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眷恋,很快在接踵而来的战争中消磨殆尽,彼时,老皇帝已然沉迷佛事许久,不理朝政,最有希望力挽狂澜的太子,却有流言缠身,说他并非是老皇帝的亲生子,如此一来,朝堂之上更是一片混乱。
贺兰墨迹愈发沉默寡言了起来,昔年面上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少年,慢慢在这亡国之音下,消失了本应有的笑容。
和懿亦是不知如何开解他才好,带兵攻打的一方,正是来自于她的故乡,传来的消息已经证实,她的弟弟野心勃勃,正准备一展宏图。
他们之间,终究是隔着千山万水,不容忽视的鸿沟,在国家大义面前,所有的男女****,都显得那么渺小和脆弱。
这个故事有一个美丽的开始,却注定不会有一个美丽的结局。
和懿心中,一片雪亮,因此宫中传出太子暴毙的消息之后,她并没有多少吃惊,只是默默饮尽了杯中的酒水——与太子同时不见的,还有九皇子贺兰墨迹。
她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面上露出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笑容,她把传来的纸条烧掉,对手下的人吩咐:“不必去管九皇子的下落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在了冷宫空旷的室内,清冷的不似她本人。
可是她却恍然未觉。
元和二十四年六月,夏季闷热的早晨,她早早起身,听见外头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已经收拾包袱,争相逃离出宫,想来国破家亡的时间,已经近在眼前了。
她却是镇定非常,擦粉梳妆,给她绾发的老嬷嬷老泪纵痕:“公主,我们隐忍了那么多年,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是啊,到了这一天了。她心中静静想着,不知怎的,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她转动着一支琉璃发簪,红色的琉璃做成了红梅,簪在鬓边好似是回到了那个冬日里,大雪纷纷,他在枝头摘下一朵红梅,微微俯下身,和她说,如果我娶的是你,那真的是很好了。
她的脑海里响起少年轻快而温柔的声音,顿时只觉眼睛酸涩不能自制,她捂住了面孔,还未哽咽出声,却见侍卫长驱直入,一语不发便把她挟持起来,一路送到了老皇帝所在的宫殿。
“和懿公主。”常年礼佛的老皇帝回过头来看着她,神情十分复杂,“你很厉害。”
她牵了牵嘴角,最终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说实话,我真没有想到,埋伏在宫内的探子,竟然会是身娇肉贵的和懿公主。”老皇帝挥退了所有人,空旷而寂寥的宫殿里泛着森森的寒意,她微微垂着眼眸,淡淡道:“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老皇帝忽然冷哼了一声,“今夜过去,朕便是亡国之君,而你,却是举国功臣!”他冷笑着,忽然问道,“可是你觉得,会有这一天么?”
“我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一天。”她抬起头来,乌压压的黑发衬着雪白的面孔,少女的身姿依旧单薄,可是如同她来的那一天一样,背脊却是挺得笔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骄傲,“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会活过今天!”
她仰起头,神色从容:“要杀要剐,请便吧。”
“呵呵。”老皇帝冷笑着,眼神阴鸷,“带兵的人,是你的亲弟弟,不知道死在亲生弟弟手上的感觉好不好,你这些年,忍辱偷生,不过是为了他的前途罢了,就让我送你们姐弟再见一面吧。”
听此,她的面孔愈发苍白了,死在亲生弟弟手上,这果然是对她最好的惩罚,她勾起唇,笑容讥讽而苦涩。
然而就当老皇帝示意侍卫把她带去城外作为人质的时候,她忽然转过头,逼问道:“他还活着,是不是?”
老皇帝身体微微一怔,可是却一句话都没有说,挥手示意侍卫带她下去。
高高的皇城城墙上,呼啸的风吹过她的发,她看见自己多年未见的亲生弟弟,一身戎装,英姿勃发,他拉了弓,搭箭,箭头稳稳对准了她的胸口。
破空的呼啸声响起,她只觉胸口一痛,力道之大竟然让她不得不后退了一步,发髻松散开来,那支琉璃的红梅发簪摔落在地上,砸的粉碎。
多年陪伴的老嬷嬷一把抱住她的身体,放声痛哭:“皇子殿下怎么下得了手,公主可是他的亲姐姐啊!”
和懿想要笑一笑,安慰一下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嬷嬷,可是她却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朦朦胧胧间,她想,我未曾后悔过。
她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里,他穿过冷宫破败的花丛,来到她面前,少年的笑容温暖如春,临别时,他解下斗篷裹在她身上,笨手笨脚为她系好了带子,喊她“薇薇”,声音仿佛是隔着好远好远传过来,而她的心里头,是那么的柔软。
呵,结束了。她想着,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采薇捂住了面孔,一颗泪珠自她的颊边滑落,可是她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地离去了。而贺兰墨迹依旧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未曾发现她的离开,他的手里,还夹着那一支刚刚摘下的红梅花,娇艳欲滴。
采薇回望了他一眼,一声叹息溢出唇边,可是最终,她也一语未说,披着斗篷走过那片红梅林,她也伸手折下了一支红梅,冰凉的积雪落在她的手背上,寒冷彻骨。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和懿长公主今日有些反常,喝了药之后,并没有早早歇下,反倒是要宫女们开了窗子,好看见外头的一片红梅林。
“可是今年的红梅开得特别好呢。”机灵乖巧的大宫女为她搭上了一件厚厚的毯子,一边道,“陛下知道长公主爱梅花,特意让人把冷宫那片梅林都移植了过来,前些日子贵妃娘娘想来赏梅,陛下都不准她来打搅公主静养呢。”
听着大宫女讨巧的话语,和懿却只是淡淡笑了一笑,当年城门上的一箭,要了她大半条性命,却终究是没有让她结束。
她的父亲登基为帝,感念她劳苦功高,封为和懿护国公主,可是得意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他还未来得及享受着新鲜的万里河山,便因为儿子们的皇位之争而毒杀身亡。
最终得登大宝的,是她的亲生弟弟,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正逢过年,便改元为新平年,她被封为和懿护国长公主,因需调理身体,一直未曾出宫建府,反倒是在这深宫之中静养起来。
这一养,便是许多年,她的身体依然时好时坏,大半时候连起床都是不能的,她的皇帝弟弟对她倒是关怀备至,一应供应即便是如今的皇后也是不如的。
人人都道他们姐弟情深……她苦笑了一声,看着自己已经透出血管的透明皮肤,心中一片漠然。
“公主殿下,陛下来了。”小宫女细声细气禀报着,她点点头,看见身着黑色龙袍的皇帝大步走来。
“阿姐的手怎得这般冰凉?”皇帝一过来,便握住了她的手,只觉似是握住了一块寒冰,顿时大发雷霆,“你们这些狗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是不是要打发去慎行司才知道规矩!”
“陛下怪罪他们了。”她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淡淡道,“我只是想看看梅花而已。”
“真不知道阿姐为什么那么喜欢这梅林!”年轻的皇帝如同寻常的少年一般同她撒娇,和懿微微侧过了脸,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个最终在皇位之争中胜利的弟弟,远没有面上那样无害,可是她假装不知道,只是微微笑了笑,面上便露出了疲态。
一直在注意她的皇帝自然也看见了,连忙扶着她睡下,道:“阿姐好好休息便是。”
“恭送陛下。”她在床榻上欠身送走她的皇帝弟弟,这才静静睡下,透过帘幕再看一眼那殷红的梅林,仿佛一切如同昨日,可是谁都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良久,她才微微阖上了眼睛,叹息一般道:“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