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宗自上次召宋申锡密谋后,事情毫无进展,他已急不可耐了,就开延英殿宣召宋申锡。宋申锡晋见,文宗屏退左右,悄声对宋申锡说:“朕以大事托付爱卿,时至今日,收效甚微,不知爱卿何以为计?”宋申锡奏道:“自陛下托付大事以来,臣夙夜苦思,如何先除去王守澄神策中尉之职。陛下不妨以他兼职过多,以宫中之事多有不应,千秋节在即,尤要全力以赴之由,免其中尉职,然后尽将保卫禁宫的禁卫军换防,方得在宫中秘密举事。擒贼先擒王,若在宫中秘密逮捕了王守澄,使他掌管的千余名宫侍群龙无首,必惊惧四奔。此后,再加罪仇士良,说他在宫中为乱,而予以拘捕。两元凶一除,余者可据情再妥善处置。”唐文宗急不可待地问:“爱卿既已成竹在胸,缘何不付诸行动?”宋申锡蹙额道:“只是有一环节还须陛下诏示。”文宗急忙问:“究为何事?”宋申锡说:“禁军换防,须得京兆尹为之,稍有不慎,则为祸不浅。臣遍观群臣,近考察得吏部侍郎王忠于陛下,堪为京兆尹之任。”唐文宗说:“此为细事,来日上朝,朕当当廷颁诏,以王为京兆尹,爱卿即刻发动大举,朕一日都等不及了。”
王守澄见唐文宗自以宋申锡为相后,频频在宫中召见,而每次召见他时,都屏退左右,两人密谋的内容,外人不得知。凭他的直觉,就知道必有大事将会发生,或许与己有关。于是他就命值侍的太监:“皇上如再召宋相入宫,必速来报我,如有贻误,小心你等的狗命!”值侍太监急忙答“是”。这天,唐文宗召宋申锡入见,且屏退左右,值侍太监一出延英殿,就飞跑去报告给王守澄。王守澄就来在延英殿之外,远远地等着。他一见宋申锡出来,就远远迎上去,装作不期而遇地问:“端公何来?”宋申锡见王守澄白胖的脸上,横肉似一块块在动,一对浓密的长眉在上下跳动,两眼直盯在自己的脸上,不免心内乱跳。忙施礼说:“适才为陛下讲书来着。”王守澄的眼中露出凶光,死盯着宋申锡的双眼不放,又问道:“所讲何书?”宋申锡慌忙低头胡乱答道:“无非是《春秋左传》之类。”王守澄又问:“每次讲多长时间?”宋申锡又答道:“并无一定。”王守澄再问:“为皇上讲书,为何不召大学士,难道非端公不可?”宋申锡更慌,胡乱答道:“这个……下官委实不知,下官还有……要事,就此告辞。”说完,双手一揖,转身就走。在他背后,王守澄高声撂下一句话说:“端公好自为之!”宋申锡更惊出一身冷汗,脚下步伐不觉加快,匆匆出宫去了。
王守澄用“投石问路”法,见宋申锡行色慌张,心中已是了然。他冷笑一声,转身去找郑注。这个郑注,四十来岁,身不满五尺,两腿尤短,满色黧黑,鹰钩鼻,厚嘴唇,长着一双豆眼,似内里全是心眼。他很会察言观色、揣摩人的心思,或把一条小鱼说成金龙飞天,或把对方一件不顺心事,说得天花乱坠,王守澄称他为“怪才”。
郑注是翼城人,年少时,人们都说他丑陋,他就走了一条不为人齿的冷僻之路。他混迹于市井无赖之列,先是专门搜集各种下流荒诞的笑话,练就一张可将死人说活的“铁嘴”。他又作为伙计小厮成天跟着神汉、巫婆学到一些作神弄鬼的本事,无意间发现神巫们所用的巫术为人治病,实际是个幌子,他们多搜集使用一些民间偏方、验方,用方中简单的一两味药对症施治。郑注长期跟随他们,就一一积累。得到这些方药,他如获至宝,就在此基础上,走乡串户,广为充实。出道后,他便行走江湖,有意识地巴结、献艺于权贵,渐渐有了“行医”的名气。
元和末年,他去往襄阳,适逢王守澄为襄阳节度使李的监军。李为中唐名将,是西平王李晟之子,且是皇亲。王守澄虽为监军,但要染指军政大事,颇为不易,因郁闷不乐,生起病来。郑注就到节帅府自荐,誓天咒地说他能治好监军的病。李相信了他,就让中军将领他去见王守澄。郑注见了王守澄扑通跪地说:“难怪土地爷派丑小童来,原是要拜见五道将军真身。”他又装扮一副十分滑稽的鬼脸说:“丑童死罪,不小心将污水溅到五道神将的身上,今为五道神揩去就是。”惹得王守澄捧腹大笑,立马就觉得轻松了许多。
