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人眼中,她生来就是个不祥之人。
她出生前夜,父亲步佑珵夜观星象,言天将降救世之子。虽然此时国泰民安、天下一派盛世繁华,并不需那救世之人,整个步府还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来迎接嫡长子的降临。
然而,这一切的喜庆祥和却因为她的降生而终止。
十月怀胎,步夫人并未一举得男,更让人惊异的是,她出生之时,步府上空原本赭红连天的晚霞突然消失不见,刹那天降大雨倾盆而下,整个帝京笼罩在一片阴云密雨之中。
是夜,太宗皇帝翟子络驾崩,年仅3岁的太子翟璟玦即位,太皇太后张氏垂帘听政,太师、太傅、太保三公辅政。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以第二年为明德元年,并令全国为先皇守孝三年,守孝期内禁一切嫁娶、寿辰、节日庆典。
步府诞女,皇帝驾崩。步玙璠非但是救世之子,生来便是人们口中祸国殃民的妖女。如若不因步夫人的父亲为内阁首辅、当朝太傅,少年皇帝三位辅政大臣之一,恐步玙璠连生的机会都没有。纵然保住了她一条性命,步夫人却因生产后保养不慎得了寒疾,再加之她身体虚亏,忧思多病,渐渐不得步佑珵的宠爱。步佑珵更是以夫人之名连纳两名侍妾。那三姨娘弗柳儿唯唯诺诺也算是个老实人,二姨娘李琦兰却骄纵跋扈、不可一世。
“砰”茶杯摔碎的声音。
“姐姐莫要生妹妹的气,这奶娘是老爷硬塞给妹妹的,妹妹多次向老爷劝言说大小姐还在襁褓之中,离不开奶娘,怎奈老爷认定了王奶娘经验丰富,讨来留给妹妹诞下麟儿用。妹妹也是没有办法啊。呜呜……”一名大腹便便的美艳女子趴在地上,双手拽着另一位美丽少妇的裙角楚楚可怜地泣诉着。
被拉着裙角的美少妇容貌端庄娴雅,却眉梢多愁,一副弱柳多病之姿。她还未说话,怀中婴儿似被杯碎惊着“哇”地一声大哭。她赶忙哄着,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怒气冲天闯入的男人,一弯愁眉不经意皱了一下。
“杨菀桐!你是要虐死我未出世的孩儿吗?”步佑珵边向美少妇怒喝,边急忙拉起趴在地上的美人儿,拦在怀中又轻轻哄着。
“老爷莫要怪罪姐姐,都是兰儿不好,为了肚中的麟儿夺了大小姐的奶娘。现在专程来向姐姐道歉,姐姐生气打翻兰儿敬的茶也是应该的。”经这兰儿一提醒,步佑珵瞥向地上茶杯的碎片,目光阴厉。
一旁的侍奉丫头和婆子正要为杨菀桐辩解,见她投来一道凛冽的阻止眼神只好作罢。
步佑珵将怀孕的美人安置在椅子上,脚步狠凛踱步到怀抱婴儿的少妇面前。用力抬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杨菀桐,不要以为你的父亲是当朝太傅,我便不会把你怎样。纵然不会休了你,但也不会让你们母女两个祸水好过!你最好认清形势,不要再兴风作浪!”
闻言,步夫人杨菀桐并未有任何反应,大腹便便的兰姨娘心中却是一惊。不会休了杨菀桐,那她怎能坐上正妻之位?
见步夫人没有反应,步佑珵猛地松开手,步夫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身边的王奶娘急忙扶住夫人。怀中的婴儿哭得更厉害了。步夫人不理会他人,仍是自顾温柔地哄着怀中的婴儿。
“老爷,兰儿倦了。”兰姨娘倚在步佑珵肩头,嘴上轻声细语眼睛却挑衅地看着步夫人。
步佑珵左手揽过兰姨娘的腰肢,右手轻抚着她圆滚滚的肚子柔柔地说:“为夫陪你回兰阁。”
二人走到门口,步佑珵阴阴出声:“王奶娘,你还愣着干什么?”
王奶娘惊慌得看向夫人,见夫人轻轻颔首算是许了,这才磨磨蹭蹭跟着步佑珵和二姨娘走了。
眼见三人身影不见,一旁的大丫头菊青愤愤地说:“小姐,那茶明明是兰姨娘自己打翻的,怎么变成小姐生气打翻她敬的茶呢?您怎么不让我向老爷说明讨个公道呢?”
