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夫子,杨业是知道的,当初魏国先帝魏承平与其偶遇,相谈之后,为其才华倾折,拜其为师,李夫子也欣赏魏承平的胸襟抱负,便应了下来,其后几十年,尽心辅佐魏承平,使原本只有三郡之地的魏国,扩张至如今占地十三郡,丁口数百万的强国。李夫子身为帝师,又文治武功卓著,魏承平在位时,满朝文武,几乎尽出于其门下,便是如今的大司徒司靖安,并大司马与大司空,也都是其弟子。
只是据传闻,二十年前,当今魏帝刚即位不久,便传出了李夫子暴病猝死的消息,却不知原来这其中竟然还有如此曲折。
“老夫幼时的遭遇,想必你也有所听闻。我也不再多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凡是读书人,哪个不做此想?老夫自然也不例外。我与魏帝相交,自然也是想要实现这抱负,想要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想要这斑斑青史,刻下我李儒的名字。
只可惜,老夫一时心软,看在死去的魏承平的面子上,没有下狠手对付他那刚即位的儿子,最终落的半世苦心,一朝化为乌有。
这魏国,虽是他魏家的,却是由我一手经营而成,老夫虽然一朝失势,但是满朝文武,尽出于我门下,司靖安虽然联手新帝,将我所有身处高位的心腹手下尽皆铲除,却也断不可能杀尽满朝文武,与我而言,倒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老夫自然是不甘心这般下场的,这二十年来,便一直在暗中经营。
只是,岁月不饶人啊,老夫真的老了。由来多思劳神,多虑伤心,是以多智者向来短寿。老夫能活到如今这个年纪,已是十分不易了,未必还有多少时日好活,想要治国平天下也好,想要报一己私仇也罢,只怕都等不到了。老夫这些年来,暗中积蓄实力的同时,一直在寻找一个衣钵传人,直到几年前才找到了你这么一个合适的,坐视你身陷囹圄不管的话,又有谁来继承老夫之志呢?只是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代老夫去做这些。”
杨业看着李夫子的希冀眼神,心中思绪纷乱,一时想起司玲兰的纯净笑靥,一时想起司靖安的伪善笑容、阴狠心思,半晌之后,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回道:
“治国平天下,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哪个读书人不想呢,杨业自幼读书,原本也是为此的。只是经此一事,我真是心灰意懒了。这世道自古如此,几千来,不知道有多少惊才绝艳的读书人去试着改变,去实现先生那般的梦想,或者说是幻想。那些人有哪个比我差了?可又有哪个实现了这个梦?他们没做到,您也没做到,我也做不到。无数读书人穷其一生,倾尽热血,直到现在,依然有尊卑贵贱之别,有兵荒马乱之祸,有人万恶做尽却一生显达,有人安分善良却受尽苦难。他们的一腔热血,一世辛苦,至多不过换得百姓几十年安乐太平,和青史上聊聊几笔罢了。天下大同,万世太平,不过是读书人的一个梦。”
此话不言而喻,自然是婉转拒绝了,李夫子自然也听得出,却仍不甘心,又说道:
“就算它只是一个梦,总要有人去做的。一代代下去,只要这个梦还在,一千年后,一万年后……,总有能实现的时候。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求索,就算终究不成,跌作尘埃,须知尘埃多了,也能为后来者填平这条路,让后来者在这路上走的更稳、更远。
至不济,就算是为你自己报仇,也要将司靖安那群奸佞小人打落尘埃吧。”
李儒说罢,殷切看向杨业,却见杨业只是低下头沉默,目光便渐渐地由热切变成失望,片刻之后,轻微的摇摇头,低低一声轻叹,摆摆手说道:
“也罢,也罢。你短短数月时间里,从名动天下、前途无量到声名丧尽,一无所有,历经大起大落,看尽尔虞我诈,伤心绝望,这种心情,老夫当年也曾深有体会,何况中间还有你那未婚妻司玲兰夹在其间。且不必忙着答复,再好好静养一段时日,考虑清楚再说罢。
你且休息吧!”
