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正月初五,天阴沉了好几日,终于在这天未正时分下起了夹杂着小雨的雪霰子,西北风呼呼的刮着,空旷的街道,只听见飒飒的响声,落下的雪霰子也越来越密渐渐盖过了雨点,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远远的,只见一个穿着破夹袄的乡下汉子拉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丫头,那丫头被那汉子半拖半拽的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拐弯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约摸一炷香时间,最后停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口。汉子撂开拉着那女娃的右手,在漆成朱红的大门上狠命的拍,
咚。咚。咚。的声音震得整条小巷都在回响。半晌,听见里间有推门的响动,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慢慢的近了,这才听见他口里的骂声“妈的,好死也不挑日子,老子睡得正香呢,生生的好梦被你个王八给搅了.”大门就这样吱呀一声掗开一道缝,伸出一个睡眼朦胧的小子头来。
“小哥,烦请给通报一声绿荷姑娘”那汉子笑的露出一口黄牙。
“呦,又一个,你小子可以啊”开门的人一脸阴险的讪笑。
“这不,乡下闹饥荒,都活不下去了,不送来搁在外面,这寒冬腊月的不饿死也得冻死啊,您受累。”汉子从袖子里摸出两枚大钱递了过去。
“这年头,冻死个人还不如冻死头畜生,你在这等着。”开门人接过钱将大门哄的一下推开,晃晃悠悠的向里走去。
半天,他跟在一个穿着水红薄纱裙,环佩叮当的女子身后走了出来,近了才发现是个十六七岁姑娘模样的,她头上插着钿子镶红宝的梅花银钗,脸上淡施了一层朱粉,不见半点娇憨,倒满是肃穆之色。
“姑娘,您看看。”汉子拉着丫头凑上去。
女子打量完孩子不耐烦道:“你当这遇仙楼是什么地方,我这是收姑娘的,不是养这些饿得半死的鬼丫头的”
大汉一边陪笑一边道“绿荷姑娘,您看,我已经带来了,您就稍微给点,给点。就当发发善心,这寒冬腊月的,在外面准是冻死。再说了,您看这丫头也不小了,您就当个粗使的。。”
“这是最后一个,五十贯大钱,多一文你带走,我这婢子、妈子多得是,不缺。”女子转身就走。
“成,成,那就依您。”汉子一口答应。
“这年头,生生的把老实巴交的乡下人都逼成人牙子了。来兴,带丫头去灶房给马婆子叫她安排,你随我来领钱。”她伸手指了指汉子。
“伯伯,我爹爹呢,你说带我来找爹爹的”小女娃拉了拉准备转身的汉子。
“爹爹?我这可没有.,赶紧拉到后面去,大节下的还想让人看见不成?”女子朝开门的小子瞪了一眼,那人哄的一下推****,捂住小女娃的嘴抱起就走,哪管她哭闹与否。
“马婆子,绿荷姑娘刚买了个丫头,就当个粗使的,交给你了”他把女娃抱到灶房对一个在斥责其他婆子的婆子道。
“来兴,这丫头不先关几天?你看她这哭闹劲还没过。”那婆子瞅了一眼,满脸泪水,还在抽噎的女娃。
“关,她也配?一个毛还没张齐的乡下丫头,又不是姑娘,还能翻天不成?实在不行,您老就替大当家的调教调教。”他一把将女娃推了过去,转身离开。
“好嘞,就交给老身吧,叫大当家的放心,保准给她个听话的丫头使”她的眼神冷冷的落在女娃身上。
“婆婆,我是来找爹爹的。”女娃一边抹眼泪,一边怯怯的跟马婆子说道。
那婆子走过去,啪的一下扇在女娃脸上,只见女娃登时被打翻在地,被扇的半边小脸明显的肿了起来,还留下了一个红红的掌印。
马婆子恨恨的道:“什么爹爹,遇仙楼没有,这里只有妈妈。以后你给我记住了,在遇仙楼想活着就给我把这些全部忘光,好好服侍大当家的,服侍姑娘,要不听话,我指不定明天就叫你死”“先给我拉到柴房去,等她不哭了再说。”马婆子对灶旁的婆子道。
就这样,赶了一天路,淋了一身雨,还瑟瑟发抖的小女娃被关进了阴冷的柴房,呼呼的冷风夹杂着雪霰子,不断的打进屋子,她哭的实在没有力气就晕沉沉的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走进来轻轻的将她摇醒,端过来一碗热热的汤水。她睁开重重的眼皮,见到一个婆子把碗磕到她嘴边,示意她喝下去,顾不得许多就张开嘴咕嘟咕嘟的喝,姜茶辣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流下去,马上一丝暖意扩散到了她几乎已经冰冻的全身。
“作孽啊,这些天煞的人牙子,把这丁大的孩子卖到这火坑里来。”那婆子一边叹息,一边扶正她的身子。
“你叫什么?”
