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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中国作家离伟大小说还很远

1.精明人和愚人

纠缠于什么叫“伟大的小说”,是一个伟大的作家所不为的,而是那些讲授和编写文学史的教授或者一些小说匠所热衷的事情。作家王朔曾经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写出了一部《红楼梦》”。这句曾经同时引起了喝彩和咒骂的话,意义不在于他能不能写出一部《红楼梦》(现在不要说《红楼梦》,连《青楼梦》他也写不出来),而在于他聪明地发现,伟大的作品不是捏着鼻子憋出来的,而是一不小心写出来的。也就是说,作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够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来。伟大的作家或许都是一些大智若愚的人。成功了,他就是“大智”,没成功他只能是一个“傻瓜”。这就是文学艺术这个行当的残酷性。因此,那些精明的人最好不要去当小说家(更不要奢谈什么“伟大的小说”),因为精明的人最多也只能当一个三流作家,这样就浪费了他们的其他才能。他们去炒股或者当官,说不定成就更大。

我们可以断定,凡是信誓旦旦要写出“伟大的小说”的人,注定写不出“伟大的小说”。凡是每年10月都守候在电话边的人,注定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福克纳得奖的时候,还在自己的农场里干活儿,正在享受他的怨妇妻子的折磨。曹雪芹的写作就不用提了,大家比我还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几部伟大的小说,都是被出版商逼债给逼出来的。因为他为了还清刚刚去世的哥哥欠下的债务和抚养几个侄儿,就让出版商先支付稿酬,然后再开始赶写小说,一边写作,一边发羊癫风(俗称“猪婆癫”)。那种写作的方式,简直像逃避追杀一样紧张、绝望而又疯狂。马尔克斯在巴黎街头流浪的时候,他怎么知道自己会写出《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样伟大的小说呢。当然,我并不是说,只有在穷困潦倒或者在遭到追杀的时候才能写出伟大的小说,而是说“伟大的小说”靠精明地算计、研究、培训是不管用的。因此,此时此刻来讨论什么是“伟大的中国小说”,就像一条咬住自己的尾巴的蛇一样尴尬。

2.永恒的灵肉纠葛

伟大的小说的目的,不在于反映现实,而在于通过对现实和人生的描写,显示某一种语言对死亡和不朽的想象方式,并且能够感染这一语言的邻居。但究竟什么才够得上是“伟大”的呢?首先,形式上必须是“高”和“宽”的,而不是鼠目寸光,像母鸡一样只能看到眼前;前者是比一般人站得高一点才有的视野,后者是在日常经验的泥淖里不可自拔者的视野。其次,内容上的庞杂,无所不包。也就是古语“有容乃大”的意思。“有容乃大”很正确,“无欲则刚”就不对了。我们经常可以见到一些为了“刚”而“无欲”的人,他们就是先将自己阉割掉,然后再设法去对付别人。这是一种建立在阴谋上的强权逻辑,根本不符合文学精神。在文学艺术中,“有欲”和“无欲”是平等的,君子和小人、胖子和瘦子都有自己的位置,官僚和百姓都在同一个层面上对峙。伟大的文学就是要具有包容性,这种包容性立足于人性的全部经验(它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不是经过作家个人自以为是(基于一时一地乃至一个党派或团伙的价值和意义)的筛选后的经验。

举两个最典型的例子:拉伯雷的《巨人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拉伯雷“用肉体打击精神”,他将庞杂的民间肉体语言引向了精神层面,让精神片刻也不能安宁。陀思妥耶夫斯基则“用精神打击肉体”,他将信仰的语言拉到了欲望和肉体的层面,让肉体在“末日审判”面前战栗不已。他们一个立足在民间粗俗的肉体基础之上,一个立足高级的宗教信仰上。但他们都试图将天上地下的、灵与肉的各种要素纠葛在一起,让它们在我们面前不断撕咬,仿佛再现了佛教“三十三天”的场景,也很像但丁笔下“地狱”的场景,而且这个“地狱”不是单一结构,它的顶层就是天堂,相当一个复式单元。这是任何形式主义、形而上学、党派价值都无法涵盖的话语方式。鲁迅曾经糊涂地说,没有超阶级的人性。从社会的角度看是这样。但从文学的角度看,人的阶级性不过是刺激表达的一个由头,其最终目的在于将这种阶级性全部毁掉的愿望。然而,阶级性是可以毁掉的,但人性是无法毁掉的。伟大的小说必然会提供当代社会学和伦理学材料,由此将“现代性”和“个人”引进叙事。但当它不能够触动人类学和宗教学思考的时候,它就只能沦为时尚或政治“读物”。此刻“小说”当然还在那里,但“伟大”离它还很遥远。

3.阉人和伟哥

我们在这里所说的“小说”,究竟是指中国古代的出于稗官、君子所不为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丛残小语”?还是指欧洲古老的“罗曼司”(爱情传奇故事,大约有点像《柳毅传书》那类东西)?还是指近代以来的“虚构故事”(小说),或者是当代的“虚构叙事作品”(比近代以来的小说概念更宽泛)?这个问题十分复杂,不宜展开详细讨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近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与资本主义市民社会和个人主义相关,与印刷机器和个人的闲暇消费相关,与对个人经验的迷恋相关;而不是对“怪力乱神”等超自然的想象(《西游记》、《红楼梦》),不是对社会政治阴谋的迷恋(《三国演义》、《水浒传》)。

