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痛得急跑,然而它终究不习惯疾跑,向前奔跑几步后突然低头止步。知青祥猝不及防,咕噜噜从牛背向前滚落地上,险些儿撞上牛角尖。地下刚好是一个淤泥氹,待他站起来时,头发衣服沾上了泥巴,社员们见状哈哈大笑。
伟根过来板着脸批评他:“这是生产队的牛,不是你自己的。可以骑,但不可以毒打。”知青祥吐吐舌头表示歉意。
知青祥将牛驱入田里,虽然有意穿件稍厚点的长衫避晒,但还是感到阳光蚁咬般灼肉。几个负责犁田的社员都差不多同时将牛驱下各自的田里,知青祥忽然心生一个想法:暗地和社员他们比速度,收工时看看结果。于是,他用竹枝驱牛一下比一下急而有力,吆喝声比之前粗大,甚至仿效社员对牛骂骂咧咧。
犁了几个来回,牛突然停步。知青祥狠力抽打牛臀,厉声喝骂。牛仰起头,一双牛眼圆睁睁地瞪着知青祥。
“刁你妈,不服气呀?”知青祥又很大力抽牛一鞭。牛被打痛,冷不防一个抬头,正好卸落牛轭,然后发力向前冲,连着犁的胸勒拌得它前腿跪下,牛胸勒同时断掉。牛一挺跃,前腿再站直,然后疯癫一般跑起来。
知青祥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上了田塍大声呼喊。
那牛打着响鼻,见人就低头冲过去,整副打架的架势。
人们手忙脚乱地躲避,年轻的几个爬上了水蒲桃树,女人则惶恐地躲在两丛竹的背后。男人们互相招呼小心谨慎,试图找机会控制它。
那牛撞不着人,挺挺脖子,沿来路往村中狂奔。
“不好,村中有老人和小孩,很危险呐。”伟根醒悟到,边大声疾呼,边拔腿追上去。
社员们仿如听到命令的战士,随伟根身后奔回村。
伟根一路追赶牛,一边大声喊叫:“躲开躲开。”以期前面的人发现危险。
屋内,鸦老太坐在竹椅上,几个孩子围着她盘腿坐在地上,支着下巴听着,想象着她讲的故事。
“鸦老太,你见过打仗吗?呯呯呯呯——”有孩子模仿电影的士兵射击动作问。
“嘿嘿,没见过。”鸦老太看着孩子天真的模样,乐得咧嘴笑了,“但见过炸弹轰炸。那年我上芦苞街趁圩,正好日本仔的飞机来轰炸芦苞,飞机飞过头上声音很吵,撒下的炸弹爆炸声很响很骇人,轰隆……”
“轰隆——”屋外居然真的一声巨响。莫非轰炸机又回来了?鸦老太吓了一大跳,抬眼望去,目光穿过门口,只见围墙坍塌了,砖块散了一地。孩子们惊恐地往鸦老太身上靠。
原来疯牛窜入村,首先经过鸦老太的院前,鸦老太晾衣的两枝竹丫杈在围墙外,向阳斜靠着,晾衣竿晾着鸦老太的黑衣服。疯牛以为是人,就对着衣服抵去,围墙给抵塌了。
伟根他们赶到,想捡起牛绳,牛一个调头,人们忙不迭往后退避。牛又往村前的大巷奔去。
此时正值学校放了暑假,不用上学的孩子便在村中玩耍。几个女孩在祠堂门前的空地,专注地玩跳飞机的游戏,七八个男孩在榕树树荫下追逐嬉戏,全然不觉危险的迫近。
“快躲开!快躲开!”
