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朝天宸二十四年六月,南京城外栖霞山脚下,君莘书院。
夏日炎炎,又是正值午后,天气燥热不堪,毒辣辣的日头晒得知了都蔫了,只扒在树上有气无力地叫个不停。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胡子花白头戴四方巾的岑老夫子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地念完一句,与平日一样随手点了个身边的学生,“孔夫子此言何解?”
被点中的学生八九岁年纪,生得胖头圆耳的,扯着衣角磨磨蹭蹭地站起身,张口结舌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旁边的学子中已然有人开始吃吃发笑了。
岑老夫子不满地瞪了小胖娃一眼,刚要开口罚他今日下学后将《为政》篇抄写十遍,却见他忽然咧开嘴乐了,而后便开始摇头晃脑地学着自己平日里讲解时的模样,头头是道地说将起来:“孔夫子此言意为,以政令来教导,以刑罚来管束,百姓将因求免于刑罚而服从,但不知羞耻;以德行来教化,以礼制来约束,百姓将知晓羞耻并可走上正善之途。”
他说完后,底下坐着的学子们中,十个中倒有九个把一张嘴张成了铜钱的形状。岑老夫子也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眨巴眨巴老眼,心想这小胖子莫不是忽然开窍了?不然怎能理解得如此透彻?他咳了一声,摸摸自己花白的山羊胡,点点头道:“嗯,解得很好,你坐罢。”
小胖娃咧着嘴坐下,两个圆眼偷偷瞄向坐在自己左后方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对方恰好也望过来,目光相碰时,那小公子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小胖娃赶紧点点头表示明白。
窗外树上的知了将这一番小小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却不说穿,只继续破着喉咙聒噪地大叫。
好容易熬到下学,书院围墙外已停满了大大小小来接人的马车。岑老夫子是天宸朝有名的饱学之士,听说当年差一点就进了翰林院。托了皇帝老爷尊师重教的福,君莘书院的名头是一日响似一日,不少南京城里的官员和富商都乐意将子侄送来进学。方才被岑夫子点起来的小胖娃就是南京城中最大的绸缎庄陈记绸缎庄的少爷陈子端。陈家三代单传,陈老爷自己不是个读书的料,又巴巴的希望自家能出一个官老爷,便将希望寄托在了宝贝儿子身上。此刻陈子端正乐颠颠地跟在那一身白衣、比他还矮了半头的小公子身后,随着人群一道往外走去。
两人走至书院外陈家的马车旁站定,看看周围的同窗无人注意自己,陈子端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对着小公子拱手一拜:“陆贤弟好才学,方才真要多谢你。”
“不必客气,”那姓陆的小公子坦然受了这一拜,伸出一只手,细细的眉毛挑一挑,促狭地一笑,“老规矩。”
“是是,”陈子端忙不迭地答应着,肉乎乎的小手迅速从腰带内侧掏出一块一两重的银子,恭恭敬敬放到那只白白的骨骼匀称的小手上,小胖指头触到那软软的掌心时,小胖子忽然浑身一激灵,圆脸刷的红了。
“好了,合作愉快。”陆小公子手掌向下一翻麻利的将银子兜进袖袋里,朝陈子端扬了扬下巴,“走了。”转身便朝自家的车驾走去,留下陈子端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喃喃地念道:“陆贤弟,真真真好看,怎能这般好看呢……”
且不说陈家小胖子如何在炎炎烈日下一直傻站着目送他早已走得看不见人的陆贤弟,那刚刚赚得了一两银子的陆小公子此刻却正坐在自家外表低调内中舒适无比的马车里朝南京城驶去。一个十岁上下梳着双丫髻的俏丽小侍女正忙忙地收拾着从府里带出来的冰镇酸梅汤。“这天也太热了,”陆小公子两只小手扯着衣领,一上一下地扇着透气,“好湘儿,你快些吧。”
名唤湘儿的小侍女抿嘴一笑,将手中的插了麦秆的白瓷小罐递到小主子手里,又贴心地打起扇子开始扇风。舒舒服服地喝完冷饮,将罐子随手一搁,终于感觉浑身凉快下来的陆小公子,满足地摸了摸肚皮,便顺势往后一倒,躺在了竹编的车座上。正要像往常一样吩咐湘儿快到家时叫醒自己,就听湘儿清清脆脆地开口了:“小姐,今日可不能睡,夫人吩咐了让小姐下学后直接去城西迎接老太爷呢。”