“云。云儿”女娃声音很低,喉咙都是哑的。
“哦,云儿,以后就叫我好婆吧。”婆子一边叹气,一边伸手去试女娃的额头。“到了这儿啊,你要把以前的事儿都忘了,就不要想着爹娘了。要听话,她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少说话多做事,不能惹姑娘不高兴,要不,你不是被打死就是打残以后赶出去,这天还不冻死。”好婆叹息着
“嗯,云儿以后会乖乖听话的,好婆。”女娃点头答应
“你这小女娃虽小,倒是很有眼力劲。那跟我来,要在这关一夜,明早你准就冻死了。”好婆一边说一边攥着她的手往外走。
“呦,老好婆,你还真行啊,一个哭的死去活来的丫头,你这么顿饭的工夫就调教好了?”马婆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鄙薄的问
“老姐姐,喝碗刚炖的鸡汤?我不过是吓吓她,乡下孩子胆子小。”好婆从煮的滚滚的锅子里盛了一碗汤递过去
“就你会做人,那这孩子以后就跟你吧,这灶头上也没个得力的人。”马婆子一边往汤里吹气一边吩咐
“云儿还愣在那干嘛,还不赶紧谢过婆婆”好婆拉过愣了的云儿
“谢谢婆婆,云儿会听话的”丫头怯怯的回话,头也不敢抬。
马婆子看了看天色道“那就好,我也省心了,呦,这该都戌时了吧。”
“是啊,时辰也不早了,外面都白了,大节下的您还是早点回家歇着,明儿还不知多忙。”好婆陪笑
“嗯,也已经伺候完姑娘们用膳了,年还没过堂上也没留宿的恩客,我就先回了,姑娘们有什么事情叫,你们不许懒怠。”马婆子端起汤碗趁热一口气喝完,借着那股热气站起身往外面走。
马婆子走后,好婆又从锅里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递了过来“丫头,趁热喝了,你今天恐怕冻着了,待会赶紧洗洗,晚上裹紧实了,暖和和的睡一觉,明早就活蹦乱跳的了。”
看着好婆笑吟吟的脸,云儿愣在那里。
“快点喝啊,你这孩子。。”好婆把碗端到她面前。
“好婆,你对云儿真好,像娘一样好。”云儿端着鸡汤轻声说道
好婆走过来摸了摸云儿的衣服,转身从灶台后的草堆里掏出一个火盆,又从灶坑里掏了些带着点火星的木碳装进去道:“喝完了,我们打点水回去洗洗,你今儿就和我在柴房旁边的屋里睡吧,那些伺候姑娘的丫头都在别的屋里睡,今天晚了你和她们一起不大便当。”
“嗯,知道了”云儿点头
喝完汤,好婆与云儿舀了洗脸水端着火盆,到了柴房隔壁的小屋,点了灯,云儿发现房间虽然小却理的一点不乱。好婆一边催促她洗完手脸快些上铺,一边拿一个竹篾编的罩子罩在火盆上,然后把云儿脱下来的衣服、鞋袜都笼到上面去喃喃自语的说道:“明儿,你就有干衣服穿了。等伺候姑娘的丫头子们得闲了,问问,可有不穿的衣服于你几件,你也有个换洗的。”
云儿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盯着好婆看,眼睛里满是泪水。
次日,卯时,好婆就轻手轻脚的将被窝掀起一边摸着黑开始穿衣,收拾停当了下床后又将被窝往云儿身下掖了掖。
“好婆”云儿抬头低低的唤了声
“醒啦,你再困会,辰时我叫你。”她伸手试了试云儿的额头,又比了下自己喃喃道:“还好,退了。”
“好婆,我困不着了,你等等云儿”她一边起身一边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要强”她把笼在火盆上的衣服递过去,转身开门。
只见外面,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地上积了有一尺多厚,好一夜大雪。
好婆走去柴房取了木质的雪耙,开始顺着门口清理积雪。不过半柱香工夫,云儿就将衣服穿好了,连衣襟带子也系的一丝不苟的,走到忙着清理积雪的好婆身边道:“云儿,帮您”。
“呦,云儿还真不错啊,连辫子都会扎啦。”好婆停下手里的活,摸了摸云儿凌乱笼的两个羊角辫。
“云儿不会梳辫子,以前都是娘梳的。”她低下头
“来,云儿进屋,好婆帮你梳。”好婆领着云儿进了屋子。
她坐在小凳子上,好婆把她绕在辫子上的头绳拆下来,从枕头下取出一把红木梳子细细的梳理,然后两边各梳了一个鬏,拍了拍她道:“好了,我看看。哟,云儿生的还真俊呢。”放好梳子,一老一小出了屋子,好婆轻轻的将门带上,走去灶房。
“云儿,冷吧,生个火,让你烤烤”她把干干的稻草填进火塘里,拿出火石点火,几下功夫,稻草就燃着了,又填了把稻草后把木材笼上去,不一会木材就沾着了火,开始燃起来。
“云儿,过来。”她从灶台后起身,往锅子里加满水后又蹲下身子,教云儿怎么烧火才能把火烧旺。等水快烧滚的时候,有个皮肤白净,约摸十五六岁丫头子打扮的女孩端着盆走进来。
“好婆,我家姑娘吩咐今天想吃粳米粥,您上次给过的腌的咸浸浸的杨梅可还有?姑娘想配这个吃。”那丫头道
“有,有,我这就给姑娘熬粥去,姑娘,这边锅子里洗脸水烧开了。”好婆道
“呦,这就是昨儿新来的?”那叫猊儿的丫头道
“云儿,快叫姐姐,这是伺候花魁娘子的猊儿姑娘。”好婆向着云儿道
“猊儿姐姐好。”云儿乖巧的叫人
“这丫头倒甚是乖巧,不比洛儿淘气”猊儿夸道,又闲磕了几句猊儿打好洗脸水自去不提。
辰时,有个挽着流云髻的女子走进灶房,只见她身着蜜合色棉袄,外罩青缎掐牙背心,下着葱黄绫缎棉裙。好婆连忙迎上去道:“绿荷姑娘,您怎么到这灶房来了?可是大当家的今个想吃点什么别致的东西,叫姑娘亲走一趟?”
