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富春江，谁晓得，这样一个中国画般高古写意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时候、哪个高士发明出来的？
富春江，绿晕云水出，弋青会幽处。这是一个可以画出阑珊诗意而深邃意境的名字，难怪出现“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的美誉。
默写“富春江”三个字，一字复一字，一遍复一遍，仿若吴均游历富春江，清心朗目，成为雅风素香的韵致，富春江的秀姿犹如薄纱轻掩的曼妙女子——偶被清风掀动一角，露出了她的绝世容颜；低吟“富春江”三个音，一声又一声，一波又一波，宛似郁达夫过富春江，青山平谷，写就茅舍枫林的秘境，富春江的内涵恰如变幻莫测的摩西魔术——间或被明眼人看出端倪，依然保持了她“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迷人笑靥……
“富春江”这真是一个让人欢喜怜爱的名字。很多人游历过高山名川，长江或黄河，松花江或楠溪江，秦淮河或海河，那发自雪山之源或峻峭山头的江河，清冽的、跳动的、长长的、蜿蜒的，清流如梦，叠翠有声，她们在太阳或月亮下的摇动，把水铺展成银子或金子一样，呈现温婉醉人的律动吟咏，清波动心籁，凝脂引深情，蹁跹着腰肢哺育着子民勾挂起当年的旧烟故月，是怎样扑入我们本就清雅之心的呢……
富春江就是这样一条江流，一条以雅著称的江流，一条以幽笼盖的江流，一条融入闲情记忆和历史烽烟的江流。
从《诗经》、《楚辞》，或唐诗、宋词中排叠而出，或小说或新诗或散文一般，富春江如同一个摘月佩明珠的明眸女孩儿踩着节拍上场了：不是飞燕、合德、盈盈、玉环，也不是香兰、栀子、蔷薇、牡丹，她只能是发现于山野深林的顶级美人西施。她倚树傍水，配载着一路繁花如锦的春夏和一脉幽深如梦的秋冬，轻移莲步，款摆裙角，说轻柔，谈激越，论脱俗，写宁静，莞尔，回眸，顿悟，低首，绞眉，凝思，清唱，深邃处袅袅，细雨间蒙蒙……这正是富春江的无尽魅力。
一
富春江长110公里，流贯浙江省富阳、桐庐两市县全境，是中国浙江省中部河流，为钱塘江建德市梅城镇至杭州市萧山区闻家堰段的别称。富春江自梅城以下5公里至芦茨埠附近为峡谷段，沿途有梅城古镇、双塔凌云、胥江野渡、葫芦飞瀑、七里扬帆、严子陵钓台等名胜古迹。
富春江两岸山色青翠秀丽，江水清碧见底，素以水色佳美著称，更兼许多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村落和集镇点染，使富春江画卷增色生辉。元代大画家黄公望曾在富阳市东洲街道庙山坞结庐隐居，用7年时间创作了传世之作《富春山居图》，着力表现了富春江富阳至桐庐一带的美丽风景。
南北朝梁文学家吴均《与朱元思书》中描绘了富春江风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自下游建富春江水电站后，这一带已经淹为水库，泱泱江水，宛若明镜，两岸青山点点，于是“七里扬帆”成为当今严陵八景之一。
富春江“七里泷”全长23公里，分为“一关三峡”即“乌石关、乌龙峡、子胥峡、葫芦峡”，是富春江国家森林公园的主体。“七里泷”以“山青、水清、史悠、境幽”为特色，享有“浙中小三峡”之誉。“两岸画山相对出，一脉秀水迤逦来”，富春江“小三峡”以“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曾被谢灵运、李白、杜牧、孟浩然、范仲淹、陆游等众多诗人传唱，宋代苏东坡有曰“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景情美”。
