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欧国志带路,乐义他们一行六人,早上五时半从芦苞坐头班客车去广州,在广州匆忙辗转再乘长途客车离开广州市区,新奇干净的高楼、马路,翘辫的电车,一切新鲜的东西,没来得及细赏。在长途客车上颠颠簸簸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来到一个叫博罗的地方。看天色,夕阳西下,大概是下午六点多了。乐义自小爱坐机动车的兴趣,早给这单调枯燥的遥遥旅途磨泯了。
“这就是博罗县城了吗?”乐义走下客车,举目四顾,很怀疑眼前破烂的街道、陈旧的矮房屋、仅几家骑楼商铺,比芦苞街道还差的地方就是县城了。“太落后了。”
“嘿,有什么好诧异呢?山区的县城就是这个样子的了。看看能否赶在饭店打烊前吃顿饭。”欧国志说,一挥手,大家跟着他往街中心走去。
乐义最初认识欧国志,是有次放学,遇见他挂了个“偷渡犯”的牌子游街。欧国志比乐义他们大四五年,这次是第三次偷渡,第一二次失败了。他谙熟偷渡的路线。
街道上行人寥寥,商店饭店都是国营的,全下班关门了,吃饭当然没指望。乐义明白欧国志的意图,尽量少吃书包里的干粮,留着续后的日子用。
“还叫县城呢,好像比芦苞街还小。”欧进走着不屑嘀咕。
欧国志说:“听我爷爷说,芦苞街以前有人称它小广州,你不见吗,芦苞街道比大塘街道、南边街道大四五倍哩。对了,都说好了,尽量少说话,以免当地人听出口音不对,思疑我们。”
乐义好奇地在一幅旧宣传画前驻足。宣传画上画一个女人英勇地冲向山火,下面题:“女英雄勇扑山火,金吉芬烈士永垂不朽。”
女人比男人更豪气,乐义因此敬佩地想到向书记。平淡的生活让乐义多次渴望、憧憬有机会做个万人景仰的好汉,像鲁智深、像何奇方。很可惜自己命运多舛,连救惠莲那样赚点口碑的机会,都只在眼前晃晃,就眼睁睁地让别人取去。
欧国志拽了他一把,压着声音对大家说:“尽量别逗留,找不到饭店吃饭了,还是像搭车那样,两人一组装做互不认识,稍拉开距离,遥望着我跟上就行了,尽量避开有人的路段,千万别和路人生气。现在我们先别顾肚饿了,马上去码头搭渡轮过惠州。快,街上可能有干部、民兵,免得碰上被他们盘问,我们没有证明,一盘问我们就完蛋了。”
很幸运,赶上去惠州的末班渡轮。东江两岸的夕照风光很美,然而却勾不起他们欣赏的兴致。整天不沾水米,肚子饿得咕咕叫,口渴难耐,他们的心只念着自制干粮,但又不敢在船上吃,吃干粮无异向旁人显示此行的目的。
到惠州上了岸,天黑下来了。街道上有灯火,看来比博罗大和繁华。
“这就是香港?”欧进试探地问。
乐义附在他耳边:“你没长脑的,那么容易到香港,还叫偷渡吗?”