“那兰姨娘身怀六甲又得老爷盛宠,你觉得这公道讨得回来吗?我们又何必自取其辱。”夫人轻拍着婴儿,踱到床前坐下。
“可王奶娘被兰姨娘强要了去,小小姐谁人照顾?要不让菊青回杨府禀了老爷,再给小小姐寻一位奶娘吧。”菊青又说。
“不可。”夫人把睡着的婴儿轻轻放在床上,“你和王奶娘都是我的陪嫁丫头,是我的心腹之人,换他人我也未必放心把璠儿交与她。”
“今日之事切不可让父亲知晓。”停顿片刻,夫人又接了一句。
“当年一介寒门的步老爷百般求讨才换得太傅老爷舍独女下嫁,现步老爷入翰林为侍讲学士,却对小姐恩宠不足两年。太傅老爷若知小姐在步府尽受委屈定会为小姐做主的。”菊青淌下两行热泪,急忙俯身去清理散落在地的茶杯碎片做掩饰。
夫人拉起菊青,轻拭去她面颊上的泪水:“你我虽为主仆,却情如姐妹。但我既嫁作步府妻,就不要再烦扰父亲庇佑了。”她何尝不知父亲爱女之心,但夫妻之事也不是仰仗娘家解决得了的,况娘家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护的来人前的相敬如宾护不来相濡以沫的夫妻真情。罢了,她不还有这刚出世的小玙璠吗。
主仆二人正说着,门外一丫头端着药碗走进房来说:“夫人,您该服药了。”
夫人瞧见有人进房,不着痕迹地松开菊青的双手,在她耳边轻说一句:“你也有了小主人了,以后改口叫夫人吧。”
菊青应了一句“是,夫人。”便接过丫头的药碗,伺候夫人服汤药。
一个月之后,兰姨娘为步佑珵诞下一双儿女。虽先皇守孝期内,不得筵宴音乐,步佑珵还是为一双儿女在步府内院置办家宴,并赐名庶长子为步玙晟、庶三女为步玙柔。这等殊荣步家的嫡长女步玙璠当年没有享受到,半年之后柳姨娘的四小姐步玙琳也没能享受得到。
兰姨娘在府中可谓是风光得意,常年下来便愈发的不可一世起来。
明德九年,步府大夫人内院中。
“大小姐,先裹了披风,诶?大小姐等等奴婢!”步府内院中一粉雕的八、九岁女童从步夫人院子跑出来,转过廊阁就不见了踪影。身后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手拿一件雪白的裘皮披风快步追在后面。
步玙璠哪顾得身后叫喊的小丫鬟,出了内院自顾往后院荷塘跑去。昨夜一夜大雪,园子里白雪皑皑,阵阵寒风吹起地上雪花,竟迷得睁不开双眼。步玙璠攥着被寒风剌得生疼的小手亦步亦趋,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她一深一浅两行小脚印。
遥遥看着荷塘边那一树盛开的白梅,这个粉雕的小人儿一口气跑到梅树底下才停了步子,粗粗地喘着气。小丫鬟顺着小脚印追上了步玙璠,顾不上松气赶忙把披风裹在她的身上。
步玙璠任小丫鬟裹好了披风,搓着冻红的小脸说:“蜀葵,取个坛子来,还有调羹。”
“大小姐,这冰天雪地的,您还是赶紧回房吧,夫人怪罪下来,奴婢可要挨板子了。”小丫鬟又紧了紧步玙璠的披风,撅着小嘴发牢骚。
“好蜀葵别啰嗦,等太阳出来,这梅花上的雪就化了。快去取了坛子来。”步玙璠轻喘着,樱桃小口冒着白白的雾气。蜀葵这才又嘱咐了大小姐几句不能乱跑,等她回来之类才扭身走开。
蜀葵刚到内院,见步夫人院子里的丫头婆子慌慌张张正四处找寻什么,刚要上前询问,双肩生生被夫人的贴身大丫鬟菊青一把掐住。
“大小姐呢?”菊青慌张中几欲哭出。
“大小姐要采集后院梅花上的雪水,谴奴婢回来取些坛子、调羹。”蜀葵一脸疑惑答道。
“快去禀了夫人,带人过来。”菊青撂下一句,跌跌撞撞向后院跑去。
原来,步夫人一清早由大小姐侍奉服了汤药后刚要睡下,却不知房中哪里来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大小姐有难,速救。”见过条子,步夫人忙命丫头婆子寻了大小姐,可大小姐既未回闺房,众人也都道今日还未曾见过大小姐。
菊青心中一紧:夫人怎会认不出那条子上的字迹是王奶娘的,恐是兰姨娘又要做些恶事被王奶娘发觉,这才偷偷递了条子告知夫人小心。大小姐万不可出什么岔子啊。
菊青一踏进后院,眼前忽的晃过一道人影,她怔了一怔,却没有发现任何人。一路跑到梅树下仍没有见大小姐身影。蜀葵领着几名丫鬟婆子赶来后也慌忙在后院中找寻。
蜀葵看着诺大的园子不见大小姐的身影,竟连之前她和大小姐的脚印都不见了,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本是步夫人父亲杨太傅府中家丁之女,老太傅怜爱外孙女无同母兄弟姐妹,恐其寂寞无玩伴,便赐了她来照顾大小姐。她与大小姐年龄相仿,不仅是主仆还是玩伴,来伺候小姐她心里是欢喜着的。可这才到步府几天,她竟闯下这等大祸。
蜀葵正想着,脚下突然一绊跌在地上,十指沾满泥土,她趴在地上哭道:“刚才园子的雪还未曾清理,这会子又不见了大小姐的脚印,这如何找得大小姐?”
菊青听后眉头深思:“昨夜大雪,今儿个一早家丁还未曾来得及清理后院积雪,偏这一方地界怎会露出泥土来?定是有人把这积雪挪到他处了。”
她心中有了计较,便吩咐丫鬟婆子注意园子里有没有新起的雪堆、突起之物等。众人果然在荷塘上一雪堆下发现了步玙璠裘皮披风一角。折腾了这几个时辰,步玙璠的小身体早已冻僵。
菊青命几名婆子守在园子门口,然后轻轻平放步玙璠,除去她的衣服,用白雪搓着她的小身体。不一会儿,步玙璠身上渐热醒了过来,睁眼见到菊青,有气无力地说:“青姨,帮我取了梅花上的雪水为母亲煎药吧。”说罢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