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聆雪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今天发生的事儿,实在是有点多,愤怒、惊吓、感激,还有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纠缠在心里,这样的心境,实在不适宜作画。奈何天命难违,想说的不能说,不想做的却必须做,天子面前,谁又能说的字字铿锵,谁又能做的潇洒自在。
霎时间,叶聆雪心中一片澄明,向着皇帝福了一福,皇帝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叶聆雪看了一眼案台上的笔墨纸砚,抬头说道:“这些东西并不适用,皇上要看臣女用衣袖作画,需得借臣女些别的。”
皇上点头:“袖里丹青这名字雅致的很,原应不用这些俗物,你且说说,要些什么,想来杨将军必不会吝啬。”
叶聆雪浅笑:“并无需特别的材料,只要张六尺长三尺宽的熟宣,大些的鱼缸,浴缸中放满墨汁,再另要一盒朱砂墨便可。”
杨将军冷哼一声甚是不屑,却也规规矩矩照办了。
取墨的空挡,耿慧对着王玥婷耳语道:“我看她是丑人多作怪!什么袖里丹青,只是做样子唬人罢了。”
说是这样说,可这里许多双眼睛却都盯着叶聆雪,生怕错过了什么。真心期待也好,看热闹也好,总之这场戏是精彩的不得了。
只见叶聆雪把裱好的画纸悬在树枝上,雪白的轻纱衣袖从装着墨水的鱼缸掠过,登时便染黑了。她足尖一点,人却斜飞出去衣袖下摆拂过纸面,人则飘过荷塘,沾了些许池水。她只在荷叶上一点,又两个转身落在画前,时而挥袖曼舞,时而蘸墨轻甩,这模样倒不像是在画画,竟像是在跳舞。
舞停画毕。
一幅山间暮色跃然纸上,浓墨淡抹,无一不恰到好处,皇上情不自禁抚掌大叫了一声:“好!”
杨将军这个粗人也不自禁的喃喃自语:“这画…….不逊于国手,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当大家情不自禁赞赏的目光都看像叶聆雪,不禁惊呆:如果说那跃然于纸上的山间暮色是堪比国手,那么,此刻叶聆雪白衣上的这幅雪景红梅便是绝世奇作。原来这身衣服既是用来做画的工具,又是画的本身。纸上的是死画,衣上的才是活景。
此刻,杨府的后花园里静可聆针,只有间或的鸟叫和风声,甚至连风声,都似乎静止。
莫说是众人吃了一惊,就连叶世忠也吃了一惊。叶世忠心想:平日里这丫头只会关起门来画这些无聊东西,不肯好好读书,除了舞枪弄棒就是信笔涂鸦,打了打了,骂也骂了,死性不改。上天倒也不辜负了她,到底还是让她在这笔墨上头有了些成就。若是她在人情世故上肯花一半的心思,也不至如此。
王玥婷更是目瞪口呆,她原本想让叶聆雪出丑,这次却是歪打正着,倒让这丫头出了不少风头。王月婷暗自咬牙,心里恨恨:“叶聆雪,你且别得意,咱们来日方长。左右你叶府搬不离这帝都,就看我怎么让你这丫头跪在我面前俯首称臣。”
要说王家和叶家并无仇怨,叶聆雪也不曾得罪过王玥婷,可王玥婷就是看不惯叶聆雪那样的眼神和态度,隐隐的总有想把她踩在脚下的欲望。
她叶聆雪不过是个前朝叛臣的家世,虽然叶世忠是丞相之位,却并不受人尊敬,而且在朝中孤立无援,族中再无其他人可辅助。即便这样,她叶聆雪也还是一副不痛不痒不卑不吭的样子,对谁也不肯巴结示好,更莫说弯腰低头。想到她冷冷的眼神,王玥婷就说不出的厌恶。
如果说王玥婷对叶聆雪是厌恶,那么连雪雁对叶聆雪就是嫉妒,她此刻看着叶聆雪的眼神凌厉的像一把刀,因为杨星和她一样,目不转睛的看着叶聆雪。
本来,杨星只是对这个叶家的姑娘心存怜惜,今日这柔柔弱弱的姑娘在他府上露了这么大一手,怜惜之中又是惊喜。想到当初父亲拒绝了皇帝的指婚,心里又是一阵惋惜。
想到这里,杨星不禁心内轻叹:只是造化弄人,这样的姑娘为何要生在叛臣府中,既然给了她绝世的才华,又不给她干净的身世,可见这世上的人总难圆满。
皇上若有所思的盯着叶聆雪,目光灼灼。
十四岁就有如此才能,可惜,可惜,这样的脾气性格,这样的相貌才气,都是当世少有,如若是个男子,又不知惹出多少风流。绝世佳人,死了的确可惜,一切,就看她的造化了,却也怨不得朕,如若死了,就只能怪她不该生在叶家,不该有这样一个祖父,不该有这样一个秘密。
皇上朝着身边的小太监一招手,耳语了几句,随即抚掌笑道:“果然是叶府出来的,原该与旁人不同,这幅画朕可要好好留着。来人呐!赐酒!”
