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寻带着他的侄子程乐嘉堂而皇之地进驻了我的领地。
我疑惑道:“为什么?”
他说:“我大哥大嫂玩七年之痒,所以将这小讨债鬼暂时托付给我。我寻思你家里不是离他学校近么,正好我公司也近,一举两得。”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还好意思说别人是讨债鬼,那他是什么?吸血鬼?于是我当场发飙,“你不是有公寓吗?开车也很快的好不好?”
他白了我一眼,“都说了这里离学校近嘛。你真是越来越有老人范了。程乐嘉有赖床的恶习,住我那会天天迟到。你也不想小孩子总是在同龄人中出丑不是?”
我错愕不已,“那你呢?你干嘛也要住进来?”
他自觉地找了个可以安放行李的地方放下东西,头也不回地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可以照顾孩子?”然后两眼四下一扫,便挑着眉挑三拣四道:“才一天没来,你这儿就成飓风现场了?活脱脱的乱室佳人啊。”
我当时正在艰难地清理昨晚路霏跟齐奇造反狂欢后的战场,听他这话便一脚踢开汽水罐,理直气壮地说:“你们住这里可以,但家务全包。”
虽然有点趁火打劫,不过这是难得的唯一既能不花钱请家政又能保持家里清洁的途径了。程寻有轻微洁癖,他如果当真想住在这里,自然清洁工作不能指望我这么个残障人士。
他二话不说,毫不犹豫走过来收拾茶几上沙发上的啤酒罐薯片袋,边收拾边嘀咕:“你是怎么办到?用嘴咬开的?”
我说:“什么?”
他扬扬手里的易拉罐式青岛纯生,“你还真是个酒鬼啊。这样我更不能让你单独跟孩子们在一起了,手都废了居然还能随意吃吃喝喝,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是你办不到的。”
我嘿嘿一笑,“每个人的身边总有那么一朵奇葩,震撼着你的神经,锻炼着你的心灵。”
他轻笑出声。然后娴熟利索地整理着他所谓的飓风现场。
我招呼着路霏带程乐嘉小朋友进房间玩。自己却安然坐在角落里欣赏程寻劳作图,突然觉得,如果政府再不下令特地强调男女平等,那这个社会将重演历史,回归母系氏族了。
程寻简简单单地穿了身白色T恤,黑色仔裤,夏款灰白色帆布鞋,阳光得简直比二十岁小伙子还要灿烂。然而可怕的是,这个装得了嫩扮得了熟的成功帅男居然还可以摇身一变成家居型治愈系好男人。
窗外阳光正好天气晴明,光束笼在他身上微微泛着空灵颜色,从我这个角落看过去,更像是舞台上灯光汇集的焦点。舞台上的他卖力挥洒汗水,即使这样竟也丝毫无损他的美貌,雄辩地说明了他是一个何等天生丽质的帅哥。
我不禁脱口而出:“你是怎样练就这一身既不损体面又能从容对付家务的本事的?”
他结束了拖地的活计,转而收拾书架。闻言抿唇一笑,淡淡说:“这算什么,我可是清理过真正的飓风现场。”
我说:“你是开清洁公司的?”
他冥想了一会儿,继而开口道:“准确来说,是华凯程氏环保创新科技有限公司。简而言之,就是那种打着高尚名义实则也是赚老百姓血汗钱的资本主义资产阶级。”
我对他的坦白持赞许态度,觉得这是一个意欲称霸业界的商场巨子本该直面的心态。
他拾掇了会儿书架,突然探过身问我:“你当初怎么会有写书的念头?你这里有很多书,为什么没有你自己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这真是一个难以启齿的缘由。然而程寻却在我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妄自揣测起来,他说:“是因为过去的经历?”
我咬唇轻哂,“这跟我的过去无关,完全是为了体现我为五斗米折腰。你想啊,坐在家里写字既不用怕出门迷路,又可以照顾路霏,关键是写得好还有稿酬拿,这可是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程寻没说话,兀自翻着书看。家里经过他妙手收拾,已经初具高级住所才有的品味。我心甚慰。
听程寻的口气似乎沈茗姐跟程然先生这次闹得比较厉害,据说沈茗姐已经签署了离婚协议搬出程家了。我心想莫不是言情小说里常见的第三者插足吧?程寻闻言一笑,他说现实世界里不是更多吗?
这里他要理解我作为一个一直人为地与世无争小人物的悲哀。认识的人里,除了鹣鲽情深的程然夫妇,似乎就再没有一对拥有正常情侣关系的人了。齐奇多次恋爱未成,陆家明同志爱精彩纷呈,而我自己则更是一败涂地教人绝望,就算是现实世界,也不如虚拟小说更让我浮想联翩。
我说:“那你们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程寻把玩着我的杯子,颊边笑涡深陷。“程乐嘉住到他爹妈和好,我嘛……”他笑意愈深,“我打算在这住一辈子。”
我一时不解他话里真意,疑惑道:“你不会是看上我这房子了吧?话说你的品位也够怪的,那么好的公寓不住,非跑来跟我抢地盘,脑子被浆糊糊住了吧?”
