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皇太后令金公公将她扶起,站在殿中至高处,环视四周诸人后,口中一字一顿念道:“光禄大夫右柱国太傅兼礼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杨政,于十五年前救刺杀先皇之汉王余孽,其罪等同谋逆。念其躬身辅佐三朝皇帝,竭尽劳苦,鞠躬尽瘁,且并未参与谋逆之行,并不知晓所救之人为谋逆乱贼,特免其死罪,判终身监禁锦衣卫狱。”
懿旨一出,步玙璠犹如当头棒喝,还是定罪了!
“母后,杨太傅有刺客之玉是事实,但还未经过指认,现下不能断定当年杨太傅所救之人便是如今被抓的汉王余孽。也许是别人得玉后又转手赠送的杨太傅呢。媳妇儿正要安排一众老翁去让两名汉王余孽去指认,从而验证二人之言。”刘太后虽然对那凶手憎恶至深,但步玙璠的劝言也不无道理,若定杨太傅之罪,必须证据确凿,不然难掩悠悠众口,况且纵有万分之一屈打成招,便枉罚了一名公卿大臣。
“不必指认了,杨太傅,你可认罪?”张太皇太后声音有些颤抖。
“臣知罪。罪臣当年确实救下了那两名汉王余孽。”杨太傅不敢看步玙璠一眼,跪在张太皇太后身前。
为何?步玙璠捂住嘴巴,泪珠滚落手背上。外孙女儿不信你能做出此事。
“为何太傅在狱中多日都不曾承认,今日便肯招供了?”刘太后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与张太皇太后面谈后,杨太傅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
“是罪臣醒悟悔过了,罪臣服从惩戒,谢太皇太后不杀之恩。”杨太傅又叩了一首。
不杀之恩?步玙璠后退两步,终身监禁与死又有何区别?既是监禁,为何不监禁在刑部大牢,也可有家人探视的机会!而锦衣卫监狱,与世隔绝,多非法凌虐,一旦进入,身不免幽絷惨酷,命不期於旦夕,生不如死!
太皇太后是要外祖父永不得见天日,与家人生死不能相见!
顿了一顿,张太皇太后接着说:“杨府家丁奴婢发配边疆为奴,三年后期满可释放。念罪行发生之时,杨政嫡女已出嫁步府,我大翟朝律法规定,女子出嫁从夫,此番不予追究。责成锦衣卫即日释放其嫡女、外孙女。”
杨政第三次叩拜:“谢太皇太后恩典。”抬头之时,泪水盈眶,脸上却终于露出欣慰之笑。只要女儿、外孙女儿平安无事,他还有何放不下的呢?
小皇帝翟璟玦早已被惊得不能出言,在位期间,他虽曾责罚惩戒过众多官员,但如何也接受不了,刚直不阿躬身辅佐他十五年的太傅会有一日因叛逆之罪下狱!如此大罪没有株连九族,皇祖母已是开恩,他竟不知该如何去求情。
他转头看着郕王,太傅称病不朝,郕王却连夜入宫说其被母后囚禁私审。他本是不信的,但在郕王的苦苦跪劝下,他兄弟二人终于来仁寿宫求皇祖母解救太傅一家,果然等来了憔悴的步玙璠和受枷项之刑的杨太傅。
见郕王拧眉深思,小皇帝更加疑惑,难道此事,二弟你早已知晓了么?
翟璟珉没有注意到皇上的注目打量,他不相信杨太傅所谓的“醒悟悔过”之言,更怀疑皇祖母将其囚禁锦衣卫监狱的动机。
太祖皇帝当年设锦衣卫,后却因为锦衣卫常法外缉捕、刑罚严酷,而罢免不用,并下诏以后官员犯案送刑部审录,诏内外狱咸归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三法司。
今日,杨太傅之案未经三法司会审便草草了结,甚至改入刑部监狱的惯例入锦衣卫监狱。皇祖母是铁了心不让任何人接近杨太傅,却又不忍痛下杀手,只得出此一招了。
其中必有不可让他人知晓的隐情。杨太傅所救之人究竟是何人?为何皇祖母这般保密隐藏,甚至不惜牺牲一名公卿大臣!
