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里早就清楚她不会答我，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必竟，一个有着明显目的的人来到你身边，还是来历不明，多少让人有些担心，心里也就一直这么悬着，总是不踏实。
“落影被主子责罚，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还要在这种地方报说主子名号，回头让人误会了是仗着主子招摇，就越发的不妥了。如烟姑娘放心，我回去后，过些日子也还会再来看你的，不用挂怀。”
落影一番话说得于情于理都没有办法让人反驳。脸上虽是带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也就不再纠缠，她是铁了心不愿说，我再问也是枉然。
“落影，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是我能离开了这敬役房，定然会想办法去寻你，到时如烟再行谢过。”
我如此说，无非是不想落了话柄说我是在探她的底。就算她心里跟明镜一般，但面上的功夫，也得护周全了。
“如烟姑娘无需客气，这都是苏麽麽眷顾姑娘。”
我也不再跟她争辩，现在我说任何话怕是都会让她曲解成我想要探她的意思了。
“是这样，如烟还有一件事想要求落影姑娘帮帮我。”我也不再拐弯抹角，将话就直说了。
“姑娘有事请说，只是不知落影能否有那个能耐能办姑娘交待的事了。”落影带着不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她这样说，无非就是不好明着拒绝我而已。
我却故作不知，仍旧说道：“看你这话说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无非是想请姑娘帮忙，给我弄些鱼来。鲫鱼补身，这些日子伤了元气，我不过想吃点儿腥。”
我笑的真诚，这事儿对她来说也确实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所以当下她也就应承了下来，答应过个一两日后给我送来。
落影换回了粉色宫装，避开眉间的黑记，也是个乖巧玲珑的美人。
我和她一路并肩而行，想要将她送到门口，算是礼节。
只是还未走到门口，就见得好些宫人急匆匆而行。加之薄雾还未完全散开，有个宫女和落影撞了个满怀。
宫女抬起脸看一眼落影，眼里的惊恐及悲伤显而易见。两颗墨石般的明眸此时盈满了泪水，在脸颊顺下两道涟涟泪痕。一张精致的小脸不见半分血色。
她撞上落影也忘了道歉，只忽忽抬眼看了下落影，就又将头低下仓皇而逃。
我抓了她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另一慌张女子问道：“你们为何都如此忽忽？发生了何事？！”
这人倒是沉静许多，可脸上也是惨白一片，启齿间还可清晰见着两片樱唇瑟瑟颤抖，连着说话也有些哆嗦：“采月……没了……苏麽麽逮着我们，逼着让我们将她抬下来……她挂在树上，脸都紫了……眼睛都快暴了出来……哎哟！不敢看……不敢看……谁还敢上去抬啊？！现在人还挂在那儿呢，都不敢往近了去……就在杂物房那边儿，我劝你还是别多事了，赶紧躲得远些……”
宫女说到最后，已是极其不耐，将我拉着她的手重重甩开，头也不回的疾步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景呆立当场！
采月死了！
采月受不了姣娘的折磨，将自己吊死了！采月就这么死了……虽然说是姣娘害死了她，可……我也是间接害死她的祸首！如果不是我将这事儿说了出来，众人都孤立了她，言语上也让她不好过……说不定她就能这么熬着，也不至于……
哎——我也作孽了。
我回过神，急忙往杂物房那边飞奔去。留了落影在身后唤着：“姑娘，别去——”
我一定得看一看采月！
这么活生生个人儿，一眨眼说没了就没了。我不过是想整治姣娘，不让她再祸害人……
采月，你怎么这么傻啊！只要再多给我几天！几天啊！——再多熬上个三五日，我定能让姣娘自食恶果，你又何必如此轻贱自己性命！
我气极，也伤心。
眼睛开始有些酸涩，心里的愧疚泛烂如灾，终于滚落两滴清泪。
二人环抱的大槐树下，一条似雪般纯净的白绫挂在树桠上结了个环。而在那绷紧的白绫之下，采月就就那么直直的吊在那儿。轻风拂过，身上大红色的袍服的跟着轻轻飘摆，采月的身子也跟着有些轻微的晃动。
巾白如纸，红衣胜血。
采月就那么一直僵直的吊着，依旧保持的临死时的那副狰狞与哀怨。灰白的眼球暴突出来，像是满含怨气的瞪着这个世界。
隐约还可以听见树枝晃动发出的细响，更添了恐慌。
她死都不瞑目。
周围已看不见一个人影，都不愿意让自己摊上这活儿，由着采月就这么吊在上面，死不瞑目，腥红的双目煞是吓人。
很久之前听人说，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一身红装含冤而死的人，死后为化身为恶修罗，含着这口怨气找债主报仇。
采月一定就是昨儿夜里吊死在这儿的，还刻意的换了一身红装。