追赶疯牛的大人扯尽嗓门此起彼落地急切叫唤。年纪大的孩子明白到危险,便找地方躲避,年纪小的弄不懂前面是怎么一回事,懵懵然愣在原地看着疯牛到处乱窜。
何志远跑过去连拖带拽将孩子就近引入公厕。
牛回到村里,烈性降下来了,它慢悠悠踱步,喘着响响的粗气。乐义奋勇上前捡牛绳,他想,拿得着牛绳,牛自然会乖乖受控。
何添祥拉住乐义:“让我来吧,我比你熟悉牛。”说完便悄悄靠近牛的屁股,蹲下拈那牛绳。没想到牛察觉了,误以为人近前又有所图谋,就倏然转头向何添祥牴过去。何添祥慌忙站起身往外跳。但不及牛快,左小腿给牛角兜了一把,他“啊哟”地痛叫一声手足并用往后爬走。幸而腿伤痛刚开始,没影响他逃跑的速度,不然牛角第二次又牴着他了。
“太危险了。”牛牯全赶忙拔起别人插在大巷中的晾衣竹丫杈,舞动着冲向疯牛。疯牛明显吃一惊往外跑。跑到平时拴它的树头前,停住了。
牛牯全警惕地望着牛大声呼唤身后的人:“多来几个人,都拿棍棒远远围着它,先别惹它。”
于是何大江、何祖明、何伟才、何奇武几个壮年社员提着竹棍木棍远远守候,观察着疯牛的举动,做好应对的准备。
伟根走到何添祥身旁,何添祥小腿伤处开始隆肿变淤黑,裂开的伤口汩汩冒血。伟根扶着他一瘸一拐,走到就近的一条巷口的石阶上坐下,何添祥斜靠石阶上,痛苦得连连呻吟,脸上的肌肉扭曲到严重变形。劳累的热汗混着疼痛的冷汗顺着脸纹往下滴,看来伤得很重了。
众人关心地围过来。
按伟根的吩咐,下午煮一锅绿豆糖粥解解暑热。粥烧开了,邓月至走到何乐宁中午从仓库扛出来的糖瓮跟前,揭开盖子看了看就戏谑地说:“缸是大的,可糖才敷过缸底,那么大锅粥,把洗糖缸的水也倒入锅也不甜。”美仪和何添祥老婆凑过来。何添祥老婆每人送两只用作业簿纸糊的小纸袋:“我们先装起点带回家。”邓月至看看何美仪,何美仪稍迟疑接过了。她明白,虽然自己不在乎这两小袋白糖,没有必要贪这小便宜,但如果自己拒绝了,置身事外,她俩是不敢占那点便宜的,就等于否定人家的意图,扫她两个的兴。她们正往纸袋入糖,外面大巷传来喧闹声。不知外面发生什么事,她们连忙倒掉纸袋的白糖,走出饭堂。
何添祥老婆见老公手摩挲伤腿,一脸痛苦状,想到自家日后少了个劳力开工,很亏了,便哭着埋怨何添祥:“你不是队长,也不是负责看牛和驶牛的,你当什么追风猫好出风头。逞什么能呢?让机会给别人当英雄不行吗,精人出口笨人出手。”
何添祥一听,觉得老婆太计较太小人了,这样的说话丢他的脸,他冲她大吼:“你乱说什么,滚开!”
何添祥老婆顿时栗得不敢作声。她懊悔地想:真不该起贪念,贪生产队的一丁儿白糖,报应!