原在拜见前,郑注就已了解到王守澄的情况,知道他并无大病,无非是郁结于胸而已,只要逗他开心,引导他不去想不快之事,自然“祛病”。郑注就把他在江湖上听到的下流笑话,天上的、地下的讲给王守澄听,连王守澄的左右,都被逗得不住地哄堂大笑。他又故作玄虚地“迎神”“拜药”,使用了一些疏肝理气、和营散郁的药剂。郑注每天都以给王守澄看病为名,进入节府后堂,为王守澄讲一些笑话,多亏他在这方面长期多有积累。到后来,发展到王守澄虽已康复可一天也离不开郑注了。郑注心下想:时机已到,看来我的富贵就在此人身上。于是,乘机对王守澄说:“公公爱我如子,我当竭力尽孝心。为公公计,不可言病愈主事,只说贵体未愈,求节帅上奏朝廷准许公公回宫养病,孩儿得侍公公左右,为公公求发展。”王守澄一听大喜,就按郑注所教,去求李。李听了也不在意,按王守澄所求,上奏朝廷调王守澄回京养病。
王守澄回京后,就把郑注放在自己在宫外的私宅中,遇事总和郑注商量。唐宪宗死后,在拥立穆、敬宗和宫廷内乱中,王守澄暗带郑注进宫,事事和他商议,窥测好方向后便组织身强力壮的太监,手持大棍,参与平息宫乱,因立有大功,晋封为枢密使。王守澄就在西郊为郑注营造私宅,更加宠任,所有揽权纳贿、卖官结党之事,多由郑注经营。京内外达官贵人中,有通过王守澄仕进者,趋之若鹜。郑注既要经营卖官纳贿之事,免不了要和吏部勾通,利益均沾。至于每项贿款谁该得多少,全按每次款项视情而定,大多肯定进了王守澄、郑注的钱袋。近来,本该单日上朝,唐文宗却不视朝,只在勤政殿、延英殿频频召见宋申锡,不要说王守澄、仇士良等生疑,就连李宗闵、牛僧孺也感到奇怪。
任用王为京兆尹,唐文宗本说是要在朝堂上当廷下诏的。但他又寻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王守澄或李宗闵等再阻三阻四,又要费多少精神,索性不上朝,诏书就从宫中发出,岂不省事?于是他就直接以手诏任用王,很快诏书下,大出王所料,他自己反倒吃了一惊。正在他惊魂未定之际,宋申锡坐着马车,车上帷帘拉得严严实实,带着两个侍朝家奴,直奔王府邸。王见宋申锡来访,忙到大门迎接,正要动问,宋申锡摇手制止,直到进了二门,宋申锡才说:“且借书房说话。”王知道必有机密大事,于是立即引入,屏去仆妇。时值腊月将尽,书房里早笼了一盆火。二人靠窗相对而坐,宋申锡也不及寒暄,劈头问道:“大人可知陛下委君于重任之意?”王说:“还望端公明示!”宋申锡不言,伸手在小桌上写了“尽除宦官”四个字,王两眼盯着,已然看明白了,吃惊地说:“宦官人数太多,弄权者……也不在……少,如何立马……办到?”“擒贼先擒王”,宋申锡刚说到这里,王的书童推门进来,托盘里放着两碗茶,他躬身一一放在宋、王面前,轻声说道:“大人请吃茶!”
这当儿,宋申锡不言,只默默看着书童,见他身材不高,脸略圆,一对大眼睛眼皮下垂,齿白微露,鼻挺唇红,可谓“面容姣好”者。他不免心中一震,暗衬:此公是否有养娈童之癖好?却听王言道:“此乃书童方素,自幼跟随下官,端公请用茶。”等到方素退出,宋申锡也无暇多问,就接着说道:“陛下之意是大人到任后,先用京师卫戍军中亲近将领率军,替换现宫卫禁军。然后率两千名六军包围皇宫,先擒王守澄,余者就好办了。”王听说先擒王守澄,似觉不难,就轻松地说:“必得胪列其罪状,当廷奏明,才可交大理寺覆实。如大狱一成,其余宦官就无能为力了。”宋申锡说:“这个不须大人费心,学生自会去办。只是事不宜迟,不可拖延时日,以免夜长梦多。”王道:“端公大可放心,下官明日到任,即刻就办。”
“事不宜迟,即刻就办。”在郑注西郊的私第,郑注身着貂皮裘衣,炼丹的炉火通红,此刻正和王守澄在密谋除宋申锡之事。王守澄又说:“诸事都已议妥,只是还有一件难事。”郑注马上接道:“公父不必担心,你所言难事,无非是要拿到证据。我已筹划久矣,正在等一个人。公父既然说宋申锡往访王,天色已黑,我所等之人该来了,到时可为佐证,不怕宋申锡飞上天去。”正说着,门上传报:“方素求见。”郑注狞笑一声,道:“说曹操,曹操到,叫他在老地方候着!”他又缓缓对王守澄说:“其实是大年三十死了只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公父还愁什么证据?重刑之下,要什么口供能不可得?再说案是由人定的,只要公父争得主审,要谁画押岂不易如反掌,大狱可成。”说着他站起身说:“公父可回,我还要去见那个小东西。”王守澄于是辞出,上车而去。
