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石天匆匆走到街上。
外面已经乱得很了。
警察局门前发生的一幕很快引起恐慌。
周石天非常着急。尼姑庵他非去不可。那个地方他忽略得太久了,无论如何不能不去。
另外,他派去的杀手已经失手,韩飞龙是不是知道是自己派人去的?
这些对周石天来说,忽然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尽快去把尼姑庵的事情弄清楚。只要把那里的情况弄清了,其他的也就迎刃而解。
他什么也顾不上,自顾往尼姑庵方向走去。
街上一片混乱,他虽然很想知道警察局那边的状况,但他决定放一放。
尼姑庵,尼姑庵。
这个如此重要的地方他一直没去考虑,这个失策令他心里有点着慌。
尼姑庵在山头,那里向来人迹稀少,一莲师太死后,更是没人敢去了。
周石天走到山上,他回头看了看。
清风镇好像离他忽然很远。
他走到庵门前。
门关着,但他觉得里面有什么动静。
其实他什么也没听到,他只是觉得,这个庵内掩藏着很多东西,现在,是那些东西在发出动静。
他不由停步,仔细听了听。
但里面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周石天略感放心,举手推门。
庵门“吱呀”一声开了,周石天迈步走进去。
一进庵内,周石天心情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毕竟,他和一莲师太有过的情缘在他内心刻下了很难磨灭的印记。这个他也曾爱过的女人就在这里守着青灯古佛。在他看来,一莲是为自己这么做的,他现在却突然觉得,一莲这么做,一定还有更深的原因。
这个他想探究的原因使他对一莲师太的情感之伤没有持续太久。
周石天慢慢打量庵内,天井、佛像,一些薄薄的灰尘盖在佛像之上,显是已无人打扫所致。
周石天在佛像前站立良久,注视着。
他向来有种直觉。此刻在他脑中翻涌的,却不是直觉那么简单,而是很多事集中一处,使他产生出判断。
周石天在佛像前站了一会,开始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尼姑庵里的房间不多,大都很破旧。周石天慢慢将要进去的房间门推开,里面的摆设几乎一模一样,无非就是床、木凳,有的房间甚至连床也没有。
周石天每到一间房,就很仔细观察房间,看里面是否有让他感兴趣的事物。
但是没有。
慢慢地周石天来到一莲师太房间。
这间房和其他房没什么两样。
不同的是一个蒲团摆在床上。
周石天知道一莲师太喜欢在床上打坐,他不由伸手将蒲团拿起,在手上抚摸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将蒲团又放到床上。
他忽然看见地下有些痕迹,不由蹲下来,仔细凝视,再将手指碰了碰。
是血迹。
在周石天的一生中,血不是陌生的东西,但这血无疑是一莲师太的血,这就不同了。
这个女人曾经很深地爱过他,现在她死了,她的血却还留在这里。
周石天忽然有点感伤,但他很快将这种感伤挥去。
他觉得往事如梦。
周石天在一莲师太的床边坐下来。
但他知道,他来这里不是要寄托什么哀思。于是他很快站起,左右打量起房间。
忽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很轻,像是走路的人不想让人听到,但也有可能,走过来的是一个女人。
不管哪样,周石天都感到惊讶。
在他看来,这里根本就是无人之地,怎么会有人来吗?
而且,在死一样的寂静中,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使人感到莫名的恐慌。
周石天并不惊怖,毕竟,他久历风雨,比这更意外的场景他也遇到过。
他只是觉得惊讶。
于是他索性不动,双眼凝视门外。
一个女人慢慢走过来。
她在门外站住了。
当她看见房内的周石天时,也似乎不感到意外,只是凝视着周石天。
周石天一看见这个女人,忽然感到什么时候和她见过,有种眼熟之感。
那女人在门外站着,和周石天互相凝视。
她的眼光很冷,脸上也没有表情,几乎像一具僵尸。
周石天开口了,“姑娘,你是……”
在清风镇这么多年,周石天自信这里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但这个女人他不认识,尽管觉得她眼熟。
那女人冷冷望着周石天,倒像是真的认识他。
但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周石天。
这个场景使周石天无端感到惧怕。
对周石天来说,这是很陌生的感觉,他已很久不知道什么叫惧怕了。
“是周先生吧?”那女人忽然开口了。
“我是周石天,”周石天答道,“姑娘认识我?”