一般而言,自梁启超和王国维之后,我们所说的小说就是一个西方概念,指虚构的“故事”或“叙事”,是个人想象的产物。这种文体在西方经历了从诗史到浪漫传奇,再到虚构故事和叙事的演变。这一过程不仅指向文体演变,更重要的是指向社会演变,也就是从古代社会到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演变。文体演变是社会演变的直接反映。黑格尔称近代长篇小说为“市民社会的史诗”。史诗属于整体性的宏大叙事,市民社会的个人经验、个人成长史或者个人堕落史,属于破碎的细小叙事。细小叙事对宏大叙事的冲击(也就是近代市民社会日常生活对传统社会神圣生活的冲击),正是近代长篇小说的最大野心所在。史诗般的宏大叙事和个人主义的细小叙事的矛盾,构成了近代长篇小说的悲剧(不是王国维的“悲观”)本质。

因此,无论是从叙事还是悲剧的角度,或者社会形态的角度看,中国所谓的“长篇小说”都是一笔糊涂账。关于这个问题,我在《文化的病症》一书的第12章《中国叙事的现代转型》中有过详细的讨论,在此不赘。我想再强调的是,《金瓶梅》有叙事但没有整体性,因此是一次欲望和肉体的狂欢,它根本就没有结构,我们可以称之为“伟哥叙事”。《红楼梦》有整体性,但没有叙事,其叙事的外表下包裹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古典抒情性,它的矛盾来自宿命、伤悼和佛教的悲观,而不是市民个人行动的悲剧。因此,其叙事根本没有现代品质,可以称之为“阉人叙事”。无论是“伟哥叙事”还是“阉人叙事”,都不可能是指向整体的个人,而是指向被割裂了的器官,或者器官丧失之后的梦幻。一些信誓旦旦要写“中国伟大的小说”的人,动不动就抬出《红楼梦》和《金瓶梅》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4.海外赤子的心愿

“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小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伟大的文学”我们曾经也有过:诗经、楚骚、唐诗、宋词。但这种文学从明代开始就渐渐走向没落,取而代之的是清对联、现代打油诗、当代黄段子,一路衰运。这种文体的衰变,无疑折射出了社会和人的衰变。因为传统社会的崩溃,现代社会的崛起决定了古老的文体和古老的人格的衰亡。中国人非常奇怪,其社会变革永远是从话语变革开始。相反,在这一时期,正是西方资产阶级革命风起云涌的时候,也同样是“伟大的小说”奇峰突起的时代(英国、法国、俄国、德国的长篇小说)。我们没有赶上,我们缺失了近代意义上的“伟大的小说”这一环节。到20世纪中期以后,小说由一种大众化的俗文体变得越来越精英化,同时也边缘化了。现代技术支配下的各种新鲜“文本”(影视和音像)渐渐占据了大众的消费视野,18世纪贵妇人坐在花园里眼泪涟涟地读长篇小说的时代一去不返了。我们难道真的甘心我国“伟大的小说”成为空白吗?不!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位叫哈金·李的海外赤子正在准备填补这一空白。

我没有读过哈金·李在美国写的小说,据说很牛,得了诸多美国的小说奖。我想他的叙事技巧应该是没问题的;他主动请缨,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位居住在美利坚合众国的、用美式英文写作的哈金·李有很多优势。首先,他生活在全球最正宗的“市民社会”之中。其次,他在国内接受了高等教育,对中国史诗般的文化也有一定的了解,这两者如果能够合在一起,正好可以构成“市民社会的史诗”,这就是“中国伟大的小说”的前提啊,如果他用汉语而不是英文写作的话。

国内作家就比较麻烦。他们似乎很了解中国式的“史诗”,但这种“史诗”被现实经验无情地瓦解。他们似乎知道市民社会、个人主义,但他们的“市民社会”只是停留在嘴巴上、书本上,他们还不知道“市民社会”是个什么样子。面对这种“经验性残疾”,中国当代作家要写出现代意义上的“伟大的小说”,还非常困难。伟大的中国小说啊,你在哪里?这是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文学梦,更是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民族病。因此,圆梦应该伴随疗救,而不是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独自发梦。

把写“中国伟大的小说”这一艰巨任务让给海外赤子吧。摆在中国当代作家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第一选择:躲进书房里偷偷地写《红楼梦》(我知道有很多作家都在做这种“红楼梦”),前提是要驱逐自己内心的“贾政”和“西门庆”。其实能写出《金瓶梅》也是不错的,但他们根本写不出,他们经常写得像“贾政”似的。第二选择:放弃写“伟大的小说”的痴想,积极介入市民社会建设和公共领域的话语建设,拓宽话语空间和当代汉语表达的诸多可能性。这时候,他就只能首先是一位公民。尽管那些满怀天才梦的作家不甘于此,但无论如何,做“人”都是第一要务。伟大的社会、伟大的人民,比“伟大的小说”要重要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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