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神会现身操笔写字吗,都是寄寓人的魂魄借助人来表达意思,它是通过勇大老爷的笔表达。还有,神已经暗示,该去世的是鸦婶,那天,车水三的儿子入门时,不是说祝鸦老太长命百岁吗?那是阎王的意思寄寓在日明的嘴上,鸦婶命长不能超百岁,今年寿止了。”
翠儿三个女人,顿时陷落恓惶不安之中。让鸦老太去死,于心不忍,一个大好人,况且神的昭示可信吗?然而如果是真的呢,下一个死亡的还是众亲人中的某个。是谁?
天井上空黑云翻卷,狰狞蔽日,仿佛无常鬼就在其后。
大江老婆恳求鬼婆莲:“莲太安人,劳烦你为我们做法事,禳禳神灵,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大江嫂,实话对你说吧,禳事灵不灵验还要因人的生辰而异。若果每次禳神都灵验,我们做这行当的,就不叫鬼婆了。况且,现在要禳神,去哪找神具呢?”
鬼婆莲语调表情真诚,没有半点舞神弄鬼之意,翠儿她们不知如何是好了。
翠儿她们回到鸦老太屋里,但见鸦老太死气沉沉地躺到床上,仿似风前残烛,与刚才判若两人。大江在旁边看护着,伟根替她煲了饭,恭恭敬敬捧到她脸前,甚至亲手喂她,她摇摇头,示意放在床头。嘴里不时喃喃自语那两句:
“回去了,该回去了。”
见翠儿她们回来,走近床边,鸦老太就语重心长嘱咐:“你们不要候着我了,我寿尽,要走了。你们做女人的,要记住,手贱令人敬,口贱讨人厌。要用心照顾好老公,不要吵闹,看管好孩子,教导他们尽孝。贤妻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别乱傻想,吃饭吧阿太。”三个女人流着泪劝道。鸦老太固执地不作答,黯然神伤地闭目,叹气。
五个人商量好,先留大江老婆一个人照顾,其余的人先回家,夜里再换伟根来整夜看护。五人搜索了屋子,看到能够上吊的绳子就收藏起来。
出了院子门口,翠儿将经过告诉了伟根和大江。伟根愤怒地说:“都是那个鬼婆整蛊作怪妖言惑众,明早抓她去公社革委会。”
翠儿:“我们凭良心讲,不能怪鬼婆莲,她只是为我们好。况且,如今谁解释得了这接二连三的可怕事儿?”
“这世界根本没有什么鬼神,刁他老母,明天我一定抓她去公社革委会。”
翠儿劝伟根:“你就知道一肚火,现在不是抓了鬼婆莲就可以解决阿太的问题,可以解决我们几家人不再出人命的问题。”
两天了,鸦老太不起床不撒拉不喝水,饭是吃了,但整个人如同大病一般,气若游丝。下午的时候,人基本上就没动静了,轮上看护的大江老婆用手指试探她的鼻孔,气息奄奄。他赶忙跑去告诉伟根他们。
伟根来到鸦老太床前,俯下身轻轻唤:“阿太,阿太。”
鸦老太没有应答。
“为什么有饭馊味呢?”伟根疑问地望望众人,然后嗅着寻找,才发觉黑暗的床底撒了许多饭——哦,原来两天来鸦老太根本没吃过饭,她只是偷偷泼入床底下。
天上阴霾浓郁,大地没有一丝风,闷热异常。整个何岗村给崇敬和痛惜的情绪浓罩着——鸦老太去世了,她以别人很不明白却又似乎理解的方式辞世了。
大江夫妻、伟根夫妻以及大庆老婆忙里忙外,将稻草从屋里铺到院中,再铺到院外,为的是让村里乡亲上门吊唁守灵坐,估计守夜的人特多。
丧葬仪式由兵哥勇主持,鬼婆莲负责指点神事。
妇女轮流哭诵。
邓月至依照兵哥勇的吩咐,不像其他女人一样只哀祷保佑后生,而是每天将他写的颂词慨诵。每当那些哭诵的女人退下来,暂时停止哭颂,她就诵颂兵哥勇写的悼词填补空白的哀痛气氛。