如今的富春江风景区分为富阳段和桐庐段。富春江这两段风景区如同两个怀抱，烟雨水萃，银波物华，一时齐聚。富阳段风景区两岸群山连绵去，植被似穹庐，安顶山出产的“安顶云雾茶”是浙江龙井茶中的精品，鹳山是华东人文名山，山脚有作家郁达夫故居等人文历史景观。富春江江中沙洲点点，从上至下江中分布有桐洲岛、王洲岛、中沙岛、新沙岛、月亮岛、东洲岛、五丰岛等10多个大小岛屿和沙洲，岛上沃土千里、良田万顷。
桐庐段风景区两岸山色青翠，江水清碧，在山水之间还分布着许多名胜古迹。桐庐段风景区东线以富春江“七里泷”自然风光带和“严陵问古”、“桐君山”、“子胥野渡”最为有名，建德段以最风光旖旎的“富春小三峡”著称，有“七里扬帆”、“葫芦飞瀑”等景点，深得“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妙趣，为富春江天然去雕饰的神出妙笔；桐庐段风景区南线以“地下艺术宫殿”、“江南悬空寺”为主，其中“东海龙宫”、“中国第一天然立佛”等景观世之罕见。
富春江深远而宁静，葱茏而隐遁，如同清唱昆曲的角儿，把水袖高高抬起，偷觑着富集人间仙境的疆土与山岚，待丽日射入幽林与飞泉之间，富春江已经颊边飞霞，显示浸骨浃髓的气质之美，犹如饱读诗书的绝代美女。
富春江是水袖长卷，是袅袅幽香，是万种风情，她把激荡的浪花涌向了这片土地上繁衍的子民，像美妙的音符叮当作响相伴左右。富春江的款款江水像一条蓝幽幽的飘带，缠绕在山间林舍之间，流淌、闪烁、移转、歌舞；而被淡淡的雾霭笼罩的两岸青山、房舍、田畴、绿树，映入宽阔的江水中，隐隐绰绰，如梦如幻，宛如西子，婀娜中有矜持，蕴藉间现动人。
二
富春江人文之美，最早发源于严子陵的回归自然的恬淡之举。哦，世人知陶渊明甚于严子陵，皆因陶渊明是文学大家，严子陵则为高格名士，文学作品代代传播，文学大家远比高格名士声隆于后世。以钓鱼而闻名于中国史册的高格名士有两人，一是姜子牙，二是严子陵。姜子牙以直钩钓鱼，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钓的是王侯，等待的是机遇。究其心智，还是一种入世的图功立业的心态，严子陵却是一种真心怀抱大自然的清高，他不是没有时运，也不是得不到当权者的赏识，更不是所处的时代混沌不堪。
严子陵年少时曾在洛阳求学，结识了还是一介平民的刘秀，两人结下了很深的情谊。这正是王莽篡位的时候，众多的文人大儒要求王莽代汉而立，严子陵对此极为鄙视，毅然回到家乡富春江隐居了起来。刘秀取得天下后，派人寻找严子陵，光武帝刘秀一再相邀，严子陵多次委婉谢绝，只能说明恬淡是他的本性。
不管是严子陵，还是陶渊明，他们的隐居是寄情山水的恬淡情怀，他们的淡泊是沉醉山野的生命选择。置身于大自然的心灵深处，他们成为了大自然气息的延展，挟裹丰稔的感情、思想和姿态，凭着荷锄、垂钓的养家避世之举，有喜无哀，可清可鉴……这是“真隐士”。
光武帝刘秀几次三番去请，最终严子陵答应与刘秀在洛阳一见。野史记载，其时，光武帝坐朝，太史令奏报：昨夜有客星侵犯帝星，帝星数度不可见。光武帝笑道：那是昨夜我与子陵先生同榻而卧，他数度把脚搁到我肚皮之上的缘故。呵呵，只有真隐士的子陵先生，才会有如此之举。
严子陵把富春江之美“吃”在心里，变成了筋骨，他的魂魄里已经是深林气象了。小住洛阳后，严子陵并未接受刘秀委任给他的官职，而是又回到故乡富春江垂钓。刘秀没有再勉强他，但对他还是称赞有加。严子陵之所以为后人仰慕，在于他的节操，在于名利之前不曾失掉心中那份淡然，在于乱世之中保持了读书人的秉正，正是这种独特的心灵追求，刘秀的锦衣玉食、高官厚禄可以失掉颜色！
在春夏绿色如梦的山林里赏花耕种，朝闻鸟鸣，夕观落日；在秋冬斑斓萧瑟的江水边划船垂钓，摘果饮泉，这是吹奏心弦的乐笛，是享受人生的真味，从而铸就了严子陵在此隐居的灵魂。严子陵不仅仅是仙云野鹤，更多的是心灵的睿智，一条富春江虽然清凉，但乱云出峡处时时见风景，富春江林密清幽，江流斗折反反复复，富春江洲田万畴，取水灌溉重重叠叠，正是人与大自然共生同乐的深情厚谊，让严子陵在世俗诱惑面前保持了舒舒展展的心情。