“哎呀,差点把大事忘了。”陆小公子一拍脑门坐起身来,头几日就得了消息说老太爷今日将到南京的,老太爷可是全家当仁不让的老大,绝绝对对是拍马屁一号对象,不去迎接可不行。
马车在东城门外停稳之时,原本白衣飘飘玉树临风的陆小公子已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姿容秀丽长裙及地的陆大小姐。陆家夫人许氏领着陆二老爷的众妾室早已到了,看着自己的女儿从马车上娉娉婷婷地走下来,端庄中不失活泼,文静中不失潇洒,再看看身边两个小妾的女儿,畏畏缩缩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许氏自豪得不行。
“笙儿,快来娘这儿……”许氏冲着女儿招呼了一声,眼角眉梢都是弯弯的笑意。
岂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比她嘹亮百倍的声音盖了过去:“哎唷~~~这不是陆家嫂子嘛~笙姑娘也来啦?怎么不见箫少爷?~~”
这一嗓子亮得太过突然,招得刚下马车的陆绮笙一个趔趄,小心维持的得体淑女姿态险些破功。抬头一看,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方才路上真不该催车夫快点的,这下好了,自作孽不可活啊。
低头调整了一下表情,陆绮笙再抬起头时已是一脸无比符合七八岁小姑娘年纪的表情,一边纯真地笑一边朝自家娘亲和那大嗓门的胖妇人走去。
“笙儿见过林家婶婶。”一边纯真地笑一边规规矩矩地道个万福。
“哎唷~~~这小模样,这小嗓音~~可真招人稀罕哪~~~~”胖妇人一边夸赞一边敏捷地从自家轿子里蹿出来,一把将面前的小女娃搂进怀里,照着她的小脸就开始捏捏捏捏捏,陆家众人都不忍地扭过头去。
“婶、婶、您过、过、奖了……”被蹂躏的某只一边努力继续纯真地笑,一边使劲朝自家娘亲使眼色示意快来搭救。
“笙姑娘,最近怎么不上婶婶家去啦啊~~你玳玉哥哥对你可想念得紧啊~~~”胖妇人一边热情地寒暄,一边继续捏捏捏。
“最、最近学、女、女红、呢……”
“那你哥哥哪?~怎么也不见人啊?~~”
“哥哥、功课、紧……”
许氏在林夫人那一嗓子带来的震惊中僵硬了半晌之后终于发现女儿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于是忙忙地走过来拉开林夫人的胖手,将女儿解救出来:“真巧,林家夫人啊,我们这等着迎接我家老太爷呢,您先请自便,改日我一定带箫儿笙儿去林府拜访。”
“哦~~那说好了啊,可不兴反悔噢~~~”听说是迎接长辈,林夫人不好再留,便潇洒地挥了挥胖胳膊,蹿回林家的轿子自进城去了。
“嘶……”陆绮笙一边揉着脸一边哀怨地嘟囔:“又是我,每回都是我挨掐……娘亲,下回你上啊……”
许氏心疼地拿手绢抹着女儿被掐红的脸,关键问题上却一点不含糊:“那怎么行,娘亲岁数大了,经不起掐,不然就该出皱纹啦,笙儿最体谅娘亲了哦,这要是出了皱纹,你爹爹又该抬一房小妾进门了……”说着说着,自己真个发起愁来,声音也哽咽了,“听你舅舅说,你爹上回同他吃酒时又说到一个美姬,唤作怜月的,听说相貌身段都比我好得多,我是人老珠黄……”
陆绮笙听到自家娘亲又开始伤春悲秋,好悬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个便宜娘亲啊,什么都好,就是想象力太丰富,总觉得夫君嘴里提过的女人就必然成为下一房被抬进门来的小妾。叹归叹,嘴上却忙出言安慰:“娘亲净瞎说,您花容月貌仪态万方,能越过您去的怕只有天上的仙女啦,爹爹眼里哪里还能看见别人呢……”
正说着,就见下人来报,说老太爷的车驾已到了五里外了。陆绮笙忙闭了嘴规规矩矩地站好,许氏也收了悲戚的神情翘首以待。
过了半刻来钟的功夫,便看见一队车马远远地朝城门口驶来,两边是两排骑着马的壮实家丁,中间几辆外表极普通的马车。陆绮笙知道陆老太爷回京之前任的是两江总督,真正的封疆大吏,一瞥之下却见车驾如此朴实无华,不由得对这位低调的老太爷起了一丝敬意。
正想着,车队已到了眼前,家丁们自觉退后,将陆老太爷乘坐的马车让到前面。驾车的车夫利落地跳下车辕,将车帘往边上一掀。陆绮笙忙低了头不再乱瞟,只见许氏仪态端庄地上前一步,蹲身行礼,口中说道:“儿媳携二房人众恭迎父亲。”陆绮笙与两个庶妹陆念笛和陆雨筝随后上前,一同行礼说道:“孙女恭迎祖父。”随后是一干陆二老爷的妾室和府里有头脸的下人们的行礼问好:“恭迎老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