叶聆雪看着小太监端上来的三尊琉璃盏,酒色纯亮,酒香四溢,虽然她并不爱喝酒,也没什么酒量,却也觉得这酒非凡品。
叶聆雪施了一礼道:“谢皇上赐酒。”
只见她玉手执起琉璃盏,送至唇边,闻了一闻,便仰头一饮而尽,杯中半滴酒都不曾剩下,三杯连饮,不需片刻。
皇上笑意更盛,说道:“好酒量!好风度!这才是叶家的风范!”
叶世忠谦道:“皇上谬赞。”
旁边小太监笑着提醒着:“皇上,你看,这时辰不早了……”
皇上一笑:“可不是,光顾着赏画,竟然忘了时辰,今日还答应了去看母后。走啦!”
说着,真的起身就走,留下背后行礼的一众臣子。
皇上走了,这不相干的人自然也不会留在杨府,叶世忠必然是最先要走的,先行告辞。正转身欲走,却被杨星叫住。
杨星道:“丞相大人且慢。”
叶世忠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道:“杨贤侄还有什么事儿么?”
杨星道:“叶姑娘满衣的香墨,怕是多有不便,不如去府中更衣再走不迟。府中虽然粗陋,一两套能穿的新衣还是备着的。”
叶聆雪微微的点点头,随着杨府里的小丫头去厢房换了身衣服,这才跟着叶世忠上了回府的马车。
若是在以前,叶聆雪一定会拒绝,可是今日面前这个少年为她承了罪名,虽然皇上到底也没怪罪,可这份情,她却是领了的。
马车里,叶世忠一身冷汗,如果不是杨府那小子替聆雪背了罪名,今天怕是回天乏术了。叶聆雪也一身的冷汗,尽管她听惯了伴君如伴虎,今日方才身临其境,原来人命如此不值一钱,说错一句话,穿错一件衣服都可能让自己糊里糊涂的下了黄泉。
路还没走到一半,叶聆雪的胃里开始不住的翻腾,眼里的东西,也叠成双影。她向来是坐不惯马车的,每次上了马车,总有些不舒服,今日倒是较之前更为严重了。
马车在叶府门前尚未停稳,叶聆雪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蹲在地上呕吐不止。叶世忠连忙叫了小丫头扶着。因为叶聆雪受不得马车是从小就有的毛病,叶世忠也就浑没在意。他完全没看见叶聆雪已经惨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唇。
叶世忠前脚刚踏进大厅,就听见丫头们的惊呼:“小姐!小姐!”
叶世忠一回头,只见海棠神色慌张的说:“不好了,小姐她……她吐血晕倒了!”
海棠等人把叶聆雪抱到床上,叶世忠赶紧叫来了御医。
剑伤未愈,又中奇毒,御医摇了摇头:“老臣怕是回天乏术,除非三天之内找到解药,否则……”
叶世忠忙问:“可有办法多拖延些时日?”
老御医摇头:“本来可以一试,只是叶姑娘本就有剑伤在身,气血两亏,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若要用虎狼之药,只恐承受不住,立刻毙命。”
叶世忠看了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叶聆雪,虽然知道希望渺茫,却仍旧又问道:“只要能延得她一时半刻的性命,多贵的药都使得!您再想想,许是有平时不常用的古方?”
老御医叹气:“你我同朝为官,虽然并无过深的交情,然行医之人,断没有见死不救之理。说句不当说的话,不管你是前朝的官还是本朝的官,便是十恶不赦之人,只要有一线生机,老夫都当全力而为。”
叶世忠面色凄然,挥手召来仆从送走了老御医。
其实,皇上如果想动手,完全可以在白天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以大不敬之罪来治叶家,又何必酒中下毒?饶是叶世忠再精明,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叶聆风失踪刚有眉目,叶聆雪又中剧毒,他叶家怕是过不了今年的秋天了。
“希望,还来得及……”叶世忠看着窗外树梢上初现的残月喃喃自语。
不过皇上似乎并不打算让叶世忠好好静下心来想对策,御辇已停在叶府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