说罢便起身走出了杨业房间。
接下来的月余时间内,李夫子再也没有提过此事,每日间与杨业相处,也只是和杨业聊些自己早年周游列国时所见各地的风土民情,奇闻异志,或者就学问上的事情对杨业指点一二。杨业却看得出来,李夫子心中,其实仍是殷切希望自己能答应他之前说的那个事情的,毕竟李夫子为此执着一世,迟暮之年却仍未达到目的,执念之深,岂会轻易放弃。
这些天来,杨业看着李夫子时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萧索落寞,又想起十多年寒窗苦读,却最终为司靖安所害,落得险死还生,一无所有,对司靖安自然不无怨恨,再加上承李夫子救命之恩,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答应李夫子所求,可是转念又想,若是答应了李夫子,将来终究要与司靖安拼个你死我活的,那么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司玲兰,司玲兰又该如何自处?想到这里,便也只得暗自叹息,打消了这个念头。
又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调养,杨业身子已经完全康复,再三思量之后,终于还是打算向李夫子说明决心,断了他的念想,也好让他提早再做打算,总好过这样不明不白的拖延下去。
决定之后,杨业便向李夫子住处走去,刚来到李夫子门前,正要敲门时,便听到屋内忽然传来呜咽箫声,杨业也通晓音律,于是便站在门外静听,没有去敲门打断李夫子。听了一会儿,杨业只觉的此曲婉转凄迷,悲切苍凉,却没有听出是什么曲子。
一曲听罢,杨业举起手,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敲了敲门。
“进来吧!”,李夫子低沉苍老的声音响起。
杨业推开门,走进屋内,只见李夫子手拿一支竹箫,正凭窗而立,背对着杨业看向窗外。
李夫子没有回头,问道:
“有什么事吗?”
杨业嗫嚅着嘴唇,话到嘴边,却一时难以出口,最终只得说道:
“原来李老音律上的造诣,也如此不凡。适才是您自己谱的一首曲子吗?”
李夫子摇了摇头,指着墙边一排书架,说道:“这是我早年游历诸国的时候,得到的一份残谱,只有下半阙,也不知道什么名字。你若喜欢的话,那份曲谱就在最上面那排的最右边,你可以拿去看。”
杨业走过去,找到那份曲谱,随意翻了翻,却没有心思看进去,屋内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李夫子老于世故,看杨业的反应,就已经大致猜出了杨业的来意,苦涩一笑,道:
“好了,你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你的来意。”
“我……。”
李夫子摆了摆手,打断杨业的话,继续说道:
“沈渊来过了,告诉我说,司靖安反了!”
杨业闻言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之后,才喃喃了一句:
“反了?”
李夫子点了点头,“没错,反了!司靖安师从于我,一身本领,也是自我这里学来,唯独狠辣果决这一点,我不如他。若是当年魏承平驾崩伊始,老夫便能如司靖安这般,行雷霆手段,又何来今日?不过,他也只有这点强过我罢了,这反是造了,也算是成了,却唯独让魏帝给跑出了平凉城,可谓是一大败笔。”
杨业此时也已经顾不上来时打算要说的话了,闻言皱着眉头说道:
“魏帝安然无恙,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吧?若是他诏令魏国兵马勤王,这魏国,只怕又要大乱了。”
李夫子闻言却微微摇了摇头,说道:
“魏帝想要号召各路兵马勤王,却是万难。司靖安掌权二十年,这魏国从上到下,大小官吏,除了我这些年暗中经营的人手,其余的,尽是他的门下走狗,就连执掌魏国兵马的大司马,也同司靖安是一丘之貉,魏帝指望谁去勤王?纵然真有那么一两个忠于魏帝的,又济得了什么事?