“别说话,这是惠州。”欧国志说,只顾带头走。
“我们要去哪?”有人问。
“别问,只管跟我走就是了。”
天上没有月亮,星稀寥落,大地黑黝黝的,人对面站着也互相不辨面目,六个人不能分散走了,都集中一起前行。他们走出城区,沿着公路走。公路好认,脚下踩的是沙,两边朦胧有树影。每走到岔道口,欧国志便掏出手电筒照照指南针,往南的方向走。中途累了,只是吝啬地歇歇,干咽几口自制粮,又马不停蹄地赶路。
“要走到什么时候?累死了。”同去的阿强说。阿强是同行中最显懦弱的。
“天将降大难于斯人,必劳其筋骨……”欧进。
“呸,乱说,不吉利。”欧国志纠正,“天将降大任不是天将降大难。你比我好了,我第一次来时没人带领,凭别人的传说几个人自己寻路的。”
“你在我家不是对我妈说过,有人专门带我们直接过香港吗?”乐义问欧进。
“我是怕你妈担心,不让你跟我们走,故意哄她的。”
东方亮起曙光,乐义他们看到四周没有山了,是一片平原,地上种满稻谷和蔬菜。欧国志说:“这是淡水镇,是对偷渡很敏感的地方,街上有民兵巡查,发现有偷渡嫌疑的外地人就抓起来审问,押送回原籍。我们不入街里,先去镇郊区我上次匿藏过的人家那里躲一个白天,夜晚再出发。大家脚步要紧密点,天大亮前一定要赶到,不能让本地人看见。”
藏匿他们的那户人家是对五十多岁的夫妻,儿女都在镇上工作或嫁出。他们也是姓欧的,故此对欧国志他们多了一份亲情感。欧国志给他十元钱酬谢费,夫妻俩负责他们一天的简单膳食。乐义他们吃过早饭,囫囵洗洗身就挤在一个房里沉酣大睡了。被叫醒时,欧国志从书包里摸出小钟,下午六时多了,是吃晚饭的最恰当时间。于是慢悠悠吃饱晚饭,休憩一下,天就全黑下来,正好出发了。
又是匆匆忙忙赶了一晚夜路,天亮前抛下平坦的农地在身后,钻入了连绵群山里。山里种的都是高高的松树,乐义想起去河西打柴的老鸦岗。
一路紧张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松了,欧国志长长地吁了口气,懒洋洋地一撂书包,坐在地上:“中途总算顺利,这个山当地人叫笔架山什么的,后面全是山连山,一直通到与香港相连的梧桐山,路上没有民兵,但也没有现成的路,我们靠指南针指引,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前进了。大家换上长衣服。”
亚强的不解地问:“现在穿短袖衣都汗湿滴水了,还穿长衣服?”
“你没进过山里,不知道灌木枯枝锐利,容易划伤人,穿长衣就是保护皮肉。”
欧进问:“从这里步行到香港要多长时间?”
欧国志答:“你异想天开了,我们不是步行到香港,而是步行去香港的边界,时间大概六七天。”
“六七天!我们的自制干粮恐怕不够吃。”
“要有计划地匀开吃,路上遇到可吃的野果就吃饱充饥,遇到山水就喝个足。”欧国志再次提醒大家。
一行六人跋山涉水草行露宿,白天蹬山径,趟水沟,吃干粮尽量省着,只是应付胃痉挛,晚上虽裹雨衣睡觉,山蚊子成群结队钻缝钻隙骚扰人。除了欧国志,其他人从没熬过如此吃不饱睡不好的艰苦日子。
“早知真是如此艰难困苦,我就不来了。”亚强半真半假地说。
“你不来,往后在村里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苦,恐怕比现在还苦哩。来是阵痛,不来是长痛。”欧进说。