“我家有新加坡红花油,香港带回来的,我去拿来给你擦擦。”美仪对何添祥说完,急匆匆小跑回家,转身时不留意踢着一块地面突出的碎砖角,摔了一跤。
伟根说:“我用自行车载你去芦苞卫生院治治吧。”
“不行。”何志远阻止。他提醒:“搭自行车吊着腿,一颠一颠,更痛。”
“那用平板车推去吧。”伟根回头要安排人,何乐义说:“我去晒场推车回来吧。”不等伟根回话就飞跑去晒场。
何美仪一手拿着红花油,一手拿一小块旧花布来到。何添祥老婆接过,抹了把眼泪,然后小心地倒出一丁儿涂在伤口上。“倒多点,不用省着,我还有呢。”美仪怪嗔何添祥老婆。
车水三他们和何乐义推着平板车回村了。伟根和何志远将何添祥抬上平板车。
何添祥老婆从家里找了件破衣服来,轻轻盖在伤口上,她怕伤口着风。
“涂了药油,感觉好点了吗?”伟根问。
“好了点。”望着哀伤掉泪的老婆,何添祥撒谎。其实红花油作用不大,对如此重的伤情。
伟根准备和何乐义推何添祥去芦苞卫生院治伤,忽然想起禾田里还有犁田的牛撂在太阳底下没人理。他急切地吩咐何志远:“远叔,你带人火速赶去禾田,将那些牛牵到树头竹荫下歇歇。”
这一提醒,何志远也才恍然省悟。他随口唤了身旁的何乐宁匆匆跑去禾田。
伟根对车水三说:“三哥,我和乐义推祥叔去芦苞卫生院敷药,你待会多点在割禾处看看。”
车水三点点头后提议:“我看添祥哥的脚应该是骨折了,你倒不如推去永平圩卫生院,路程虽远很多,但听说那卫生院的吴日初医生治跌打的水平比较高。”
何岗村去芦苞医院两里多路,去永平卫生院却将近二十里路。
“也好,就去永平卫生院吧。”
伟根和何乐义推着何添祥离开村子,沿防汛路往大塘公社方向走去。
兵哥勇那组人担青草回村,才知道发生疯牛的事情。何大江招呼兵哥勇过去帮忙把牛拴起来。虽然是兵哥勇平时放的牛,牛对他也熟悉,此时兵哥勇也不敢肯定自己走近它,会不会受攻击。他扯把青草卷做一捆儿,又从何大江手里要过竹棍,用竹棍挑了青草捆儿,很友善地慢慢送到疯牛的面前。良久,牛见人没恶意,就嗅了嗅青草,没有吃。
“水,水。”兵哥勇往后叫。何添祥老婆跑回饭堂捧了半木盆水来。兵哥勇将木盆放在脚下,用竹棍慢慢推向疯牛。疯牛喝光了木盆的水深呼吸几口气,打个想响鼻,然后开始吃草了。兵哥勇这才敢提心吊胆走近牛,他双眼始终不敢懈怠地注视着牛,双手摸索着捡起牛绳摸索着往树头打绳结。
“铺这么厚沙子有什么作用呢,管公路的人肯定吃饱没事干了。”何乐义不满地嘟哝。防汛公路倚着北江大堤,是泥沙路,由于路面铺的沙太厚,陷车轮子,所以伟根他俩推平板车明显比平路更费劲。幸好下午太阳偏西,防汛公路边齐刷刷的马尾松树沿路遮出一排树荫,使他们免受阳光灼痛之苦。
“你们看,到处都是抢割抢插。”伟根感叹地对何乐义和何添祥说。
他展眼公路外其他生产队的农田,同样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金黄的稻海里,农民数人一组数人一组地分布在各片稻田中,飞快地舞动禾镰,仿佛进行一场生产大竞赛。
看着看着,伟根心里生出一丝得意:这生产队割完禾的稻田,原封不动搁下,看样子是全力投入抢割,然后再犁耙,之后才插秧,不像自己的安排,割犁耙插同步进行,他们冬种小麦的效率自然不如自己的理想了。
公路遥远处,一辆旧的绿色军用吉普车,屁股弥漫大尘,从大塘公社那头迎头开来。
何乐义羡慕地望着吉普车,对伟根打趣:“那吉普车是我们的就好了,不用推得汗流浃背,不用晒太阳。”
年轻的读者请留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芦苞,全公社没有一台汽车,三水县全县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台军用吉普和货车。境内公路全是泥沙路,没有水泥路或柏油路。公路上除了固定隔二三小时有一辆公共汽车来往,多是自行车或是行人,不时偶有农用手扶拖拉机走过,倘若有辆吉普或货车经过,是很稀罕的事了。
那辆旧吉普经过伟根他们身边,车尾卷起的沙尘呼呼扑面,呛得伟根他们只得停下手推车,撩起衣脚捂鼻子。
何乐义鄙夷地哼了一声:“哪来的瘟车,赶投胎么?”