周石天听她口音,知道她不是本地人。
一个不是本地人的女人居然一见他就叫得出他的名字,这令周石天也感到诧异。
这女人身上围绕着一层诡秘,使得此时此刻忽然充满了很不舒服的感觉。
空气也似乎突然凝固了。
“我认识你。”那女人说,慢慢抬脚,走了进来。
周石天很莫名地感到自己心跳得快了些。
但不仅仅是因为莫名的恐惧。
“姑娘是谁?”
“我姓宋,”那女人仍是冷冷地说,“我叫宋颜兰。”
周石天念头转得飞快。韩飞龙告诉过他,尼姑庵里的那个香客是个女人。
难道就是这个自称“宋颜兰”的女人?
“宋小姐。”周石天看着对方,一股很莫名的感觉使他的血液忽然加快流动。周石天并没注意自己的感觉,但他却被这种感觉控制了。“你、你怎么在这?”话音一落,周石天自己也感到不解,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因为它像是有个自己认识对方的前提。
“周先生是问我为什么吗?”宋颜兰不出声地冷笑一声,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周石天对这个回答感到惊讶,若是平时,有人对他如此说话,周石天势必恼火,即使他并不流露。但不知怎的,宋颜兰对其冷言相向,周石天却并不恼怒,反而有种想亲近之意。
“当然可以,”他说,“我是说宋小姐当然可以在这里,周某只是感到诧异。”
“诧异?”宋颜兰终于冷笑出声,“不知道周先生有什么好诧异的?”
周石天感到他们之间似乎没办法说话,但他却很想说下去。
“宋小姐,”周石天说道,“你不是本地人?”
宋颜兰直视着周石天,“我是什么地方人很重要吗?”
周石天忽然感到尴尬,他继续说道,“宋小姐认识这里的师太?”
“师太?”宋颜兰说,“我来清风镇,第一个认识的就是师太。”
周石天“哦”了一声,忽然又道,“宋小姐好像认识周某?”
“我认识。”宋颜兰冷冷说。
“我们……见过吗?”
“见过吗?”宋颜兰忽然仰天一笑,但这笑只一个瞬间,“我当然见过周先生!”
“哦?周某何时与宋小姐见过?宋小姐勿怪,怎么我,我想不起来了?”
宋颜兰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周先生不记得我,那很自然,因为太久太久了。”
“哦?”周石天真是惊讶起来,说道,“那宋小姐可否提示周某?”
宋颜兰不说话了,仍是注视着周石天。周石天忽然觉得,这个宋小姐确实在什么地方见过,在哪里呢?他不由在记忆中搜索,但却只搜索出一片茫然。
“宋小姐,”周石天眉头皱起,说道,“我们在哪里见过?敢问小姐尊府何处?令尊是否识得周某?”
“我令尊?”宋颜兰的脸色忽然苍白起来,她说,“我母亲周先生认识。”
“令堂?”周石天更感意外,这意外中忽然夹着一丝恐惧,“敢问令堂是……”
“我母亲姓宋,”宋颜兰冷冷说,“她过世很多年了。”
周石天忽然感觉到什么,他的眼睛睁大了,看着宋颜兰道,“你母亲姓宋?宋?”
“不错,”宋颜兰冷冷说,“我母亲叫宋芷沅!”
这三个字一出来,周石天不由倒退一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什么?你、你……”
“怎么?”宋颜兰冷冷说下去,“周先生知道这个名字吧?”
“你、你你……”周石天举起手,对着宋颜兰叫道,“你是小兰?”
宋颜兰目光如冰,凝视着周石天道,“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周石天心情激荡,叫道,“不错!你是小兰!你是小兰!”
他一边说一边向宋颜兰走过来,脸上的神情又惊又喜。
宋颜兰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她眼睛里所流露的,只是憎恨和冷酷。
她甚至后退一步,不愿意周石天和她靠近。
周石天的所有激动被她的眼神和动作一下子挡了回去。
他站住了。
“小兰,”周石天也似乎被久远的往事拉住,“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你这么多年去哪了?怎么……你怎么不回来?”