这身红装上面绣着大朵的金线菊，上面两只彩蝶翩然起舞，嘻闹在花丛间。衣裳应当是她偷偷为自己存的大红的喜服。明明是吉祥的饰物，却偏偏让人看着肌肤起栗糁的发慌。
冷风沾身，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再看看四下无人，我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了。
我双手合十，拜了两拜，嘴里低声念叨着：“采月莫怪，你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是姣娘逼死你的，你回头找她……我会替你报仇的……你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是姣娘逼死你的，你回头找她……”
刚想转身就走，突然肩膀上被人重重一拍！
我的心瞬间的一窒！
我猛的回过头，见着是落影正站在我身后，我才吁了一口气。
“落影，你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你吓死我了！”我埋怨道。
有道是人吓人吓死人，这样的情形之下，任谁都会被吓破了胆。
“她这样无法安息，我们将她抬下来吧。”落影说得郑重其事，一点儿也不含糊。
看着她毫无惧意的样子，我也平静了些。但若是说要我去抬尸体，我也是不愿意的。
“落影，你不怕么？况且你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事儿根本不用你来做。”
我劝说她，并没有打算上前和她一起去碰尸体。就算是心里不再害怕，但是对于我来说，碰死人也是有些忌讳的。
落影的眼光停留在采月大红的绸服上，用一种平静而又苍桑的口吻说道：“我们都是这皇宫中的苦命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也许下一刻，在那个位置的，就是我们自己。这样想，你还忍心让她死不瞑目吗？！”
我不知道落影经历了什么，在她这样的年纪又怎么会有苍桑感。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此刻，她那种仿佛是看透生死一样的悲凉又让我感同身受。
我知道我不和采月一样，只因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我心里，自杀不但很傻，而且很懦弱。死，虽然需要很大的勇气，可是活着，需要更大的勇气。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懦弱的人。
但是这时候，我不再害怕靠近采月了。心里更多的是同情这个正在花季的少女，明明是人生中最最年轻美好的年纪，却遭遇了人生里最最残忍的事情，以一种绝决的方式来和命运抗争。
我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和落影一起将采月给抬了下来。
采月不过是一个命途多舛的可怜女子，生前没有几天好日子过就被送进了宫。就连入了宫，也是到了最苦的地方，受着各种磨难。有时候，心理上的折磨比生理上的折磨更为可怕。
原以为死了就可以解脱，哪里知道，就连死了，也没个人收尸。这样的命运，也未免太过可怜，让她如何得以安息。
将采月放平，落影帮她整平衣衫。动作流畅娴熟，半点没有畏惧，让人觉得她似乎曾经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我看着采月仍旧瞪着的双眼，心里发悚。勉强自己伸过手去拂她的眼，好让她合眼。哪知拂了两次，采月依然瞪着腥红的双眼，不愿安息。
落影看了眼我已惨白的脸，再看一眼采月，嘴里念念有词：“采月，你还是安息吧。不要迷恋红尘，好好上路。下一辈子投胎投个好人家，来世别再入宫了。恶人自有恶人磨，你无需挂心。这宫里头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害过你的人会有报应的。好好去罢……”
好一阵叨念过后，只见落影也是轻轻一拂，和我之前做着同样的动作。可奇迹的是，采月的眼合上了。
她就那么安详的躺在那儿，少了许多的戾气，看着也没有那么让人害怕了。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鬼魂，最少在这之前我是不相信的。我也不会相信真的有人会死不瞑目，哪怕含着天大的冤屈，既然人死了，一切也都了了。正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但这个时候，我真的信了。
如果这个世间真的有善恶之分，因果循环。那每个人生命的终点都是福报的多少而决定的，也就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我，为何会来到这儿？
我的命运又是由什么来决定的？！
那我做所的这一切，是善果还是恶报？！
……
我又将要去何处？！
我怔然半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