约有一个时辰没女人哭颂了,邓月至又欲上前哭颂。“我还是先喝口淡盐水吧。”邓月至嗓音沙哑地说,昨天她已哭颂了一天。翠儿立即去厨房捧来放了少许盐的茶水。早上邓月至向翠儿提议让四方锅盖哭诵一天,四方锅盖很会哭诵,但翠儿不同意,说四方锅盖不配。邓月至喝了茶清清嗓子,又感情深厚地诵颂起来:
“唉哟,哀一声鸦老太,魂乘鹤去,全村哀恸悲不自胜啊!唉哟,您是菩萨寓身,大爱临世,虽天高地大,您仅盈尺之躯却俯仰无愧。唉哟,您仁厚何岗村八十余载,村中乡亲不论老幼绝无过节。唉哟,谁家缺柴,谁家缺米,谁家人手不足,有求必应,仁声素著,誉溢村外。唉哟,莫非您真是鸦仙负罪转世,嘉言懿行,恭己待人,天生人乐为幸人乐为乐。唉哟,您高德谦让,总以欠人之态责己,遇事从不盘算私利,只忧念别人吃亏。宁己亏蚀,不枉人小利,宁可所有人负您,您决不负任何人。人情亲情深长兮,北江千里掬水可鉴。唉哟,若问天下,何谓良心,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您叨念谨记,施恩不念,受人恩点铭记三生,若无意占得别人小利,长久不安乃至终生惭愧,良心之重,昭著南山。唉哟,十七岁嫁入何岗,新婚伊始,不幸夫亡,决意守节,终身不另嫁,孝侍公婆恪守妇道,女人楷模,光耀祠堂何需贞节牌坊。唉哟,您年耄孱矮,千钧大义却擎举尤轻,亲人有难,不惜慷慨舍身替赴,天之惊地之动啊!仁尊仙逝,精神长树,我辈生者自觉形秽啊,唉哟。”
院子内外,三五成堆的人唏嘘抽泣,回忆鸦老太的过去,赞颂她的德行。
惠莲听着听着,想到和知青祥的秘密,自惭形秽,渐渐心虚,独自离去了。
鸦老太出殡了,仪式本该在祠堂里,因生产队将后进改成了仓库,只好在祠堂门口前的空地举行。
何奇武、车水三、何志操、牛牯全把鸦老太的棺材抬过来,搁在两张长凳上。全村人都默立在棺材前面,鬼婆莲和邓月至给每位参加送殡的妇女派发扁柏叶和白头布,妇女们便插髻盖头妆成丧仪,兵哥勇提着一个装着1、2、5分钱银币的小布囊,给未成亲的男女孩子发利是吉祥钱。何月明接过银子,开心地和何乐仁等一帮孩子追逐玩耍,除了有钱买零食了,今晚还有大席饭吃呢。
“月明,鸦老太过世了,今后再也见不着她了,你还欢闹,有人性有良心吗你?”柳玉娇流着泪骂儿子。孩子们停下来,月明他们才发现,大人们的神情很肃穆凝重,便都安静下来,默默跟在大人后面哀悼。
祭奠开始,跪在最前一行的是逝者至亲的人,大江夫妇,大庆老婆,伟根和翠儿。后排是晚一辈的小聪明,立壮等。再后是鸦老太远一房的亲人。跟着是村里的乡亲。按俗例,村里的乡亲有别于亲人,他们是站着的。
首先是逝者的亲人给逝者酹酒。兵哥勇左手拿瓶玉冰烧,右手拿杯子,逐个逐个为他们斟酒,让他们酹。
乡亲不用酹酒,邓月至站在鸦老太亲人的后面,心里却拱动着要奠酒的冲动。她对柳玉娇说了句:“鸦老太实在实在太好人了,我们该敬敬她啊!”两人便如鸦老太的亲人一样下跪,等待兵哥勇派酒过来。其他人一下受了启示,无论大人小孩全都跪下了。等大江他们那群至亲酹完酒,邓月至就要求兵哥勇给她酒酹。邓月至酹酒毕,柳玉娇也要了杯酒酹,之后,后面的乡亲也一个接着一个要求酹酒。
兵哥勇很有耐性地轮着给众乡亲派酒,眼见那些续后下跪磕头的乡亲,不论老幼由抽泣演变成伤心的恸哭,情真意切如丧孝妣,竟也老泪纵横抽泣起来。他终于把持不住地停了手,由哭着的大江代他派酒。
酹酒足足花两个多小时,接下来的仪式是由大江、伟根领着妻儿子侄绕棺材两圈,但是,后面的乡亲也破例地紧随其后——鸦老太不仅是大江他们的曾祖母,是全何岗村人的曾祖母啊!
这一天,是何岗村有史以来最多人参加、最长时间、最悲壮的出殡仪式。整个何岗村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