严子陵是恬淡的，富春江是迷蒙的。从富阳到严州（严州本为府治，置于明代，民国后改为建德县）一段，沿江数百里，青青的山可以明媚严子陵的眼，那绿绿的水可以洗净严子陵的脏腑；在烟波水影里的岸上，数座亭台水榭在淡雾中隐现，那里正是隐居在富春山上严子陵的钓台。
富春山上有东西二台雄峙江畔，又名“双台垂钓”，离江面70多米，背倚青山，下傍绿水，掩映在葱茏的古木丛中。东台是东汉严子陵的钓台，西台是南宋爱国志士谢翱哭民族英雄文天祥处，此为富春江上风光最幽美的古迹处所。一位高士，一位忠臣，东西台两两相对，平分春色。这种景点安排，恰似乌桕经新霜有青红相间之妙，青是终生笃志淡雅心，红则夺却一生浩然气。
三
驾一叶扁舟，长啸于富春江上，心阔天地舒。江水似翡翠，不见明月眸，一任烟雨稠。
富春江是江南的江，虽然阔大，但从来不缺少妩媚，江面有三四里宽，如水袖一般辗转于山岳之中。在渡船上经常看到前面江水的拐弯处，三山相对而立，形成一个个奇异的峡口。正是这些峡口让游客生出九曲十八弯的感觉，水随山转，蜿蜒如神话之境，形成一种曲折的探幽之美。
由于富春江有峰回路转之奇，曾是许多绿林好汉的驻地所在，这里曾是历史上宋江征方腊的战场，《水浒传》第一百十六回“卢俊义分兵歙州道，宋公明打战乌龙岭”中的“乌龙岭”就是“小三峡”里的山崖。宋江驻扎桐庐县，派解珍、解宝两兄弟去攀乌龙岭火烧敌营，结果双双丧命崖下，战争十分惨烈，水浒英雄的鲜血散满了这里的山野。
清美山峦伏奇兵，竹刀石磊也狰狞，幽深之地必有凶险之难，历史的溪水湍急，飞溅在形奇坚硬的岁月巨石中。谁曾想到狼烟滚滚的战争画面在如此美好的青山绿水之间上演？
这里溪流边的石块很大，形态各异，有的像青蛙，有的似卧牛，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独傲岸，是不是一位位水浒英雄的化身？溪水在山涧里飞溅，激起珍珠般的水花，似无尽的诉说，悲愤中有激越。有的溪涧偏走剑锋，有的飞速似箭穿行，有的回环如带，却呜咽作声。
富春江最有名的溪涧是“胥溪”，它从北岸汇入七里泷上游，相传春秋时楚国伍子胥避楚平王谋害，逃奔吴国，经此渡口去了吴国都城姑苏。伍子胥一代忠臣，而遭楚王陷害，因而与富春江形成了一次偶然相遇。渡口处石壁危立，上有摩崖石刻“子胥渡”三个大字。此处江面开阔，古道萦回，故名“胥江野渡”。山麓下有一座祠堂叫“忠烈王祠”，为伍子胥的祠堂，只见他须发雪白，如滔滔江水，刚直的脸上充满忧愤之情，挺直的腰身却写尽坚毅之气。伍子胥的刚强正直、忠贞不贰的性格已经注入富春江连绵的群山，让这里的山山水水增添了更多英雄气概。
在历史时光的长廊里，富春江一带充盈各种传奇故事。富春江曾是桐庐县治旧址，据《桐庐县志》记载，东吴孙权黄武四年，桐庐县治就设于此。王洲岛是三国吴大帝孙权故里，他的爷爷孙钟曾在这里种瓜多年，岛上还有吴大帝庙等古迹。
后来，方腊起义军驻扎于富春江领域，依山势傍幽水打败童贯的军队。元末，陈、钱、袁、孙、林、叶、许、何、李“九姓”起义军在陈友谅指挥下与朱元璋争夺天下，结果大败于江西九江，所俘部属被朱元璋流放于富春江中，贬为“贱民”，并规定“九姓”不得上岸居住，不准与平民通婚，不准读书应试，上岸时不准穿鞋……数百年来，“九姓”渔民举家泛舟富春江，生活在水上，其生活习俗与岸上人截然不同，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抛新娘”水上婚礼。游客驻足此间，抒发悠远的思古之情，体味独特的民风习俗，身临其境，真真切切当了一回富春江人。
远古名士、英雄和“九姓”人们住过、走过的地方，就是富春江那片神奇的水域，岸上绕遍了藤条，柔美的画眉鸟百啭千鸣，在青山绿水间悠悠悦耳，这就是浸透历史的诗境。