“哀家还想知道,太后是如何得知杨太傅和步玙璠有此玉佩的?”刘太后不可能无端彻查当年之事,现下张太皇太后最在意的是葵浩天刺杀先帝一事是否已经被泄露。
“媳妇儿……偶然听说杨太傅外孙女有一块举世罕见的莲玉。”刘太后看了如意一眼说,“听描述,那块莲玉竟和当年刺杀先皇的刺客所佩戴的极为相似,所以才开始查起来。”
张太皇太后见刘太后目光扫过小太监如意,心中顿时明了几份,是有宦官嚼舌根才掀起此波折。但这小太监在深宫之中,怎会无端提起此事,背后定有主谋者。
“此事就此作罢,以后休得再提起!”张太皇太后心道,刘太后并不知晓刺客的真实身份,是有人存心祸害太傅罢了。强撑已久,她已没了力气,缓缓坐在榻上。暂且先留下这小太监一命,哀家命不久矣,只希望能在百年前查出幕后主使,为我孙儿的江山除去一害。
等步玙璠走出宫门,已有小太监陪同步夫人等在了宫门外。见步玙璠也平安出宫,步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步大小姐,奴才是仁寿宫的小林子,金公公命奴才陪同步夫人在此等候步大小姐。”小林子侧过身子让出道路来,“奴才已将马车备好,请夫人和大小姐上车。”
步夫人自是不知晓方才仁寿宫内发生之事,只道父亲已沉冤得雪,所以她母女二人才得宫中如此礼遇对待,所以心安理得由小林子搀扶着上了马车。
步玙璠对小林子作了个万福,道:“请林公公待民女写过金公公。”小林子点点头。
不要说是罪臣之后,便是寻常大臣之后,也不会得此殊荣由宫中备马车送回府中,如今外祖父已被定罪,仁寿宫仍旧如此礼遇她母女二人,外祖父的罪名甚是蹊跷!步玙璠心中波澜未定。
“璠儿可知晓你外祖父的消息?”步夫人故作不在意的询问中掩盖不了即日疲惫乏倦。
步玙璠眸色突然暗淡:“从今日起,我母女便是罪臣之后了。”强忍着心下涌起的悲恸,步玙璠努力让自己声音变得平稳,细细将被带出锦衣卫狱之后发生的事情如数告知。
步夫人睁大了眼睛,双手捂着鼻子嘴巴呜呜哭起来。父亲年迈苍老,如何受得了诏狱折磨?自此之后,虽不是阴阳相隔,却是父女永生不得相见!
哭着哭着,步夫人又不省人事,步玙璠又心疼又伤恸,强撑着一口气,劳烦小林子快马加鞭赶回步府。母亲经已受不住此等打击,自己万不可再倒下,不然母亲由谁人来照顾?指望着那个薄情的父亲,恐怕母亲去得更快些。
马车马不停蹄回到步府,步府主母出狱归来,家丁婢妾已在府门等候相迎。拜兰姨娘所赐,步佑珵对步玙璠母女此次回府迎接之礼“格外照顾”。
步玙璠下了马车,正要差人上前抬夫人下马车,几个婆子一拥而上,有端着水盆的,有手拿艾叶的,个个虎视眈眈。
“大小姐,得罪了!”一个婆子带头将艾叶枝于盆中浸湿,复抽出往步玙璠身上甩去,带着水珠的艾叶枝条齐刷刷抡在步玙璠身上,没过几下,步玙璠的衣裙就变得湿漉漉的。
如今还未出正月,正是冬日严寒之际,冷风吹过,湿淋淋的衣裙立刻结了一层细小的冰凌茬子。
“住手!”步玙璠着急喊道,“休做这神叨举动,母亲已不省人事,还不快扶了下来!”
婆子们没有一个停下手中的活计,菊青和蜀葵急忙推开人群,上前去抬扶夫人。菊青抱着步夫人刚探出半个身子来,婆子们又七手八脚朝步夫人涌去。有个婆子似乎嫌不过瘾,丢掉艾叶枝条,直接用手撩水向步夫人洒去。
菊青见状,急忙转了个身,用身体护住夫人,冰凉的清水尽数洒在她的后背上。
“快住手!”步玙璠有些恼怒了,母亲身患寒疾多年怎能受得了冷水袭身!眼见婆子们更加起劲了,步玙璠终于夺过一人的水盆,反手将整盆水泼了回去。
“谁若再敢朝母亲撒一滴水,我今日便要了她的狗命!”哐当一声,扔掉手中的盆子,步玙璠已是怒火冲天。被泼成落汤鸡状的婆子,傻愣在原地,只顾瑟瑟发抖。
其他婆子见步玙璠红了眼睛,也不敢再动手。菊青和蜀葵急忙抬扶着步夫人从马车上下来。
“大小姐何必如此动怒。夫人和大小姐饱受牢狱之苦这么久,若是不用这圣水和艾叶扫洗去晦气,恐怕会把晦气带回步府来。”兰姨娘悠闲的抚着鬓发道,“夫人和大小姐多年来已是习惯了,自是不用害怕晦气,但步府他人都没有夫人和大小姐命硬,不得不避讳着些呀。”
冷眼旁观许久的步佑珵也在一旁说道:“为刑狱之人扫除晦气是民俗,这些婆子的举动是我准了的。”
步玙璠远远对着步佑珵行了个礼,愤愤道:“父亲果然治家有方,纵容家丁婢妾无礼于重病昏迷的发妻,今日便让仁寿宫的林公公回去问一问张太皇太后,我大翟王朝是礼仪人伦重要,还是驱邪避讳重要!”救母心切,步玙璠不想与其周旋委蛇,就要声正词严结束这无谓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