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四年三月,皇宫,嘉望殿。
夜色浓厚,悄无人声,有一个小太监悄悄从墙缝边溜进大殿,殿里一支蜡烛都未点,看起来暗影憧憧,颇为可怖,只能依稀看见有人坐在厅内,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小太监溜到他身边,低声道:“太子殿下,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那人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好。”他一撩下摆,站起身来,那个小太监点了一盏纸灯笼,小心翼翼在前边带路,那人不紧不慢跟着他来到了宫里的一座偏僻的院子,那似乎是属于冷宫的一角,即便是春日里,也是满院的荒芜之色。
那人停下了脚步,小太监试探着问了一句:“太子殿下?”
“那边是谁?”他出声询问,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让对面的人听见。
“启禀太子殿下,老奴奉皇上之命,前来相送。”来人连忙上前行礼,面色恭谨,着大太监的服饰,正是如今老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王公公。
“父皇?这宫里,到底是父皇的天下,什么都瞒不过他。”他冷笑了一声,“怎么,事到如今,难道父皇想要斩草除根么?”
“不敢。”王公公不卑不亢道,“皇上的原话是,虽然殿下与皇上并非亲生父子,但是到底多年来,皇上把您当做亲生儿子一般,如今,局势不稳,太子殿下就此脱身也是好的。”
他轻轻挑眉:“噢?”
王公公额上渗出了薄汗——这位皇太子虽然被证实,并非老皇帝亲生子,可是多年来的储君生涯,依旧是有着不容小觑的气势,他更加恭谨地弯下了腰:“皇上要我带我给您一句话——这亡国之君,由他来做,但是请您日后,照顾九皇子。”他冲着旁边招招手,一个壮实的太监稳稳上前几步,背上来背了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昏昏沉沉睡着。
太子眉头微蹙,九皇子是老皇帝最心爱的妃子所生,从小便颇得宠爱,与对他的严厉不同,那是打心眼里的疼爱,他顿在原地良久,最终冷笑道:“父皇就那么肯定我会带他一起走?”
王公公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皇上说,九皇子自幼便爱黏着殿下,与殿下的感情是极好的,况且殿下本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太子轻轻挥手,道:“不必多说了。今日他既然竟然肯放我走,来年我也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王公公连连道:“是是是。”他迟疑了一下,又道,“皇上的身体不大好了,外头的局势也不容乐观,此番离去,还请太子殿下与九皇子多多保重。”
“你放心。”他的口吻缓了一缓,看着这位居高位的大太监,意味深长,“敌军攻破京城,长驱直入,也是迟早的事情了,请代我转告父皇,请他早作打算吧。”
他顿了顿,似是还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太监,他便继续提灯带路,冷宫一处偏殿的寝殿里,柜子被打开,露出了一个地道的口子,太子挥手,让那个太监背着九皇子先下去,他却回头望了一眼。
这是他在皇宫的最后一个春天,百花未开,整个皇宫被前朝的连连落败的战事弄得人心惶惶——恐怕,这个王朝,也快要就此结束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即便不是皇帝的亲生子,这到底也是他的家国河山,怕是没过多久,便要拱手让人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有些苦涩地牵了牵嘴角,他自身难保,能够全身而退已经不错了。
这个国家,已经腐朽了,再无复兴的可能。
“太子殿下。”下头有人轻声催促。
他便微微合了合眼,再睁开时,已经平静下了心绪:“走吧。”他踏上地道的石阶,皇宫的景致最终一点一点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这是贺兰无名这一生在皇城里的最后一个年头,从今往后,他不再是东宫太子,他是无名,本是无名。
元和二十四年四月,皇太子染病暴毙,上大恸,追谥为“昭慧太子”。
元和二十四年六月,京城被攻破,上自缢于万寿宫,史称“怀灵”帝。
元和二十四年七月,旧朝覆灭,新朝建立,改元“新平”。
新平元年,新帝登基,四海诚服,大赦天下,一派新兴气象。
同年十二月,江南下了一年里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似是盖去了这片土地上所经受过的创伤,一切的死亡和尸骨都被掩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之下。
然而连年的战火,已经波及了这片富饶安静的南方土地,民不聊生,更何况是这样寒冷的冰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繁华的城市还好些,一些偏远的乡野村落,便时时可以看见被冻死在路边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拨开了厚厚的积雪,从雪堆里钻了出来,她面孔看起来小小的,瘦胳膊瘦腿的,好像随时会被这纷纷扬扬的落雪给淹没了似的。
她从雪堆里钻出来之后,奋力刨着身边的积雪,没过多久,便被她翻到一个死去的路人的尸体,她费力在尸体上摸了半天,有些丧气——没有食物,而她已经很饿了,方才的举动,已经叫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坐在雪上喘着气,然后随手抓了两把雪塞进嘴巴里,嘴唇冻裂了,血珠沁出嘴唇,有一股铁锈的味道,她咽了几口雪水,又跌跌撞撞爬了起来。
她其实一点儿都不想活下去——但是也没有想过死,这么小的小姑娘,她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寻死,她只是本能的找东西吃,找东西御寒,如果找不到了,就这样顺应天意的死去,也很好。
她走了很长一段路——或许不长,但是她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所以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觉得很困了,身体已经冻僵了,没有知觉,也感觉不到冷了。
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她隐隐约约看到有人走了过来,她努力睁开了眼睛,看到那个人披着一件大氅,年幼懵懂的她不认得那是什么料子,却也知道那应该会很暖和很暖和。
那个人很高,她要很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他,这个时候他似乎也发现了她的窘迫,蹲下身来,细细端详她的面孔,她也不怕,睁着眼睛看着他,她想,这个人,会愿意给她一点东西吃么,她已经很饿很饿了。
“你长得真像一个人。”好半天,那个人却长吁了口气,说出了这样的话。
她不解地看着他,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沉吟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看到她摇头,反倒是一愣,好半天才笑道:“好,很好,你果然和我有缘,我也是个无名无姓的人——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好。”她细声细气回答他。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他解下斗篷裹住她瘦弱的身体,声音却很开怀,“昔年我来江南的时候还是桃红柳绿,如今却是这般的光景,既然如此,你便叫采薇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从今以后,你是我贺兰无名的徒弟,你的名字,叫贺兰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