“县里或是佛山地区、省上头的干部下乡了。”伟根见识过,知道吉普车是大干部的专用车。
吉普车仿佛回应何乐义的不满,过去了二十多米后“刷刷——”刹住了车。
伟根和何乐义诧异了。尽管尘埃跟车冲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起步前行,他们想看看吉普车到底想干什么。
吉普车里走下一个五十几岁年纪,留齐脖子发型的女人。这种发型告诉伟根两人,不用猜了,她是一个大干部,跟着又有两位年纪比她年轻些,穿白色衬衫蓝裤胶凉鞋的男人下车,他们都急切地走向伟根,伟根变得恭谨起来。女干部的双眼始终没离开过躺在平板车上的何添祥。
“怎么回事呢,老乡?”女干部操着半咸半淡的广州话问。不待伟根他们答话,就大大咧咧走到平板车旁,小心掀起盖在何添祥伤腿上沾了血迹的破旧衣服。此时伤口止了血,但肿起处像藏了半个鸭蛋,一大片淤黑。
“伤得不轻!伤得不轻哪!很痛吧?”女干部同情地皱起眉头,关切地询问何添祥。瞧神情仿佛躺在平板车上的是她的亲人。
何添祥点点头:“嗯。”
女干部扭头问伟根“给什么东西打的?”
伟根咽咽口水,压抑一下稍微紧张的情绪,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女干部。女干部听完,赞赏地颔首,敬重地望一望何添祥,果断地朝吉普车喊:“小张,把车倒回来。”
正从车窗张望的年青司机赶忙缩回头,启动汽车倒过来。
“老陈。”女干部对其中一个男干部说,口气近乎一个军官指挥战士:“这样严重的伤势,乡下卫生院治不好的,你和小张带上他们其中一个老乡,将伤者送去县人民医院,梁景山医生你认识吧?”
那个叫老陈的干部点点头。
“你嘱咐他仔细点。伤者是位见义勇为舍己为人的英雄哪!总之,你负责安排好。还有,你向这位见义勇为的英雄详细了解事情的经过,写成通讯发全县的机关、公社,表彰那种精神。”
“好的。那您如何去芦苞公社革委会?”老陈问。
“不是顺路吗?”女干部反问。
“不,我意思是车子载不全人。”
女干部说话很干脆:“我和老黄步行去行了。”
“这里到芦苞革委会还有六七里路呀。”老陈担心地提醒。
女干部厌烦地挥挥手:“别啰唆了,六七里算什么?当年我打仗时,连续走六七十里呢。赶快走,治伤要紧。耽搁了会有瘸腿的危险。”
“你没车用,会耽误你的工作的。”伟根关心地对女干部说,在他眼中,有小车坐的官是干大事情的。女干部笑了:“我现在就是工作嘛。”
大家七手八脚将何添祥扶上吉普车,将两个简单行囊和一只绿色书包取下来。
“你俩谁去县人民医院服侍伤者?”女干部用征询的目光看看伟根两人。
伟根考虑到自己在双抢工作中的责任,考虑到乐义是个机灵的人,能应付事儿,便向乐义征询:“你去应该没问题吧?”乐义稍迟疑后点点头:“可以。”
乐义和何添祥坐在后排,他的心情比雨天别人送来干柴还惬意,搭汽车本是稀罕好玩的事儿,搭干部小汽车自然是一种多么重的虚荣啊!很感激,在困难时得到别人解衣推食的相助,很感动,那位热情相助的人竟是位干部。读书时老师说,封建社会百姓抬轿当官坐,到了国民党统治时期,当官的只有欺压老百姓,哪有老百姓坐轿而官老爷步行的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