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柳半半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敖铎瞬时僵硬，连同因为担心而靠过来的忧离和楚凌天，在看见那张脸的瞬间，也都失去了话语的能力。
那张苍白柔弱的小脸上，一双翠绿欲滴的眸子，此时斥满了痛苦，浅碧的瞳孔中溢出的泪水，似朝曦晨露般晶莹剔透，本该震慑于那双自然且富生机的画面，可在这个混乱的夜里它却显得越发诡秘，只一个呼吸间，就捏住了每个人的心弦。
“这是……为什么会……”楚凌天凌乱的组织着语言，可半天也没想出要说些什么，只是抖着唇看着眼前突然异化的柳半半。
“快挡住！”第一个意识到严重性的是忧离，在喊出的同时，身子已然将柳半半大半掩盖住，可还是没快过那有心而为的指认。
“快看，她的眼睛……是妖邪，她是妖邪！”清晰可辨的女声，带起的是瞬间骚动的人群。
场面顿时失控，激怒叫喊的百姓与官军开始撕扯，一双双带着敌视的目光如同刺刀一般投射到柳半半的身上，空气中的琴乐依旧无休无止的跳动着，折磨着柳半半的神经，刚刚一切辩驳，如今显得竟苍白可笑起来。
突然，好像笑，可却又窒息起来。
柳半半好像掉进了一个无边无垠的世界，却不是让人舒心的广袤空旷，而是暗黑腐朽的泥淖，越是挣扎便越深陷，直至淹没头顶。
心里两个声音在不停交替咆哮，叫喊。
“坚持住……一切终会挺过去的。”
“倒下吧……一切皆没有意义了。”
最终在消极一方胜利的号角声中，手臂无力地垂下。
口腔直到胸内皆如同烧起来般灼热，耳边是忧离他们三人不停施加法诀的声音，彩色的波澜如同轻透的盈纱，一层一层被盖在她的身上，可却没缓解一丝一毫的痛楚，眼皮渐渐开始沉重。
呵呵，最终还是没能解释清楚呢。
“叮零……”清脆的铃铛声，似水滴滴落，在脑海中荡漾扩散开来，一圈，一圈。
敖铎的怀抱下一刻被替代，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她身边出现、包围、收紧，让她一度误以为那个怀抱是颤抖的，似怕失去了她一般。眼皮与眼睑间只留下细细的一道缝隙，她却好像在那狭窄的视线中看见那张只要想起，心脏便是一阵抽痛的脸。
也许，她已经死了，或者亦是生命中最后的一次幻觉，否则为何她会听到先生说，“有我在，怎么会让你如此轻易的选择离开我。”
那句话后，好像琴音便停止了，世界开始在眼前渐渐回归清晰，耳边的声音也再次真实了起来。
缓慢的睁开眼帘，眼前的景象却有些不敢相信，似想验明真伪般将手伸向面前之人的脸颊，当那温暖柔滑的触感，真实的反射到手掌时，声音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抑制不住地欣喜，“先生！真的是你。”
仅是风瀮浅浅的回笑，这世界上的一切便都不重要了，只有面前这个抱着自己的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看着柳半半那依恋的眼神，风瀮神色不禁柔和下来，“还疼吗？”
三个字，就如同治愈了她痛楚的良药，摇着头，明明笑着，眼中却有泪不由自主的翻滚出来，“不疼，再大的疼痛，看见先生也不疼了。”
风瀮听的一顿，后灿然而笑。
将人揽紧，感受着抵在胸前那颗小小的脑袋，风瀮忽而低沉地道：“丫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你留在我身边。”
柳半半听的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心脏控制不住的“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着，先生是喜欢她留在他身边的吗？
脸颊微红，明亮碧翠的眸子看着风瀮，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是真实的在上演着，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我在做梦对吗？”说完竟自顾自低头嗤笑出声，“我好像一直都容易陷入幻象，果然是因为奢望的太多吗？”
