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张克俭(二)
即便是曾经地“同床共枕人”,张克俭对于这个同样是由于年纪幼小而被挤到门口,但却同样是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挤到最外面地墙角的爱恨交集之人也并没有太多的印象,而且他也并不是从此人地相貌上认出来的。
当初,在上文化课的时候,这个比他还稍微高大、壮实一点的小孩,却是正好坐在张克俭的前面,故而在六个月之后,张克俭最为熟悉的不是这个“同床”兼“同窗”的脸,而是他的后脑勺和脖子。
在这个当时同样也没有名字、而只有一个“三十二”编号地昔日同床兼同窗的后脖颈之上,有两个米粒大的小痣,而这两个痣的颜色却是与众不同地鲜红色。
张克俭之所以对此记忆尤深,是因为他记得自己那个“笑死”的父亲曾经说过,如果自己胸口上的那个黑痣是红色的话,他早已经是大富大贵了。
当然,成年后的张克俭也终于知道,其实每一个被冻死的人,他们的脸上都会露出那种奇怪地笑容,这不仅仅是因为脸上肌肉的痉挛,而且还是因为在他们死前发生了幻觉。
事实上,有相当一些被冻死的人,在他们死后是赤身裸体的,但这脱掉他们衣服的,却并非他人,而是已然陷入弥留之际的、快要被冻死的人在产生幻觉后自己所为。
在那个温暖、甚至是酷热的幻境中,这些个已然快被冻的要死的人,却是“热”的脱掉了自己身上最后的衣物。
矛盾,但却真实。
张克俭没有与这个同样是没有认出他来的仆人相认,甚至根本就没有多看他一眼。
事实上,尽管在心中充满了惊涛骇浪,但多年地历练,却是使他根本连眉毛都没有一丝地变化,而背心上惊悚倒立地汗毛,也只有他自己能够感受的到。
在日后张克俭获知,这个仆人,是家里从官府走正规地程序所买来的家奴,是那种签了死契、日后也是世代为奴的贱籍!
当年,在从那个已然空无一人的大房子中被带走之后,张克俭与几个小孩坐在一辆蒙的密不透风的马车中一连赶了十多天的路。
在此期间,张克俭等人无论吃饭、睡觉、拉屎、尿尿,都是在那个不见天日的车厢中解决的,这种生活使的他头脑日渐昏沉,以至于后来无论他如何地努力,都死活地记不起自己到底在那里呆了有多久的时间。
在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自从上车之后便没有打开过的车门终于被打开了,然后张克俭在被人带着在一所大宅子里走了好久。
在到后来,于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头脑兀自不是非常清醒的张克俭,看到了一个一脸慈祥、却正自哭的一塌糊涂、满脸是花的中年女人,张开双臂向自己抱来。
这个日后被张克俭叫做“母亲”的女人胸部很大,张克俭的脑袋那时被按在其中,几乎便要窒息过去,以至于在被放开之后,他不由自主地被憋的满脸通红并涕泪交加。
也就是在这一天之后,张克俭有了自己如今的这个名字,并且有了一个新的父亲,这是京师顺天府所属通州地一户殷实地主,自己据说是他早年间失散了的第十三个庶生子。
事实上,张员外与张克俭不仅生的脸型酷肖,就是眉眼间也隐约地有那么几分传承之意,这使得张克俭后来自己都有些模糊:难道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带着自己四处流浪的年轻乞丐,确实便是当年将自己从街上拐走的恶贼么……
如果不是极其偶然地“认出”来那个新买地仆人的话,张克俭一定是会相信“父母”所告知地这一切的,因为张员外夫妻对他真的是太好了,非常地好。
但即便如此,张克俭也仍然是一心一意地将张员外夫妇视作为自己地亲生父母,将过去地一切,深深地埋藏在了自己的心底。
张克俭天性聪颖,最重要的是他肯于刻苦,因而很快便在乡间有了“神童”的美誉,只是由于生于畿辅,他这个民间“神童”的美名,却是始终连享誉通州都没有做到。
一个乡村地主的庶出子,无论是有多大的才华,在这京师首善之地也是不可能出头的,当张克俭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是十八岁了,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终于考中了秀才。
当然,一个十八岁的秀才,固然算得上是优秀,但是距离“神童”却是所差甚远的,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张克俭终于开始变得为人低调起来。
事实上,关于张克俭的这个性格问题,他的授业恩师、张家的族学教谕张老夫子早在几年前便开始一直在敲打他,但是张克俭的那份由自卑转换而成地骄傲,却是使他并不能够真正地理解和体会到其中的深意。
