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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谏止江陵夺情被杖诸贤,闻吴赵稍轻,然亦创甚。第二疏为沈艾,则加重矣。最后邹疏入,杖最毒。余曾见沈继山先生云:“杖之日,交右股于左足之上,以故止伤其半。出则剔去腐肉,以黑羊生割其臑,傅之尻上,用药缝裹,始得再生。及行戍东粤,徒步过岭,血犹涔涔下也。”邹南皋先生为余言:“每遇天阴,骨间辄隐隐作痛,以故晚年不能作深揖。”至卢东麓先生,则先人与陆葵日宗伯,力为经纪,不至重伤。余又问孟五岑给事,亦云被杖最毒,偶不死耳。闻王希泉,给事,以上震怒,操梃者不敢容情,亦濒殆云。

闻邹疏上时,江陵阅之亦感动,叹曰:“此人不怕死,真奇男子!”意欲竟贷之。冯榼独恨不许,以故不免,未知果否,又沈继山云,为郎署时,曾与曾确庵司空相识,是时为左司马,凡从戎定卫,俱出兵部手注,曾为注广之神电卫,且致意云:“我宦粤,知神电善地。”且沈令番禺,有惠爱,多门生,与

彼相近,可藉以自给。沈甚感其意,若艾邹则俱贵州荒徼矣。

【立枷】三木囊头,自古有之,盖如桎梏示辱耳。至唐酷吏,始有凤凰晒翅、猿猴献果诸名,亦用以一时拷讯耳。本朝枷号,始渐滥行,如正统间王振、正德间刘瑾,二阉盗柄,始以重枷示威,至及士大夫,然亦未闻有立枷之说也。近来厂卫多用重枷,以施御囚。其头号者,至重三百斤,为期至二月,已百无一全。而最毒则为立枷,荷此者不旬日必绝;偶有稍延者,命坐低三数寸,则顷刻殒矣。以余所见闻,盖不胜数。

大抵皆因罪轻情重,设为此法以毙之;或得罪禁廷,万无可活之理。惟壬辰年之乐新炉,以及诸龙光,则实出圣意,命东厂速以死上闻,盖痛恨游棍之流谤也。然自古无此惨刑,虽五代之立钉坐钉,无以过之。曾闻京师人云:倘非厂卫注意,及有仇家者,夜间窃雇乞丐,背承其尻,稍息足力;每日啖一生猫,亦可偷生。未知果否。凡枷未满期而死,守者掊土掩之,俟期满以请,始奏闻领埋。若值炎暑,则所存仅空骸耳。故谈者谓酷于大辟云。

(嘉靖初年),神棍刘东山,告戚畹张延龄兄弟大逆。锦衣帅王佐,力证其诬,反坐东山,用大枷三月,发戍,未几死。

东山受恩反噬,其罪盖浮于诸龙光,当时人心大快。佐以此得缙绅闻声,然亦不云立枷。

【江南讹传】壬辰癸巳间,关白事起,娄江有士大夫,为桑梓计,厚募拳勇,习骑射,备水师,慕义者因相从谈武事。

此公家世九卿,席膏腴,负时名,初非有封狼居胥想也。一时子弟俱佻达少年,与同乡纨袴辈,骤见驰骋决拾诸事而悦之,

益务招集健儿同居处,乃至沈命胥从场伶市棍,未免阑入。每出则弓刀侍卫,舆马鲜华,人固已目属之矣。适有一游士,素以气侠称者,亦预诸公子列,偶为闽游客某,向抚台许敬庵夸之云:“此曹世家子,能报国恩。且有小则保障一方,大则勤王千里之誉。”许老成人也,心独疑,且私忧之,寓书于江南抚台朱中丞鉴塘名鸿谟者,俾廉其状。盖许湖州人,恐有不逞辈,乘间窃起,为吴越忧,初不云诸公子蓄异谋也。朱素喜事,得书大悦,遂欲以为功,与幕丁偏裨辈谋之。此曹积为诸公子所轻侮,务张大其说,且谓变在旦夕,不先发,则江左必不保。

朱遽露章言之朝,直云连结倭奴,反形已具,而先收捕诸公子。

时余友王房仲(士骕),王为弇州爱子,受桎梏如俘囚,意且非时见法。疏入,举朝莫晓其端。首次二揆,又皆吴越人,错愕不知所出,第拟旨抚按会勘。时上意且不测,赖阁中力持之,得小挺。许见疏始大悔恨,而事已无及。朱寻擢南刑侍郎去,许次年入为大理卿,事亦渐解。王坐胥靡斥荫籍,其他坐死者尚数人,后皆瘐死狱中。房仲早世,事不得白。吴中有昭雪者,还其任子,今且拜官矣。事始于世家之比昵匪人,张于游氏之好为捭阖,成于文帅之借端幸功,诸公子之不至夷灭者幸耳!

