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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粲依然记得，面前这孩子曾经在书房中对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那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
今夜他同样身体笔挺地站在自己面前，理直气壮地说着：我不接受。
无论是当初自己的安排，还是如今皇帝定下的事情，他都敢说出自己的想法。
老尚书隐隐觉得，自己当初的猜测是正确的。
“你不接受又能如何？就在今天，圣旨已经下了。”
王石道：“当初在太和殿中，我曾经当着朝中所有重臣的面说过，如果不长眼的老天不收他，我就会收了他。”
“替天行道？你不像这么幼稚的人。”
王石摇头道：“我不是什么正义感泛滥的人。但是许鸿哲逼死我大哥，我就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那你打算怎么做？”
“父亲，我不会告诉你的，请允许我保留自己的一点秘密。”
“坐下吧。”王粲一指石凳，脸色有些疲惫，想来这些天他操劳过甚。他不愿意继续这个让他有点头疼的话题，心中暗叹这孩子脾气太执拗了也不是好事。他渐渐觉得，随着王石听从自己的安排参加大考，然后事情的发展就有点超出预设的轨迹。
这孩子显然不愿意按照自己给他安排的路走下去。
他想了想，话锋一转道：“关于舞弊案的其他人等，相应的处罚也都有了结论。任宣平和老管家已经定了死罪，秋后问斩。工部左侍郎任少安构陷大臣，已经被撤职，流放三千里，任家的家产已经被罚没充公。”
任家完了。
王石明白父亲是想告诉自己这个结局，可这不是他想要的，起码任宣平罪不至死，而且他一直都在提示自己那个时间错误。可是世间事便是如此，他要洗脱罪名，那肯定就会将任宣平推到悬崖边上。
秋后，好像没多少日子了。
他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说道：“想来皇帝陛下这次很高兴，能顺手拔掉朝中很多他看不顺眼的大臣。”
王粲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在你被关在刑部大牢的时候，有很多大臣都没有按捺住，纷纷上表表明自己的态度，虽然朝廷的清洗还没开始，但是圣上已经心中有数，所以你这次其实立了很大的功劳，只不过明面上不好讲出来。不过日后你能体会到其中的好处。”
“好处？”王石微微摇头，然后对王粲认真地说道：“父亲，我的路我自己走，我不希望以后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明白你对我是一片好意，可我不会做一个任人操控的棋子。”
王粲沉默良久，然后问出自己思量多时的那个问题：“那么，你想走什么路？”
你想走什么路？
这个问题放到两个月前，王石也许会说自己只想一辈子待在小院内，看看书，练练字，然后逗逗冬儿，仅此而已。
然而这段时间发生这么多事情，他清楚不可能再回复到当初的心境。
而他确实有一个很宏大的梦想，已经萌芽，已经让他整夜不眠为之筹划，但这件事他只能放在心中，不可对旁人言。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思忖片刻，他对王粲说道：“父亲，你一直想为我在朝堂上铺好路，甚至不惜行险也要帮我先拔掉一些钉子。这次皇帝将大哥安排到都察院，是不是打算以后找个机会罢了许鸿哲的官，然后让大哥坐上左都御史的位置？”
王粲微笑不语。
王石不管他的反应，继续说道：“当初在贡院红墙下，我曾经心生疑虑，既然皇帝想让你入门下省，又为何会让你当大考主考官，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如今看来，皇帝的初衷并未变过，之所以让你当主考官，无非是要引蛇出洞。父亲，你们这些老一辈的心思太深了，居然连我也一并骗过去。”
王粲淡淡道：“你这孩子心思太细腻，不如此做，我怕骗不了你。”
王石道：“现在我明白了，将来父亲肯定是要入门下省的。如果要辅佐太子顺利登基，你在门下省，而大哥在都察院，这样就有很大的把握。而把我放到太学院当博士，却不进入六部或者两省，想来是打算让我进入军机处？”
他轻叹一声，道：“原来白塔事发后，父亲叮嘱我千万不要接近军机处，是怕皇帝心生疑虑。”
王粲感慨道：“其实这些事我从未教过你，想不到你能想明白其中道理，倒是让为父有些惊讶。”
王石却没有丝毫得意表情，因为他明白，所谓朝争，不过是人心二字罢了。如果能猜透人心，那自然就能无往而不利。格局再复杂，势力再交错，只要能洞彻每一个人的立场和态度，即便是火中取栗，也能从中得到最大的好处。
但是，他志不在此。
所以他沉声道：“父亲，恕我直言，现在的局势并不是那么乐观。”
王粲疑道：“局势？”