郑注踱进西厢房,果然方素正在和婢女青萍调笑。见郑注进来,青萍低头抿嘴笑着出去,方素急忙跪下请安说:“大父大事不好!”郑注和蔼地说:“你这孩子!我怎么教你着来,不要慌,起来说话!”方素这才叩头站起来,把他偷听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郑注。原来郑注先前在和王交往中,王有事需回报郑注时,自己不方便出面,就派方素来回传信。郑注并不马上见他,就让青萍在厢房待茶。初见青萍时,方素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见她身材窈窕,云鬓乌黑,蛾眉凤眼,鸭蛋脸上三挺搭配均匀,棱鼻,樱桃小口点红,越看越爱。青萍低头摆茶,也偷眼去看方素,身材匀称,面容姣好,心中赞道:“真真一个美男子也!”心里这样想着,不料手中一慌竟将茶碗没有放稳,茶水倾在小桌子溅湿了方素的衣裤。她慌忙从袖中掏出绣绢,为方素去擦。正在这时,郑注走进斥道:“你怎得这样不小心!”青萍满面通红,谢罪道:“奴婢该死!”方素连忙站起说:“不怪这位姐姐,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茶碗。”郑注又对青萍斥道:“下去吧,以后小心伺候!”青萍答声“是”,退出,郑注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方素乘郑注不注意,偷偷袖起青萍放在桌上的绣绢。
实际上这是郑注有意安排的,果然有效。方素回到侍郎府,青萍那张脸及为自己擦拭衣裤的神情,总在他脑际中闪现。他急忙拿出那方绣绢赏玩,打开一看,浅粉红色的绣绢上,用五彩色丝线绣着一对鸳鸯戏水,荷花鲜红,荷叶碧翠,绢上散发出一股清香,他急忙在嘴唇上亲了一口。自此后,他有事没事总想往郑注府上跑。没事去,他又不敢进去,便在后门附近转悠,总盼着青萍出来,能见上一面。
不久,王又派方素给郑注送一封信。他却不由大门进,又转到后门进入西厢房,叫侍女去唤青萍说来下书。青萍进来后,他把王写的信交给青萍,要她转交郑注。青萍出去了一会儿就进来了,方素就拿出那方绣帕放在嘴上亲,青萍见状嬉笑着过来抢。方素故意将绣绢高举躲着不给,青萍踮起脚尖去够方素手中的绣绢,两人贴得很近。方素乘机一手将青萍的腰一搂,两人面对面地将身体贴在一起。正在这时,郑注一步跨了进来,大喝道:“大胆奴才,怎敢调戏我爱姬!”两人一惊,连忙放手,双双跪下叩头谢罪。却见郑注笑容满面,和声说道:“方素你若真爱青萍,我就将青萍赏你!”方素大是喜出望外,正要叩头拜谢,又听郑注说:“且慢!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方素忙叩头说:“只要大父成全我和青萍,不要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小侄无不从命。”郑注这才细声说:“起来吧,坐下说话!”两人赶忙叩头称谢,郑注入座,方素和青萍躬身站立一旁。郑注说:“以后王侍郎都和朝中何人来往,谈些什么事,你都要一一向我禀报。”方素一听,以手搔头,似有难色。郑注脸色一沉,瞪起豆眼呵斥道:“你要不愿意,我立刻将你送往枢密处,以调戏官属罪,乱棍打死。”方素忙摆手说:“不,不,只是……只是……”郑注又和声说:“放心吧!这事只有你、我、青萍三人知道,对外绝对保密,保你无事。你若做得好,不愁没有晋升之路。”方素便满口答应,青萍这才知道,一切原来是郑注设的局,但郑注的阴狠她是知道的,却不敢反对。
这天傍晚,宋申锡来访王,方素就冲了两碗碾好的茶送到书房,到门口见左右无人,他就侧耳偷听,有些话虽听不真切,但大致内容已是明了。直到听得院子里有脚步声,他才推门进去。等到宋申锡辞出,王已回后衙,他就偷偷牵马出了后门,飞马来报。
他从客厅出来,又来到西厢房,见青萍坐着垂泪,他急忙过去询问,青萍说:“眼下朝、宦相争如此厉害,你我无端搅进来,只怕日后你、我死无葬身之地。”方素安慰她说:“不会的,你我精细着点,一旦有变,我二人乘乱远走高飞,隐居山村,去过安静的日子。如老天有眼,我一旦有个晋升,长久留在繁华之地,也未可知。”说完,他怕城门关了,就急忙辞出,打马回王府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