“累了就坐下歇歇吧。”欧国志说。他坐下,手闲着,随便折身边的山稔花玩。乐义挑个高点的土墩坐下。欧国志教诲亚强:“要过好日子就得去熬、去闯,我是第三次来了。我第一次和几个表兄弟来,比你们现在更难,你们现在有我带路。我第一次却是全凭别人的口头介绍摸过来的,瞎呼呼乱闯。在博罗遇上一个当地人,说给我们带路,要每人给他五元钱。我们约好晚上七时会面,那晚那人带我们步行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一个河边,他指着对岸的灯光说,那头就是香港了。我们相信了他,给了他钱,游泳过对岸,然后向灯光处奔去。谁知道那人是骗我们的钱,灯光处是一个车船渡口。天亮时,我们给民兵拦住了。我们不懂客家话,民兵一盘问就露馅,给他们关了一个月拘留所。拘留所很大,关的全是偷渡犯,没水洗身,两顿饭都是粗脏的霉烂菜生硬饭,仅可填填肚子,为吃饱饭打架是常事。还好,在看守所认识了偷渡过几次的同道中人,给我介绍了经验,指引了路径。淡水镇我们匿藏的那户姓欧的人家,就是他们介绍给我的,我第二次偷渡时就是去找他。”
“你第二次偷渡过了香港了吗?”乐义急切地问。
“没有,冲网时给解放军抓了。”
“国志哥你真够毅力,二次失败都不气馁。”乐义敬慕欧国志的不屈不挠精神,有了榜样的感觉。
欧国志拮个山稔花蕾放入嘴里嚼着,感慨地说:“你们不偷渡香港,可留在村里做卜佬,但我在村里比卜佬还凄惨呀。我的家庭成分是富农,就因为我爷爷新中国成立前在日本做过小生意,赚了钱回村置了十亩八亩田地,土改时我父母就成了富农,年终生产队分配糖油之类没份儿,靠我们几兄弟摊给他俩。家庭成分高还带挈我几个兄弟找对象受人贬低。在村中,我家是低人一等的。”
欧国志将嚼到没味儿的山稔蕾不满地一吐:“中国是个混账的世界,我家的田地又不是偷来又不是抢来的,怎么有钱了就是坏人?”
亚强附和:“中国的确混账,在旧社会,红军长征是为了过好日子,今天新社会了,我们为过好日子,又要艰苦地长征。”
突然,意外地吹过一股强风,在乐义身边打出个有力的旋转。
“鬼转风小旋风。”亚强惊叫。
乐义大无畏地笑了,很快他就掠过不祥的感觉,屁股下的土墩竟是个年久的坟墓。但他马上坦然,他是不信鬼神的。他淡定地挪个位置坐下,不管怎么说,总不该骑在“人家”头上吧。
乐义的目光穿过松叶的缝隙凝望深邃的蓝天,中天绛蓝澄澈,天边炽亮的白云高耸,宛如雪山。自己偷渡又是为什么呢?为了娶惠莲为老婆?不全是吧,好像是为了争口气,不甘心吃谷一辈子,但不吃谷的目的似乎是因为惠莲。自己曾暗自许愿,倘若惠莲愿意嫁自己,即使要自己吃谷一辈子也无怨无悔。说到底,还是因为想娶惠莲做老婆,这叫痴情。想到这里,乐义觉得脸热,羞得不好意思想下去,仿佛会给几个同伙窥中心事似的,别过脸去假装浏览他处。痴情是不道德的邪念哩。
在林中穿行,虽不受阳光的炙晒,不时还有一丝惬意清风掠过,但走起路来还是热不可耐。人变成讨饭的一般蓬头垢脑,邋邋遢遢,酸臭难闻。
隐隐听见山泉淙淙响,疲惫的心瞬即振奋起来,他们的脚步自然加快循水声走去。
两天没喝过一口水,渴得要命,身体由大汗淋漓变得只冒热气。他们才体会到,肚子饿人没劲,口渴了人同样没劲。本该约定每人自带一只行军壶的,但有两人跟乐义一样家穷,没有行军壶,只好三只行军壶六个人共用,酷热天时只顶得大半天。
找到了山泉,山泉下是一洼水。乐义他们不顾一切,坍在水洼里,拼命喝水。欧进喝到打饱嗝才往军壶里装水。
一路以来沐雨栉风艰苦卓绝,乐义没喊过一声累,他觉得有一种力量驱动他,有一种使命召唤他。
躺在泉水洼里,比扎入北江畅游还淋漓痛快。乐义漫无目标地望望这泉水,望望蓝天、太阳,望望这山这树,触景生情,脑里又冒出惠莲。
惠莲经常去知青屋了,口里说找女知青阿珍聊天,其实是项庄舞剑,更多是借口接近知青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