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然满含深意地望了景阳一眼,终于还是轻叹道:“你终究是连我都不相信了么?”
景阳神色不变,淡然道:“当年我放诞任性,以为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何必对世事那般认真,一向得过且过;可如今,家破人亡,父母大仇不得不报,自然不得不生出许多谨慎来。”
“更何况,适才孟叔叔这一指之威,别说这小小的安平城,便是整个秦郡,恐怕也是睥睨众生,不在话下。恕晚辈眼拙,这许多年来竟未曾发现。”
孟安然眉头一蹙,终究长叹一声道:“好吧,这许多年来我是瞒过你很多,可是这并非我的本心。而是你的父亲一手安排的……他生性耿直中正,又博闻强识,作为执笔的史家可谓是舍我其谁,天下莫敢与之争先;然而作为一个朝廷官员,却未免过于强硬了,这才导致后来陛下震怒,下放景衍兄来此小城之事。”
“经过此事,景老兄心灰意冷,专心编纂自己的史书,再不问朝政之事,更不想你日后再踏入这污浊的官场。所以他才瞒了你许多事,只是为了让你简简单单平平安安渡过这一生。”
说到此处,孟安然拇指中指轻叩,啪的一声微微弹出,一股浩然之气嗤嗤作响,划破空气,将那三四丈外的影壁整个打穿,出现一个透光的圆孔。
“我原是奉天书院院士,与你父亲是生死至交,一身修为也到了第四品之境,不过……呵呵,比起你父亲来,还是差得远呢!”
景阳浑身剧震,自己的父亲?那个严厉而又耿直的有些迂腐的老人,竟然会是这般高手么?!
“天下武学由浅入深,从第九品直至一品,而其中几个分水岭分外明显:七品晋入六品之时,由气入势,此其一也;四品至三品之时,由势入意,此其二也;而最终超脱一品之上,晋入传闻之中的道境,则自然是最为缥缈、难于登天的天堑了。”
“我虽然不才,毕生修习奉天书院圣人之道,也堪堪入了第四品境界,而你父亲,则由势入意,看破本心,已然晋入第三品之境!”
景阳听罢,半晌无言,心中之震撼实难形容。
要知道这武学之道,本就是由简入难,由浅入深,越是往后越是难以突破,非是有大毅力大机缘之人,纵然耗费心血,亦无法以勤补拙,踏入高深之境。
而第三品境界,放眼整个大乾王朝,恐怕都是屈指可数的绝对高手!
这也意味着,纵然当日朝廷下令将景家灭门抄家,自己的父亲纵然无法对抗整个大乾王朝的势力,但若要逃走躲避起来,恐怕也并非难事。
但他却完全没有选择这般做,他老人家心中之冤屈与愤恨,可见有多么的深重!
想到此处,景阳更是将拳头紧紧攥起,发誓要将这大乾王朝连根拔起,以还父亲一个公道!
孟安然见他神色,如何猜不出他心中所想,神情一肃,沉声道:“你父亲不愿躲闪,甘愿引颈就戮,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你若再这般公然对抗朝廷,岂不是正好坐实了对你父亲横加的冤屈?!”
景阳冷笑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既然他大乾王朝冤枉我父亲反叛,那我便反叛给他看!什么忠诚仁义,在我这里通通都是****!我父亲忠于大乾一辈子,结果呢?还不是一抔黄土,连死后都被冠以叛国之名!这样的朝廷,不要也罢!”
孟安然眉头一皱,刚要反驳,忽的心中一动,已然觉察门外有人前来,沉声道:“何人来此,打扰故友安宁?!”
这一声喊,蕴含了他毕生的浩然正气修为,浑厚沉雄,便是那院中杂草亦被震得沙沙作响,随声而动。
那来人不敢隐藏,纷纷现出身形,当先之人四方脸庞,面貌严峻肃然,正是那安平县尉刘铭德。
此人老成持重,年岁较之那被景阳斩杀的黄惟秋还要大上一些,只是修为逊了一筹,方才在黄惟秋死后才得以扶正,成为这安平县尉。
他当先走上前来,瞥了景阳一眼,却对着孟安然深深鞠了一躬,作礼道:“孟老居士安好,在下本不敢打扰景大人安息,然而这位公子,不但咆哮公堂,将县令大人抓走生死不明;更大闹县丞孙长亭的府衙,将孙县丞在自己家中杀害,这般藐视王法已然到了极点。在下作为新任县尉兼暂代的县令,若不能将他捉拿归案,实在难以服众。”
孟安然轻叹一声道:“此中原委我已尽知,虽然我这世侄犯下大错,但如今他立志在此为父母守孝月余,你就看在老朽面上,暂且饶过吧!”
刘铭德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之色,迟疑道:“这……”
孟安然见状一声冷哼,忽的周身一股无名气势升腾,整个人仿佛高大了几分,也不见他有任何的一丝一毫动作,单单只是眉目微蹙,神色一凛!
嗤嗤嗤……
满院子的杂草竟然尽数被从根部削断,漫天纷飞,迎空乱舞,而又最终散落一地,使得整个院落都宽敞了许多。
而同时,那刘铭德束发的高冠也噼啪一声,碎裂开来,一头长发散乱而下,倾泻开来,惊得他立时血色全无,冷汗从额头慢慢流了下来。
“老夫的面子,县尉大人给还是不给?!”这孟安然露了一手之后,又回复了平素的淡然,轻声问道。
“给,给……立时撤下!一个月之内不得进入这景家大院之中!”刘铭德哪里还敢不识相,纵然心中愤懑也不敢有丝毫表露。
“刘县尉……”孟安然望着抱头鼠窜的众人背影,忽的沉声说道:“莫要怪我不讲情面,今日我让你等暂退,那是为了与老友的交情,乃是私事;但是……若他日,这景公子当真做出叛逆之事,甚至来安平城中捣乱,我答应会助你一臂之力,仅仅一次。”
刘铭德听罢大喜过望,能够得这老人一言,自己这暂代的县令便可坐的安稳了七八分,哪里还敢有丝毫抱怨,忙躬身道:“是,是……晚辈多谢先生,马上就离去,不敢再打扰景大人……”
说罢,立刻风也似的溜走了,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庭院之内又回复了安静,只是少了那半人腰的杂草,显得开阔了许多。
景阳淡然道:“孟叔叔,你这最后一句话可是在警告我么?只可惜,我与大乾朝势不两立,叛逆之心不死不休!别说是您,纵然是全天下阻拦,我也不会有丝毫回头之意!”
孟安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究还是叹息道:“这个执拗的性子当真跟你父亲一模一样……不过我话已说出,到时候你若攻打这安平城,我势必会让门中弟子前来阻拦,能否接得下,就看你的能耐了。”
说罢,长叹一声,大袖一挥走了出去,瘦削的身形显得颇有几分寂寥之意。
阿雪上前喟叹道:“孟老先生对朋友可谓是情意深重,只可惜毕竟是儒门中人,忠孝礼智信是从小受惯了的,纵然大乾王朝已然腐朽至此,也不肯离弃……”
景阳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抛开,心中却在暗自思量适才孟安然那无形的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