风瀮好笑的看着这样怯懦，小心翼翼不敢靠近他的柳半半，真是个傻丫头呢。本想开口安抚这丫头，却在眼角余光瞄到一抹赭红的时候停住。
眉宇微微纠结在一处，显然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
将柳半半扶稳，让她在自己身旁站好，风瀮笑着道：“丫头，乖乖站在这里，等我。”
柳半半听话地点头，哪怕这真的是幻想，她也抵不过这般温柔的风瀮。
转身对着人群，袍摆随之划了个完美的圆才又回归平顺，风瀮眼神平静且深邃，却带着俯视众生的孤傲，这些人在他千万年的岁月里，不过似恒河数星般的存在，也许仅是一个回身，便已成为身后的尘埃。
所以这些人，不，是这些生命的结束，对他来说却没有柳半半等人那些沉重的负担，不过是一个轮回结束，踏入另一个新轮回的循环。
可是……
当琼妃急忙赶来的时候，风瀮只不过是轻轻的举起了一只手，如同往日里再平常不过的举动，没有任何停顿，那么自然平滑的落下。
琼妃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瀮尊……”
那个动作在柳半半眼里，忽然像一个放的极慢的影像，连同每个手指细微的变化，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周围的人群，如灿烂了整个星空的烟花，闪着生命最后的颜色，刹那飞散，一张张还来不及惊恐的面庞，仿佛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间般，眨眼间消失不见。
人群中身穿赭红色裙褂的女人，只轻轻的“切”了一声，便也连同周围一样，砰然而散。
安静，清冷，大街上再无任何噪杂的声音，却听到了沉寂已久的风声，如同苍老的叹息，呜咽而过。
琼妃站在原地，面色有些难看，身后的侍女一脸担心的看着她，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楚凌天连同敖铎和忧离都惊讶的看着这一切，一时难以回神。
而柳半半，只觉得好冷，突然冷的身体里的血液都僵硬了。风瀮何时走回到她身边，都没有发现，只听那平日里最令她心慌意乱的声音如今却好似蒙上了什么，如同怪兽的吼叫般模糊粗哑的传进耳中。
“丫头，我们该走了。”
风瀮想去抓她的手，可是她有一瞬间的迟滞……竟是躲开了。
风瀮蹙眉，奇怪的看着柳半半，语气中带了一丝不解与担心，“怎么了？”
“我……”刚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好像干涸了好久的沙漠，细沙与细沙之间的摩擦出的最粗劣的声音。于是就那样沉默了好久，柳半半才敢正视面前的男人，见他一脸不明所以的神色，和伸向她尚未收回的手。
微微摇了摇头，挤出一个称不上好看的笑容，“没事。”
柳半半紧紧的咬着唇，竟是狠心的闭上眼睛，选择了将手递进那宽厚的手掌。
她不敢看周围几人，她怕看到他们用失望眼神望着她，不敢去正是心里那连自己都鄙视自己的声音，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样的悲哀，不论他是天神，还是恶魔，只要你的心陷落在他身上，剩下就只有可悲的跟随。
哪怕心里那么疼，为那些忽然消失不见的人疼，疼的像将她的心剖开揉碎，直到掩埋进自己都望不到底的深渊，这样她才有勇气忍着疼，只看着眼前的他。
见她伸手，风瀮脸上终于恢复了笑容，拉着她竟是转身向回走，“回去吧，我帮你渡些真气安胎，这大晚上怎好这般折腾。”
其他众人，先回神的当数忧离，却也跟柳半半一般没说什么的，默然地跟了上去。
敖铎则浑身还在颤抖，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那一瞬有什么在他的身体中改变了，似恐惧，似狂热，血液却在不停地叫嚣着，如同一只烧开水的锅，灼热且沸腾。直到半天才恢复知觉，有了动作，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