可为痛恨,可为深戒。

【冤狱】锦衣带俸指挥周世臣者,故戚畹庆云侯(寿)之孙也,居东城小巷中,丧其偶,与婢荷花同卧起,有奴王奎司启闭。岁隆庆六年九月十一日昏暮,世臣率荷花执燎扃户,有数盗斧门入,世臣持仗战,仆一人,群盗合力攻之,败而见杀。

荷花伏屏处私睨,不敢仰视。盗发笥得百五十金去,遗金少许,荷花携之以报王奎。时先帝梓宫就山陵,内外戒严,指挥张国维奉兵令司游徼,而信地内盗戕国戚,惧且受谴,驰往求盗不

得,则至王奎室中,见荷花持金絮泣。适邻居卢锦来索肉价,会逻卒至,避伏床下。国维曳出之,讯知屠儿,遂执为与荷花稔奸,构淫夫杀逆。卢锦不胜楚毒,诬伏。又周之宗老,闻盗来视,亦谓实然。詈荷花曰:“主何负汝而反,当斩万段。”

国维喜,益信其真,诏下法司,鞫,初称冤,且无验,乃请移他曹再谳。时署刑部侍郎翁大立是其言,第心恨大逆,且先入语,遂欲速磔之,立唆他署郎吏成狱。郎力持不许,翁益怒,亟命上奏,得旨如拟,至万历四年,而王奎、卢锦、荷花俱伏法,人皆称快。乃群盗则观刑于市而窃笑之。群盗得志,弥横恣为椎埋,鲜衣怒马,以游侠见称,其魁名朱国臣者,初亦宰夫也,畜二瞽妓,教以弹词博金钱,夜则侍酒,国臣时时醉詈,且痛笞之。二妓不能堪,乃泄其杀周皇亲及他流劫事,闻。兵部捕之,与其党刘汝成、刘五等七人俱收缚,都下皆痛荷花冤不已,语传内廷,会刑科亦追论其事,上恻然伤之,械国臣赴刑部,俱吐实,备列剽掠情状。乃知周世臣曾屡属目,国臣疑其辨貌讨捕,决意杀之。而刘汝成戳其胁,刘五斫其胸,汝成又自列举事,未几,生女胁下有大创,如世臣死时,故已知其为历矣。时去决冤狱时已二年,刑部尚书为严恭肃(清),虑初问诸臣当得罪,谋之首揆江陵公。江陵公云:“第以真情入告主上,不得有所饰,且首事者尤不可逭。”盖谓张国维也。

严如教上疏,上以所拟过轻,命再拟。乃谪三刑郎于外任;翁司寇已正位南枢,遂夺官归;而张国维终于论戍。一时以为纵,或谓张弁有大力结强援,得丽轻典云。

【冤亲】近癸巳年,吴之阊门宋姓者,以市川贵秘器为业,俗所谓沙板者是也,其家累世迹镪号素封。有子五人,延一余姚塾师课之,其妻年四十余矣,荡而悍,与塾师淫通,遂谋杀

其夫,诸子颇有与闻者。一日以暴卒讣亲友,然其谋众皆稔知,闻于官,验视信然。乃论塾师大辟,妇寸磔,五子俱坐弑逆,然二少子实不知也。狱上于朝,非时伏诛。行刑之日,二子号呼称冤,监刑以定案难改,第悯默而已,佯若然不闻,朱氏一门俱灭。时友人王房仲,以蜚语系请室,市上讹传,将僇反者,王惊悸几欲自裁。迨宋氏就法,惊魂始复。

【大侠遁免】今上丁丑戊寅间,有妖人曾光者,不知所从来,能为大言惑众。惯游湖广贵州土司中,教以兵法图大事,撰造《大乾启运》等妖书,纠合倡乱。彼中大吏协谋图之,为宣慰使彭龟年所赚,并其党缚之。二省上其功于朝,黔抚何起鸣等、楚抚陈瑞等,及龟年俱拜优诏厚赏。而曾光竟遁去。上命悉诛妖党,严缉曾光,以靖乱本。时有江西永丰人梁汝元者,以讲学自名,鸠聚徒众,讥切时政。时江陵公夺情事起,彗出互天,汝元因指切之,谓时相蔑伦擅权,实召天变。与其邻邑吉水人罗巽者,同声倡和,云且入都持正议,逐江陵去位,一新时局。江陵恚怒,示意其地方官物色之。诸官方居为奇货,适曾光事起,遂窜入二人姓名,谓且从光反,汝元先逮至拷死,罗巽亦毙于狱。光既久弗获,业已张大其事,不能中罢。楚中抚臣,乃诡云已得获曾光,并罗、梁二人,串成谳词,上之朝。

江陵亦佯若不觉,下刑部定罪,俱从轻配遣,姑取粗饰耳目耳。

至于曾光者,亦在爰书配发数内,然终不知其踪迹何在,真游侠之雄也。若罗、梁二生,唇吻买祸,不过何心隐流亚耳。近日李卓吾,直以梁妆元即何心隐托名,此固妄谈不足凭,然何亦吉安人也。