因为优良的自然环境，画眉鸟的数量在富春江流域特别多，这种鸟传达的天籁，要比人为的音乐曼妙多了。富春江画眉鸟的声音迷人，鲥鱼的颜色形态更令人叫绝。过了严子陵钓台之下，鲥鱼的唇部微微起了红斑，好像点上一星胭脂似的，试想鳞白如银的鲥鱼，加上了这嫣红的脂唇，真的成了一尾美人鱼了……
四
与富春江有关联的，想起一个人：******，那是别有一番豪情。
1951年，******主席写了一首诗送给柳亚子先生，其中有这么两句：“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可见富春江在******心中的地位。1968年富春江水电站建成发电，大坝横腰切断七里泷峡谷出口，形成坝下急流处，江水急湍，猛浪若奔。平静时水平如镜，清可见底。若遇电站泄洪，17个泄洪孔齐开，似条条蛟龙腾空而下，吼声如雷，云雾滚滚，巨浪滔滔，雄奇壮观。
每逢5—7月间，在富春江电站大坝下，经常可以看到“万鱼跃大坝”的奇观，数以万计的各色鱼类，逆流而上，密密麻麻，其声如雷鸣，可谓“蛟龙入水”与“万鱼跃坝”同时呈现，气势磅礴，成为富春江独有的季节性景点，堪称一大奇观。
富春江最柔美的一段要算七里泷，那地点是在严子陵钓台以西的七里之间，两岸都是一迭迭的青山，仿佛一座座的翠屏一样。富春江在峡谷里垂下衣袖，垂着手慢慢行，慢慢行，低徊沉吟，细细忖度，小心思量，在清风绿意之间摆出一袭风姿娉婷的模样。
七里泷的富春江之水浅清如梦，可见水中的游鱼，水底的石子，如同碧水在这里喘口气、歇歇脚，在翠屏般的青山间暂且偷个懒，但这种随心所欲是随地赋形，叫人忍不住地称赞富春江的聪明灵慧。
富春江之水江流千里，是山痕寸寸染成浓碧的心性。细流有细流的柔美，急流有急流的铿锵。潺潺流逝不多见，滚滚漩涡造英雄。因而，现代作家周瘦鹃曾有《诉衷情》咏富春江：“左右芳邻都是住轻。波心月，清辉发，映篷窗。静听怒泷吞石水淙淙。”
一位旅人品赏富春江之美，最妙是乘一架竹排，披上簑衣，把自己糅入这山水江天间。雨雾蒙蒙，轻盈的竹排在江上是不需要划的，那澄澈净明的流水将它轻轻托住，柔柔地轻飘，轻飘，就飘进了水墨泼就的画卷。
两岸画眉声不断飞入山雨中，竹排之上一片声音的凉翠。我是野水投竿，君是高台啸月，雨时桂花沾梦，晴时星云犹湿，此情此景，我在江中，江在我中，万般自由，宠辱皆失。富春江的淡然，恰如严子陵的钓竿缥缈如梦幻，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台湾散文作家张晓风曾说过：“有一个地方，我非常向往，是桐庐、富阳、富春江，严子陵从前钓鱼的地方。结果去那儿，找到一个村子，他们说是孙权的故居。那个村子好奇怪哟，几百家人连在一块儿，下雨时走来走去都不会打湿的。就是说，我穿过你家，你穿过我家，这么走的样子。这个村子，非常有意思。”
张晓风的“奇怪”，道出富春江独步天下的“雨伞村落建筑”的智慧。富春江流域多雨，蒙蒙细雨的天气甚多，所以在富春江山脚比较平坦的地方，村居处处相连，左邻右舍铺展出雨帘长亭，你方便我，我方便你，与天地共呼吸，从友善相依傍，一座座关怀气息相连的精致建筑连缀在这重山绿水的怀抱里。
富春江周边的山——并不险峻高大，但连绵不断，苍翠如滴，偶露一角峭立的崖壁，那便是间或露峥嵘了。在山脚江边，也会冒出来一排排的杉树和枫树林，它们高大挺拔，远远望去，像一个个士兵英武年轻，又像一位位围着红纱巾的少女风姿绰约。江风淡淡中有幽深，茂林修竹隐在远山的迷蒙里，这一切不能用新雅的杨柳风来比，更不能用磅礴的竹海林涛来形容，那是一种江南山水特有的风韵，它在富春江淡淡的轻抚中显得更加恬然。
烟波浩渺的富春江，迎朝旭，挹彩云，看晚霞，送夕阳，数繁星，延素月，沐山雨，栉江风，经历无数恬静和离乱的日子，闪着波光，融入岁月的波痕之中。那拂翠宁心而染了时光斑点的江水，深秀之中有轻灵，舒卷之间寸天真。此间，绿水青山两相映带的富春江，好像要羽化而登仙了。
原载2015年第13—14期《新环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