在这一年,当张克俭得中秀才之后,张家老太爷、也就是张克俭的爷爷,亲自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了一席话,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张克俭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需要肩负有多么沉重地责任。
张老太爷其实并没有和张克俭多说什么,在那一个改变了张克俭人生道路的晚上,张克俭几乎是一个人对着一份族谱默默地跪了半宿、又坐了半宿的。
多年以来,随着学业的精进,张克俭用来打熬身体的时间已然是越来越少了,是以仅仅只是跪了半晚,他便已经是双腿欲断地难以坚持下去了,最终不得不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
张家的族谱年代非常地久远,不过张克俭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手抄本,但真正让他感到震撼的,则是上边的一个名字:张士诚。
就是那个当年与大明太祖朱元璋一起逐鹿中原、迄今还被称之为“叛逆”的东南土皇帝——吴王张士诚!
从族谱来看,通州张家一脉是张士诚嫡系旁支,而且是非常近的那种——比照大明皇家分封的惯例,这种血缘关系已足以让张老太爷获得一个郡王的封号!
不过,在这份族谱中,张克俭还看到了许多空缺的位置,他一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但是看到后来,却是渐渐地看出一身地大汗淋漓来。
虽然名字空缺着,但是从这些名字的亲友中,张克俭却是推断出了几个前朝的朝廷大员,而这些人中,有的人祖上甚至便已然改名换姓的不再姓张了,但是在族谱中却依然是记载的一清二楚!
这份手抄的族谱,张老太爷在第二天一早便当着张克俭的面烧为了一团灰烬,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便将他赶出宗祠。
好自为之。
对这四个字,张克俭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心里。
在张老太爷祠堂训孙的这一时刻,正是便天下间给魏忠贤建“生祠”之风最盛之际,在张克俭的眼中,大明朝已然是到了妖孽显形、大厦将倾地时候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那个年轻地乞丐终于彻底地从张克俭的记忆中被抹去了,张克俭此刻已然认定,自己就是昔日那吴王张士诚的嫡系子孙,并将肩负起逐鹿天下、重振大吴的重任。
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人直接地和他说过“是什么”或要“干什么”,但许多东西都是潜移默化的,那种润物无声的风格,这些年来一直都贯穿于张克俭的整个人生之中,也对他日后的行为准则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事实上,正是这种内敛和含而不露、绵里藏针的狠辣作风,才更符合大明文官体系的整体风格,在历代所有最终能够得以爬到高位的大明重臣中,莫不如此。
至于那些特立独行、个性分明、不够“稳重”的人,要么一生蹉跎,要么也很快便消失在官场之中,即便是能于机缘巧合之际偶露峥嵘,也都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等到了清朝时,整个朝廷都是皇家地家奴——所有地蛮族大臣在面对皇帝时,都是要自称“奴才”的,而那些只能以“臣”自称地汉族降官们,则为此而对“奴才”们羡慕嫉妒恨!
自此,张克俭更加地勤学苦读,而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调教他的老师也不再局限于一人,这些人短则二、三日,长则一、二月,会来到张府位于通州郊区的一座农庄内授课解惑,而与张克俭一起学习的人,则有十数人之多。
张克俭也曾经仔细地辨别过,这些人中他只认出一人,就是一个同样考中秀才的张家子弟,而那些以往曾经共同学习、但却没有考中秀才的家族同窗们,则一个也没有发现。
不过,在这个农庄内的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大家都互不通名姓,而且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也是面戴牛皮面罩。
事实上,张克俭也只是在见到和听到不同的身形、声音和不同的动作习惯后,才能猜测到面前的坐师已然换人的,但他们却都只有一个共同地称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