮在嘴边,叶聆雪并没有再客套下去,说道:“聆雪伤重,坐行不便,然而叶家大变,祖父身死,丧葬却不能一拖再拖。是以今日厚颜唤来少将军,还望少将军耗费心神,代聆雪奔走,安排一干事等。”
“叶丞乃是朝中重臣,丧葬杨星本当竭力安排,只是,此事体大,杨星一个府外之人,不便擅作主张,还要叶小姐定了章程,杨星照做便是。”要说这叶府的丧葬,还真是不好办。且不说叶世忠身份特殊,便是这一场大乱,已惹得流言不止。他杨星虽有意伸手相助,却也不能失了分寸体统。现今能够如此说,不可不谓之真心,乃是对叶聆雪隐隐动情。
只是,叶聆雪此刻哪儿还有心思顾及其他,活人的事儿已是一头乱麻,死人的事儿,却也不轻松。
叶聆雪轻轻点头:“少将军此恩,聆雪铭记在心。叶府已然无存,废墟残桓实在不宜用来祭奠。然另选他处,亦是不妥。但求将军派些人手,稍作收拾,清理庭院,于厅前设一灵堂即可。今时不同往日,一切从简便好。”
这些对于堂堂杨府来讲,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极是容易,只有一事作难。杨星略一思索,问道:“叶小姐所言,我会安排稳妥之人,只是一事,尚需斟酌。”
叶聆雪问道:“何事?”
只用眼睛扫了扫床榻上的叶聆雪,杨星之意已然明了。
是了,她伤还未好,祭奠之时,却是不能迎客。不过,这丧事却不能拖得太久,已经几日过去,虽然尸体于冰窖中并未腐烂,然世事多变,只怕再过几日,又凭空生出许多意料之外的事端,到时候更加不好收拾。
想到这里,叶聆雪又是淡淡一笑:“不妨事,届时便把床榻置于灵前便好,杨少将军借我几个先生主持祭奠,叶家也无亲戚朋友,只求死者为安罢了。”
此话一落,连空气都似冷了几分。
此刻,她叶家,没有亲戚可依,也没有朋友可召。
无根浮萍,不过如此罢。
静默了片刻,再无人答话。
叶聆雪似是陷入了沉思,杨星几度语言又止,想了想,只轻叹一声,转身吩咐燕儿、莲儿两个丫头拿来笔墨,把叶聆雪所述一一记下,所需物品交予稳妥的小厮去办。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不过是一些常用的白蜡、纸钱等物。
“杨少将军且等一下。”
就在杨星的脚已经踏出门槛之时,叶聆雪忽然出声相唤。
杨星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转身面对叶聆雪,等叶聆雪继续说下去。
叶聆雪扯动嘴角,又是淡淡一笑:“刚才聆雪疏忽,却是忘了一事。当日混乱之中,叶府的海棠姑姑为聆雪挡了一枪,殒命当场,却不知她的遗体,可曾运回?”
杨星愕然,他把叶聆雪带回府中,已遭非议,哪里还有心思想到其他。更何况,海棠乃叶府区区一个下人,死生无甚关心,慌乱之中,谁又会去照顾她的遗体。
看到杨星的表情,叶聆雪心下了然,当即说道:“少将军不必挂心,聆雪不过随口一问。当日场面混乱,能顾得聆雪,已是少将军有心。”
见得叶聆雪如此说,杨星点头道:“当日确实慌乱,叶姑娘命在旦夕,已难顾其他。既然姑娘挂心,我叫下人去寻便是。只是这许多日了,恐怕……”
下面的话,已不必说了。且不说尸体是否早已腐烂,便是保存完好,谁又能保证不被野兽分尸。
叶聆雪对杨星说道:“那就有劳少将军了。”
杨星答道:“不妨事。叶姑娘好生养伤,其他不必过虑。”
说罢,看着叶聆雪微微颔首,闭目不言,杨星缓缓退出,随手把门合上,快步而去。
海棠,一国之长公主,最后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不曾有,就这样胡乱的死了。死后,甚至不能有碑,甚至,都不知是否还留有遗骨。所谓皇室,也难免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念及如此,叶聆雪忽然替皇室感到悲哀。从尚未出生便好无休止的争斗,何其不幸。
至于爷爷,叶聆雪只觉想念。她不愿意去想这其中的功过是非。对她而言,那只是从小把她养大,细心教她的老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前朝也罢,当朝也好,谁做天子,又与她叶聆雪何干?而叶府,就生生的夹在两朝之间,以血洗清了这罪孽。
罢了,罢了,如果找到聆风下落,她甘愿避世不出,了此余生。
那些人愿意争斗,便随他们去吧。不过是各有各的立场,各自挣扎在各自的欲望之中,便是分出个对错黑白,也于事无补。
只愿,聆风他还好好的活着,此生再无他求。
愿望,总是美好的。
叶聆雪怎知,她一息尚存,叶府便仍然还是叶府。而叶世忠临死前的话,虽然听见的人不多,可都用上了心。
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是不能覆灭的,便是贪婪的人心。宝藏在身,岂容她小小女子置身事外?
更何况,她们和她,还有那么多账要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