王石道：“是的，我不会小觑皇帝手中的力量，但仅仅是那样并不够。方才你也说过，如果以后有人想对付我，肯定会提前掂量一下。可这不代表别人就不会动手，若将来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那么我需要面对的肯定是更加凶狠和完美的攻击。”
王粲颇感兴趣道：“说说你的想法。”
王石清清嗓子说道：“父亲你执意站在太子这边，或许是出于你的考量，而我现在是东宫侍讲，外人自然会将我划分到太子那一边，尽管我连太子的面也没见过。你说这次舞弊案的幕后主谋是三皇子，可皇帝对他的惩罚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这绝对不是因为他的皇帝的儿子，而是因为他手中握有令皇帝忌惮的力量。”
“继续说。”
“从这次舞弊案可以看出来，三皇子的行为颇为放肆，他甚至不屑于过分掩饰，直接就将自己的书课先生扔了出来顶罪，是什么支撑他有这样的胆魄？不管他在朝中有多少文臣支持，那都不足为惧，皇帝一道圣旨就可以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所以肯定有一股连皇帝都颇为忌惮的力量在支持三皇子，这样他才敢如此行事。”
他盯着王粲的眼睛，果决地说道：“秦家，纵观整个大吴朝堂，也只有秦家才具备这样的资格。”
王粲伸出手指轻轻瞧着石桌粗糙的桌面，良久才说道：“这是你猜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王石老实地回答道：“我猜的，但我确信这是真的。大吴最重要的军力便是三处边军，北方边军主帅是宁亲王世子，西方边军主帅则是秦江河的大儿子秦霸蛮，至于实力稍逊的西北边军和各州府军暂且不提。秦家一手掌握着枢密院，还有大吴三分之一强的军力，这样的实力即便是皇帝也无法忽视。”
王粲凝望着淡淡月色，微微皱眉道：“秦家，确实是个麻烦。”
“所以皇帝一定要让父亲进门下省，同时让大哥掌都察院，再打算让我控制住军机处，甚至于边军之中，我想他都做了安排，当初白塔下刺杀青黎郡主一事发生，身为北军主帅的宁亲王世子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想这位世子早就被皇帝陛下收服了。”
他轻叹道：“皇帝陛下做如此多的安排，只为了让太子顺利登基，那为什么不削秦家的权？反而让他一步步做大？”
“尾大不掉，秦家哪里是那么容易削权的？”王粲摇摇头，道：“他家是跟着太祖一起打江山的，现在军中很多大将都是秦老爷子一手带出来的，这种关系最为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更重要的是，秦家在武道一途上太强，谁知道他家密室里藏着多少不世出的高手？若真的将秦家逼得狗急跳墙，难保会发生什么事情。”
王石不禁想起当日在翠微居中，秦家那小子一指破了自己的拂云散手，看来大乘功法果然够霸道，竟然能震慑住一国之君。
不知道席先生对上秦江河，谁胜谁负？
王粲注意到他的表情，便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席先生本身就是不世出的高手，他也没有兴趣理会这些事情，当初之所以肯入府教你，是因为为父当年和他有段交情。”
王石放下这件事情，道：“所以我不觉得自己有多风光，有秦家这样的敌人，谁都无法安心。”
“你害怕了？不过就算你害怕，恐怕现在也没办法脱身。”王粲微笑道。
王石坚定地摇头道：“我不是害怕，我只想父亲以后不要设计我的人生。秦家再强大，也不至于吓得我夜不能寐。”
王粲轻声道：“不如我们以半年为期，待到雪落上京之时，我们再来讨论今天这个问题。这半年内你不用担心，经过舞弊案这件事，三皇子肯定会收敛一些。”
王石并不清楚这半年内会发生什么事情，但他相信自己的心智，所以毫不犹豫地道：“我答应你。”
王粲点头道：“最后，我希望你能明白，不管志向多么远大，一定要从脚下做起。你现在根基太弱，能掌握的力量实在很小，柳家那孩子帮不到你什么，即便是书痴，也难以给你太大的助力，所以你最好能在朝堂上真正地站稳脚跟。”
王石道：“孩儿明白，请父亲放心。”
“两件事，第一，你既然是东宫侍讲，就不要躲在家里。昨天太子殿下见了我，问你为什么不肯去东宫，我说你身体不太舒服，所以这两天你抽个时间去一趟。”
“是。”
“第二件事，前面你自己也说到，你大哥进入都察院，是为了顶替许鸿哲的位置，所以我希望你能隐忍，不要多生变故。”
王石抬起头来，望着王粲恳切的目光，心中思绪激烈翻撞，然而他终究没有点头应承，而是强硬地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王粲略有些失望地移开目光，淡然道：“你再想想，我回去了。”
回到小院卧室后，王石见冬儿不在外室，便有些奇怪，他伸出手在冬儿的床上一摸，发现入手处一片幽凉，说明冬儿根本就没躺下过。
这么晚了，冬儿会去哪里？
他心中一紧，腰间力量催动开来，身子一扭便夺门而出，冷冷地喝道：“谁？”
清亮月光下，他看见面前站着的人，不禁惊喜交加道：“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