先是捕曾光时,图其形悬四方通衢,出重赏购之。伟干长

髯,眉目有异,果非寻常人也。光狱之成,在庚辰之春。而楚之密索,直至江陵云亡始罢。

【逸囚正法】江陵当国时,持法不少假,如盗钱粮四百两以上,俱非时诛死。吴中有银工管方洲者,私用官帑千金,事发问斩。奏请旨下即正法,暂系苏州卫之镇抚司狱。时押狱者王百户,即管见女姻也,防范稍疏,听其出入。一夕忽叛逸,上台震怒,即以主者代其罪收禁之,百户家故温,出重赏募人,四出搜讨。当事亦悯其苦,督捕役甚急。微闻有浮海行者,踪迹可疑,乃南至闽广近海诸地,无不遍历,杳无消息。捕者意已阑,理归装矣。一日至香山坳,忽传走洋败船飘至,姑往观之,则桅舵俱失,寂无人声,仅火舱留一二垂死者,则管在焉。

诸役大喜,绐之曰:“吾辈亦将入南夷市贩,今如此危险,决意归矣。子可偕我行,子事已经大赦,忽虑也。”遂拉之还吴,时旨已下,迟三日百户者赴市矣。比管至,立释之。吴人骇叹天纲之巧如此。

【手刃逆奴】王邑令(仰)者,举万历己丑进士,湖广之崇阳人也。释褐为广东新兴知县,以大计入京,留其仆王守真等三人于衙斋,时时向县佐有所关说,又盗在官纸赎底籍货之,易银瓜分。王令有妾父亦在署中,备悉其事,比仰告之,心衔未发,而诸奴已觉之。粤中故瘴乡,饶毒草,守真等潜采毒兰贮于囊,为同辈名继仔者所见,诘以需此何为,云不能受拷掠,将饵以自裁耳。仰俄调福建之闽县,途中见诸奴侍左右,裂眦恨骂,于是逆谋转急。仰抵闽未数日,方拮据应酬杂务,夜草竿牍告馁,守真等以所藏兰草置饭中进之,家人皆不觉也。比入卧外斋,惟诸奴在侧,毒发就毙。质明始入告其家人,群起

呼药治疗,则医家皆云中毒殒且久,不可治矣。同官来视,七窍皆流血,鞫治诸奴。继仔先述往事,诸奴亦不胜严刑,俱吐实。时会审于城隍庙,仰子廷试者,持利刃就神前,一手刃剖其心,以祭乃父。多官哀之,亦不能禁,以其状上之朝。下理官共议,此律文所不载,而情实可矜。上亦谓廷试迫于父仇,虽与律令不合,亦人子至痛,当从宽政,遂贷不问。

【齐韶冤死】刑部侍郎齐韶之斩西市也,时为正统十三年之七月初旬,罪既不蔽其辜,节次亦非其候,天下至今冤之。

盖事涉王振并其侄二人,故激上怒,有此异常处分。然中尚有隐情也,据锦衣指挥马顺谳词,谓百户史宣女,已被上选召,受赐归。韶托兵部侍郎徐琦、驸马都尉赵辉,逼取为妻,已而琦、辉二臣自输为齐韶逼取选余女子,则齐韶又何辞以解?盖上大婚时,选妃自内廷退出者,本上所属意。时圣眷未忘,宜其掇祸之速也。近年一吏部郎,亦重价购今上所择宫中受赏退归者,殊嬖之,上闻而不发,后以出守被白简,竟坐刑死多命,特出中旨论斩,至今系狱未释。臣子乃与君父争姝少,兴固豪矣,谓之知命则不可。

【弟子鸩师】扬州兴化人宗名世,以工部郎坐吏议归。长孙弱冠矣,漫游惰学,而大父以堂构期之,延丹徒名士陈肖者课以举业。陈绳督过严,夏楚不少贷,宗孙积愤出怨言,陈闻之怒,榜掠愈苦,遂生恶心,市砒杂殽胔饲之。夜狂躁呼水,禁不得入,遂殒于塾。其子诸生观阳讼之官。广陵士庶久悉其状,而无人讼言。江都知县姚祚端,健吏也,呼伍伯如法检验。

先以片银置尸口中,少顷如墨涴。时宗工部已行多金讲解,两家俱有成议矣。姚恨其事,力持不可。以谳牍上之抚按,皆如

拟抵偿。此庚戌年事。今工部尚无恙,其孙系狱中,百方求宽于下台,而公论持之,终不许也。

【崔鉴孝烈】唐严武幼时,以父挺之爱其妾元英,不礼其母,夺槌击碎元英之首,此古今所叹异。而嘉靖中叶,有山西保德人崔玘,年十四,以父私邻女魏氏。斥逐其母,鉴不胜愤,乃手刃魏氏,其事上闻,上以幼能激义,特贷其死,发附近徒工三年。孰谓古今人不相及也?武虽婴孺,然世家胄,允熟闻节烈。鉴闾巷无知,发于至诚,较更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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