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凌芷与潘逍这婚事,说起来也真是不顺。彼时沈谏身居高位,又颇为宠爱女儿,对于女儿的终身大事更是重视至极,千挑万选的,才相中这负有才名,少年入仕又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的探花郎。
三年前,本来年初定下的好日子是在九月里,沈凌芷便一心一意地做起原本不大趁手的绣活,准备自己的嫁衣。谁知开春时皇上突发奇想要四处看看自己治理下的大周是不是国泰民安,作为丞相的沈谏自然须得陪皇伴驾,一同前往。
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两个月后,送回的竟只是一副棺椁,说是沈谏因水土不服,在路上染了伤寒,虽经多方医治,但由于病势汹汹,还是未能保住性命。
对此,沈家人虽然悲痛,却不敢也不能怨皇上,而皇上似是心存了一丝愧疚,过后便开始重用沈谏的兄长沈谦,又纳沈氏长女入宫,算作一种补偿。
一边是人走茶凉,一边是新恩不断,所以沈家的中心,也从原本的二房,渐渐落到大房。如今二房守寡的夏夫人,也就是沈凌芷的母亲,自出服后带着一对儿女从祖宅回来,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住在自己的院子里,终日闭门不出。
夏夫人虽是一品的诰命,却是个性子软善的,女儿守了三年的孝,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回京这些日子不见潘家那边有任何消息,她心里着实焦急非常。
虽然以沈家这等门第,即便自己的一房眼下落了势,潘家也断然不敢悔亲,况且潘家也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怎会背信弃义,落个势利寡情的名声。但从潘家目前的态度来看,显然对这亲事有些不满,不然也不会眼瞅着女方年纪不小,却假装忘记了一般不闻不问的。
二房没了当家人,嫡子沈凌桦又是个一心扑在学问里的书呆子,夏夫人又不好轻易开口求大伯出面,所以都没个人去探探潘家的口风。她为着这事,真是寝食难安,日夜思虑。好不容易这次镇国公府设下赏花宴,邀了京中好些个名门世家,获悉潘家大夫人并大公子都在受邀之列,夏夫人终于鼓足了勇气,拉下面子,托了大房的杜夫人带女儿一道出席,以求让女儿在潘家大夫人面前露个脸,暗示这桩亲事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当然,暗里的一层是,夏夫人对自己的女儿有着十足的信心,觉得女儿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能文能武,又是引颈削肩,细腰翘臀一副好生养的身姿,便是那潘夫人再挑剔,也寻不出半点毛病。只要一入了潘夫人的眼,还怕亲事再拖延吗?
而沈家大太太杜夫人如今妻凭夫贵,很是春风得意,看二房的眼神早就从原来的羡慕变成了可怜,当下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对此,沈凌芷颇为反感,潘家若真的排拒这桩亲事,自是先入为主地排斥了自己,这样没有预兆地出现,只怕反而叫人生厌吧。不过看母亲殷殷期盼的样子,实在不忍心败她的兴,只暗暗决定今日在齐府,千万莫要引起潘家人的注意。
谁知,事与愿违,居然以这样的情形会了一会自己的未婚夫。大周朝虽然风气开放,男女大防不严,但一个女子订了亲事,却轻易不能悔婚,因此潘逍对于她来说,本来就是一个既成事实的存在,这三年里,她对这个名字也是暗暗怀了希翼的。即使潘家的态度有些让人不快,但若非出什么大事,那个人,应该是要和她厮守终生的。
只是,今日这无比尴尬的这一出,让女子心底的温暖和期盼立时变了味道。
她本是耳聪目明的女子,过后稍稍一留意,便从旁人颇有意味的神色里看出几分端倪,原来,自己那个玉树临风,温文俊雅的未婚夫,不仅是京城无数豪门女子芳心暗许的对象,更被当今圣上的颇为宠爱的侄女,成王府的云阳郡主青眼有加,二人在许多场合出双入对,无异于恋人。
怪不得潘家迟迟不提婚事,竟是另有高枝……更何况适才潘逍那一副明明是轻浮孟浪,又故作优雅自然的神情,令沈凌芷更是心中生凉,无边暗淡。
不顾已有婚约在身和旁的女子暧昧,见了陌生的女子又上前轻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心一意地对待自己,又怎可能似父亲对待母亲那般体贴怜惜?
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得上自己!
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压抑地在深宅大院,看他风流快活,姬妾成群?或许他会顾及家族的脸面,维持自己正妻的位置,可倘若要似旁人一般,为了抓住男人的心,温柔小意,强颜欢笑,惺惺作态地扮那贤惠人,她是决计做不到的!
她紧抿了嘴唇,暗暗咬牙,可是想到母亲担忧的目光,心里却又酸软下来。
看着自己顺利嫁入潘家,便是母亲此刻最大的心愿。真的要让母亲再一次地伤心吗?