不过,确实如你所说,魏帝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你猜他如何做的?他居然联络临近诸国,邀他们入魏平叛。平叛?哈哈!岂不知这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只可怜……只可怜我一世心血,二十年前被魏帝和司靖安谋夺,二十年后,干脆是被这二人彻底毁去,化为乌有!”
杨业听到这里,已经被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李夫子也一时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方才低声说道:
“我之前说的要你继承我的衣钵,承我基业,治国平天下的话,你就当我没说吧,唉!”
杨业看着李夫子突然之间,变得落魄苍老,竟似万念俱灰,心中也十分难受,说道:
“就再没有挽救余地了吗?”
李夫子背过身去,看向窗外,半晌方才低声回道:
“我住的这个地方,为了保密,只有少数几个心腹知晓。司靖安起事突然,拿下宫城之后,发现走脱了魏帝,便封锁了整个平凉城,禁止出入,冀图找出魏帝,却害得我那几个心腹都无法出城,在平凉城之外的我的那些人,虽然有得知变故的,却是不知老夫藏身何处,无法及时告知与我。直到适才,沈渊才想尽办法,将此事告知了我,可惜,此时距事发已经半月有余,平凉城如今已经是被诸国联军三面合围,不日即将告破。诸国劳师远征,拼死拼活打下整个魏国,岂会当真是替魏帝平叛的,一旦战事平息,只怕是寸土也不会归还给魏帝,从此之后,这世间便再无魏国了,届时司靖安和魏帝自然必死无疑,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却也必将随之灰飞烟灭。”
杨业初闻此消息,还道是事情刚刚发生,此时听罢李夫子的细说,方才知晓竟已经发展到如斯境地了。不消李夫子细说,他也知道,一旦平凉城破,魏帝或许还能暂时保得性命,被各国挟持用来平定魏国局势,司靖安一干人若是被抓,却是绝无幸免之理,司靖安的直系血亲,男丁人头落地自不必说,女眷最好的下场只怕也是发落为奴。司靖安的下场,杨业自然不会去关心,可是司玲兰却是他的心上人,当下便忍不住问道:
“那司靖安呢?平凉城只是三面被围,他不曾出逃吗?”
李夫子摇了摇头,回道:
“诸国联军,围城三面,就是为将来占据魏都打算,不想将这平凉城打废,留下那一面不围,就是想要逼司靖安主动弃城而逃。可是他们都不了解司靖安,他此次赌上身家性命,孤注一掷,谋朝篡位,本就打的不成功便成仁的主意,根本就没打算留下后路,沈渊来时告诉我,司靖安已经打算与城携亡了。”
李夫子也知道,杨业虽然问的是司靖安,其实真正关心的还是司玲兰,停顿了一下,便又说道:
“你若担心她,就去找她吧,若不然,那女娃真要遇上不测,你以后只怕要为此郁郁一生。这里有个腰牌,你拿着这个腰牌,尚未被围的西城门守将是我的人,认得这腰牌,你可凭此腰牌,让他给你些人手,助你将那女娃带出城来。”
杨业闻言心中犹豫,他这些天就有想过下山回平凉城去见司玲兰,却最终打消了此念,倒不是怕被司靖安和魏帝发现,识破他假死的骗局,只因他不确定,司玲兰如今会如何看待自己,若是相信了魏国朝廷加诸己身的污蔑之词,他又该如何是好,难不成要告诉她说,这一切,都是你父亲诬陷于我的?到时候,一边是心上人,一边是亲生父亲,她又如何自处,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反过来说,就算事情至此,司玲兰仍然笃信他的清白,相见之后,又能如何?事已至此,司靖安若是知道自己还活着,断然不会甘休的,其结果不过仍然是司玲兰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李夫子看出了杨业的顾虑,说道:
“去吧!城破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你担心的那些,也自然都将不复存在了。若能带她出城,寻个太平去处,以后安生过日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