他眸色忽变,一本正经地说:“笨蛋苒苒,我是想跟你在一起住一辈子。”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噌”一下起身蹭到我旁边,深情款款地注视着我,“我带着程乐嘉住到你家,不过是找了个借口接近你。”
蓝天白云,乾坤朗朗,在这个举国盛情期盼的大日子里,有一个男人,刚刚帮我清理了一室的污秽,然后怡然自得地喝着我喝过的水,然后坐在我旁边,说他……想跟我在一起一辈子……
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话了。曾经以为慕连城的那句“不要怕,有我在,谁都不敢欺负你”已经是极限了,但这个男人分明更深谙此道。
可是人的伤害性恐惧症是根深蒂固难以磨灭的,慕连城一边说着会保护我一边却指使别人伤害我,在我傻傻地固执着相信他的时候,他已经残忍地将我鞭挞得体无完肤。
面对他那么诚挚的情感剖白,我很不给面子地沉默了。但又陡然想起这种做法在人家看来未免不是矫情之举,于是为了节操问题,我终于打破沉默,“哈,哈哈,你随便住,爱住多久住多久,大不了我不收你房租。”
这无疑是个蹩脚的装傻举措,我打从心眼底渴望程寻能够理解并就此作罢。然而我高看了我跟他之间的默契磨合度,他看似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劲。
他说:“我不管你怎么想,或许你那脑子根本也想不出什么好事,那么就这样决定了,等你手好些,帮我搬家。”
我坐在那看着他丰俊如神的侧脸,心想这人气场实在强大,说服力丝毫容不得忽视。
六点多的时候,陆家明打电话说让路霏过去一趟。从路霏欣喜若狂的表情不难看出,她今晚又能尽情摄入糖分了。
她跟我报备的时候完全没提过生日的事,我心想做人的确不能太绝,我的后半辈子还得仰仗路霏,千万不能轻易得罪。于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程乐嘉完全没有或许即将加入单亲家庭孩子大军一员的觉悟,无忧无愁地尾随路霏而去。
程寻看着他欢实的背影摇摇头说:“昨天还哭死哭活,说不要跟着我,现在就急着跟女生去吃蛋糕,这孩子典型的白眼儿狼啊。”
我说:“天下孩子一样白眼儿,等你当了爸你就理解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让我心生不祥。果然,他接下来就说:“我不介意捡个现成的女儿。”
窗外一轮银月微微缺了一角,独自悬于灰色夜空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感。我踌躇半晌,眼见月影西沉,今日即过,一时激动便不得不拜托程寻帮我一个忙。
他正在贤良淑德地刷碗,厨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愉悦的轻哨声。我完全搞不懂作为一个事业成功人气超旺的大男人竟然可以如此怡然自得地做着与本身气质很不相符的事情,更难的是,他居然还能乐在其中。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思量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那个,程寻,能不能帮我个忙?”
差不多十分钟后,我们已经身处社区后的草坪上。这是一片未经开发的寸金之地,空旷深远,黄金地段,几乎已经能够预见未来两年内必有一番远大前途。不过现在我只能暴殄天物地在这里祭拜我妈妈。
五年前的今天,妈妈死了,路霏生了,而我——脱胎换骨了。
五年来,我从没有回过那个城市祭拜妈妈,然而好歹她抚育我十八年,不是亲妈胜似亲妈,我虽不能像哪吒一样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但每年的今天,遥遥一拜却是必不可少的。
我面露难色地请程寻帮我指出朝南方向,顾不上他那看见珍稀物种的眼神重重往地上一跪,虔诚地朝南方磕了三个响头。
这也是我选择在无人区进行祭拜的最主要原因,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还没想过成为网络达人。
看得出程寻受了不小的惊吓,在夜风中凌乱成一根木头桩。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蹙着眉头说:“你……刚刚在干嘛?”
我没所谓地蹬蹬腿,轻声一哂,“拜祭啊,可是这个城市居然不让烧纸钱放鞭炮,不然肯定更隆重。”
程寻张张嘴,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其实,这个城市禁烟火的方案是我提出来的,为了跟我们公司的原则主旨相符合,环保。”
我咬咬唇,不禁觉得气氛瞬间变得相当尴尬。然而,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我的抱怨都显得那么浅薄无知,而人家是从群众利益根本出发,显得那么高尚辉煌。
此情此景,我只得干笑两声敷衍带过,“嘿嘿,不错不错,你真是为国为家为人民,是我的觉悟不够,远远不够。”
心里却在嘀咕,怪不得逢年过节跑断腿都买不到一根烟花,原来是程小二将这个浪漫的一塌糊涂的节目以崇高名义彻底扼杀在摇篮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