“好婆,昨个买的那个丫头子可是在你这儿?”绿荷四处瞅
“云儿,快过来见过绿荷姑娘。”好婆连忙对灶后的云儿道
“云儿,见过绿荷姑娘。”云儿怯怯的
“这丫头子,倒很是乖巧啊,第二天就知道烧火了。你以后就叫九儿吧,这已经有八个丫头了,你是第九个。”绿荷想了一下
“我不叫九儿,叫云儿,我娘才叫九娘。。”云儿抬起头看着绿荷很认真的说。
“自打大当家花银钱买了你,进了这遇仙楼,那就要守遇仙楼的规矩。”绿荷厉声教训道
“九儿,快告诉绿荷姑娘知道了。她小孩子家家的脾气,姑娘莫气。”好婆连忙拉云儿
“云儿,。。不,九儿。,知道了”她低低咽咽的点头
“随我来吧,从今往后你就和伺候姑娘们的丫头子们了。”绿荷道
丫头子们住的内院,沿着灶房后面的回廊一直向前走,走到一道门尽头的两间屋舍门口,绿荷推门进去,只见房间里几个丫头子打扮的女孩都匆匆迎上去,怯怯的伏下身道;“绿荷姐姐。”
“各位妹妹都起身吧,这是九儿,以后她就跟你们住了,彼此和气些。”绿荷指了指九儿
“妹妹,以后就和我睡吧。”一个十一二岁模样,身穿红棉布肚兜的女孩走过来拉着她的手。
“那以后遇仙楼的规矩就都由洛儿你教她了。”绿荷向外走回头对着那丫头子道
“你叫九儿?我叫洛儿服侍飞烟姑娘的,她叫莺儿服侍月痕姑娘的,她是黛儿服侍采薇姑娘的,猊儿是服侍花魁娘子阿芙的,这会子该是在伺候姑娘用饭。隔壁住的是服侍玉环姑娘的梅儿、玉簪姑娘的兰儿、玉容姑娘的桂儿、玉瑶姑娘的桃儿。我们共八个人,连你九个,绿荷可是因这样叫你九儿的?”洛儿像竹筒倒豆子一样道
“九儿见过各位姐姐,九儿是跟着灶房好婆的”她学丫头们的样子福下身去
“九儿倒是很乖巧呢,清早我就见她在灶房帮好婆烧火,以后洛儿就不是来的最晚,最小的了。”九儿回头只见早晨在灶房好婆唤做猊儿姑娘的丫头端着一碟糕点走进来
“姐姐,花魁娘子又赏了你糕点吃?”洛儿迎上去从碟子里拈了一块放在嘴里
“洛儿,整日就知道馋嘴,妹妹们也来尝尝。”猊儿把碟子放在桌子上
“九儿过来啊,这糕点可是难得吃到的。”洛儿一边往嘴里填,一边叫九儿
年下,姑娘们无事众丫头子都乐得偷闲,九儿辞了她们走去灶房。顺着回廊往灶房走,半路的时候,见一个裹着大红披风的人背对着站在一株开得正艳的红梅前,九儿不觉得呆了,白皑皑的雪,红的像火的披风,如水的黑发,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她准备抬脚离开,却感觉到腿站的麻木了,不禁哎呦叫出声来。
那女子回头,九儿才看清她的容貌,两道弯眉若新月,一双杏眼珠注波,青丝七尺挽罗盘,粉脸吹弹得破,真真的如雪地里立着个刚下凡的仙子。
“你这丫头,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生?”女子柔声问道
“我,我叫九儿,昨儿刚来的.”九儿磕磕巴巴的还没缓过神来
“怪到”女子似自言自语
“外面太冷了,姐姐爱这红梅,九儿帮您折一枝,供在房间”九儿向梅树走去
“休要,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数日。它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看它随风而舞,迎人而笑,不正合我们烟花女子的命运一样。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损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女子道
“姐姐这话倒是和我娘曾说过的很像.”九儿道
“哦,看来你娘倒也是惜花之人。”女子一边轻轻的叹息一边转身走去。只见她腰里挂着的玉珏刮着梅枝,轻轻地滑了下来。
“姐姐留步,你的玉佩掉了。”九儿捡起梅树下的玉珏送上去
“哦,它可是我挂了好久的贴身之物。天儿冷,你也早些回去”女子仍是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