一旁的齐沁虽然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也看出沈凌芷此刻心情不佳,以为她还在为适才的事情生气,便小声说道,“芷姐姐,适才我二哥也在亭子里,他们这些人,都是平时相熟了才这般放松的,你就不要生气了。”
沈凌芷实在说不出口,她为什么会生气——是因为刚才那人是自己的未婚夫。想着这小姑娘是出于好意,自然不能迁怒于她,便勉强笑了笑,“沁儿,谁说我生气了?我可没有放在心上!”
齐沁闻言,心下一松,两人又聊了起来,齐沁很少有这般游玩的机会,对园中的花木万分好奇,一连串地问了不少问题。
被她牵扯了注意力,沈凌芷便无暇不快起来,只仔细地一一作答。
“姐姐真是厉害,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齐沁眼中露出崇拜之色,“真是一位女夫子呢!”
“沁儿到我这个年纪,也会知道这些的。”沈凌芷随口说道,话一出口心里又忍不住一阵的感伤,她十八了,实在已经算得上大龄,若是再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难。
她强忍着黯然失落,东拉西扯地对付着齐沁。这当口,只见伯母杜夫人跟前的丫鬟巧云朝着自己过来,急急上前说道,“二姑娘,日头有些大起来,太太唤您去屋里坐坐。”
这……怕是要去见潘家大夫人了……沈凌芷心下没来由地一紧,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她只忐忑了极短的一会,想着自己在潘大夫人面前的亮相应该也不会重要了,一颗心便也放松了,转念暗暗提醒自己,莫要让别人拿了自己错处来借题发挥。若是潘逍真的另有所爱,潘家上下也并无反对,那么之所以至今没有动作,只一味地拖将下去,便是因了找不出自己这边的错!
便是真的要断,也轮不到你们出手!
主意打定,于是随了丫鬟款款行至近旁一处屋舍,只见屋中坐了十几名中年的女眷,均是盛装华服,正聚在一道谈笑风生,除了伯母杜夫人,齐府的女主人林夫人,此前碰到的卫夫人,其他并无认识的。杜夫人一脸慈爱地笑道,“二侄女,快些过来见见诸位夫人。”
说罢一一介绍座上诸人,沈凌芷则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众人自要说些场面话,纷纷称赞沈凌芷容貌标志,大方得体,视线却有意无意地瞟向一位身着紫色宽袖长裙的美貌夫人,那夫人则故作了淡淡神色,目光却极为小心地将沈凌芷细细打量。
大概这位就是自己名义上的未来婆婆吧……
沈凌芷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抗拒,只觉得这种像审视货物一般的眼神令人异常讨厌。若没有适才的事,恐怕她会揣着小心,含羞带怯,而此时却全然没了那本该有的一丝敬畏。
她坦然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给潘大夫人行了一个寻常不过的晚辈礼。没有傲慢张扬却也没有一丝试图讨好卖乖的意思,这一点,倒是有些令潘大夫人徐氏的出乎意料。
潘夫人此刻却好不纠结,到底是有了那层关系在,若是她不表示什么,岂不是在这群夫人面前丢了面子,可若是有所表示,不就等于公开承认了那层关系,再想悔婚可就麻烦了。
本来,这沈家的女儿也算不错,可和云阳郡主相比,差的真不是一点两点,一个背后是煊赫的成王府,一个呢,不过是依赖伯父一房的失怙女,这两下一比,徐夫人不禁暗暗咬牙,深恨自己那丈夫做事急躁糊涂,似儿子这等人物,就是天家尚以公主也不为过,沈家二房无官无爵的,如何配得上儿子。
她这一寻思的功夫,便有座上贵妇含笑打趣,“夫人看这未过门的媳妇儿,可真是看得仔细?想来是越看越喜欢吧?”
“潘大公子可真有福,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好性儿,招人疼的。”
“怎么,你眼馋了?可惜轮不到你家儿子了,不如打听打听她家中还有妹子吗?”
……
众人越是交口称赞,徐夫人心里愈加气闷,自顾自地认为旁人都是不怀好意,见不得她家儿子有出息,专门抓她的痛脚。
不过她毕竟也是见惯世面的官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怎肯落了下风,当即褪下腕上一对金钏儿,笑吟吟地给沈凌芷作见面礼。
沈凌芷小心推辞,杜夫人便在一旁道,“既是长者赐,侄女儿就不要推辞了。”
沈凌芷便依言由徐夫人给她戴在手上,徐夫人心里堵得慌,却又不好发作,只觉面上僵硬,笑得无比艰难。
“伯母给沈姐姐什么好东西!云阳也要!”忽然只听门口一声娇笑,云阳公主大喇喇地走进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