只有楚凌天从震惊中愕然回神，竟是双目赤红可见血丝，握拳的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竟“唰”一声拔剑出鞘，指向了刚走出不远的风瀮。
琼妃见了一惊，也顾不得自己的心中的沉重的悲悯，忙冲上去，拽住几近癫狂的楚凌天，用尽气力对他大声怒斥道：“你要做什么！”
“啊！放开我，”楚凌天看了眼身侧的琼妃，挣扎着，怒吼着，“我要杀了他。”
那么多百姓，那么多性命，竟眼睁睁的在他眼前消失，飞散……
楚凌天再次眦沐欲裂的瞪视着那离开的人，暗暗的咬着牙道：“他才是妖魔，最大的妖魔，被抓起来焚烧的应该是他不是吗？”
琼妃被他说的一怔，眼神中难掩的惊慌了起来，忙拼了命的摇头否定，“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琼妃紧抿着唇，泪水在眼眶中流转不下，“那不是……那不是冷血的屠杀……那是他，独有的慈悲！”
慈悲，两个字从她口里念出，竟辗转带着一抹轻不可见的叹息，似这世界上最无足轻重的东西，转瞬消散在风里。
可是……
琼妃回首看向风瀮的背影，“那样的慈悲也只有他能做到，只有他。谁都不明白，他曾经因为那样的慈悲失去过什么。”
可是他却依然那般心软，你们还要他做到什么地步呢！
神可以怜悯世人，可又有谁可以了解神的悲哀呢！
也许是被琼妃脸上那如此痛苦悲怜的表情震慑住，楚凌天竟冷静了下来。看着琼妃的一双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将柳半半送回柳府的房间，渡了些真气为她安胎，将人哄睡后，风瀮在转身离开。
可才出门口，便重重的跌靠在房门上，胸口似被大石堵住了一般沉重，不由闷咳了几声，捂着唇咕哝道：“看来今天真是有些自不量力了，毕竟，那是女娲啊！”
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明亮的月色，似对老朋友般亲切地笑道：“老友，你离开了，却留给我这么个**烦，待下次见面之时，定要一并讨回来的。”
说完豪气的解下酒壶，想往嘴里大灌一口，却在下一刻黑了脸色。
一番折腾下来，他竟是忘了打酒。
阴界，那个暗黑的世界中，只有浮动游走的无根烛火成为四周的光线的来源。滚滚雾气缭绕不散，从中隐约可见几座庞大殿宇。而此时，其中一座最为高大的殿宇中，正传出冲霄地怒吼，吓得周边几个闲散的小鬼霎时惊慌四逃。
“你说什么？居然送来那么多魂魄！”阎王略显年轻的面颊上，此刻正威仪的竖着眉宇，显示出他现在极度的不快的心情，看着依旧冷静如初站在他旁边的陆判，这火气越发压抑不住，“他是要用那些魂魄撑爆我们阴司吗？”
陆判看着一会儿功夫就将自己平顺的头发抓成稻草，焦躁的来回踱步的阎王，用清冷好听的声音提醒道：“仅六十四人。”
阎王瞬间将恐怖的视线瞪向陆判，“你是想说我夸张了吗？那家伙心善，那就让他自己去管啊，要救中了‘司命琴音’的凡人，也不是这么个救法啊！一下统统送来我阴司，这不是专门给我找麻烦嘛！就说这些大神斗来斗去，会殃及池鱼，看吧，果然遭殃的是我们。以后若是有大神的魂魄来投胎，定然都送去猪胎、狗胎，叫他们有事没事瞎折腾。”
陆判也不插话，只安静的听他们家阎王大人唠叨，直到他自己口干舌燥地停下，陆判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那六十四人，该如何处置，请阎王示下！”
阎王放下头上的手，凌乱的头发终于得以放松，气的用鼻子哼哼了一声道：“怎么处置，还能怎么处置，统统安排轮回，给我再重新送回樊城去。”
“是！谨遵司命。”陆判板着那张冷冷淡淡的脸顺势躬身低下，却在阎王看不见的地方，扯起一抹欣然领会地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