宋颜兰哈哈一笑,说道,“回来?你希望婉漪那个女人把我杀了吗?”
“婉漪?”周石天说,“她怎么会杀你?”
“周先生,”宋颜兰的声音冷到极处,“你到今天还不知道?我妈妈就是死在婉漪的手上。我被逼投河,幸好被人救起,我才一路去了北方。”
周石天被宋颜兰的话镇住了。
“什么?”他说,“芷沅是婉漪杀死的?她、她不是难产吗?”
“谁告诉你是难产?”宋颜兰冷冷说道,“你当时在我母亲身边吗?你没在!你没在怎么知道她是难产?她是被婉漪杀死的!”
周石天再次一惊。
其实很久以来,周石天就感觉到婉漪心事重重。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她和曹管家的奸情,不料却还有这层东西在里面。
“出去说话吧,”宋颜兰的语调始终冰冷,说,“房间里太闷,我不喜欢南方。”
周石天看着女儿,简直如在梦中。
宋颜兰说完,转身便出房间。周石天跟在后面出来。
他到尼姑庵,是想知道这里隐藏着什么,却没料遇见自己的女儿。
此刻他的心情已没有刚才那么激荡。
这个女儿真是自己的女儿吗?他觉得是,如果不是,他解释不了自己看见宋颜兰时的心情,也解释不了为什么宋颜兰能够说出“宋芷沅”的名字,但这些一下子都到了不重要的位置。关键是,这个女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清风镇?而且,是在这个关键时候。她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她说她去了北方——北方?对周石天来说,北方一词,很容易让他联想起很多。而且,这个女儿在他面前显得神秘莫测,这使周石天在一个瞬间把天然的父女之情控制下去,他一定得知道这个女儿到这里来干什么,居然在自己来弄清尼姑庵情况时,偏生遇上她。
周石天不由戒备起来。
他跟着宋颜兰出来。宋颜兰走到了天井。
在天井处,居然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金医生。
周石天一看见金医生,不由一愣,几乎低喊出声。
金医生一看见二人,像是笑了一下,对周石天说,“周老板,没想到您也在这?”
“金医生?”周石天说道,“怎么?你们认识?”他又看了看宋颜兰。
宋颜兰说道,“我当年就是金医生救下来的。”
“哦?”周石天的目光转过去,凝视着金医生。
“呵呵,”金医生笑起来总是很古怪,他说,“周老板,其实有很多事,我觉得是到您知道的时候了。”
“什么事?”周石天很是反感金医生如此阴阳怪气地和自己说话,尤其那个“您”字,说得挖苦味十足。周石天不禁眉头一皱。
金医生对周石天的态度毫不在意,他甚至温和一笑,说道,“周老板,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福祥为什么会变傻的,是吗?我把这个秘密藏了十几年,觉得如果不告诉你周老板,我这心里实在有愧,我一直没说,那是因为周老板和我这么久的交情,那是非比寻常。现在福祥好了,你也把曹管家处理了,我想这件事也是到了你周老板知道的时候了。”
周石天听到他说自己把曹管家处理了,心里一愣,但他觉得没必要去问这个问题,因此说道,“金医生,难道你一直就知道福祥的病因?”
“我是医生,不知道病人的病因,我又如何去诊断啊?您说是不是周老板?”
周石天看了看宋颜兰,后者仍冷冷望着他。
周石天转头看向金医生,说道,“金医生,你说说福祥的病因是什么?”
金医生把手举到眼前,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一笑,说道,“周老板当时人在日本,清风镇和贵府上发生的点点滴滴是很难知道的。不瞒周老板,很多事金某有幸,参与其中了。”
金医生这些话让周石天暗暗吃惊,他转过脸看着金医生,道,“金医生,看来你知道的可还不少。”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金医生又是阴测测地一笑,说道,“至少,您夫人宋芷沅的尸体,是经过了金某之手。”
周石天再也控制不住了,说道,“金医生!此话怎讲?芷沅难道真是被人所杀?”
金医生仍是显得漫不经心,“人命关天的事,金某可不敢乱说,谋杀您夫人的就是曹管家和福祥的母亲婉漪。他们当时合伙杀害了正在临盆的宋芷沅,这个场景被福祥隔窗目睹,福祥当时就被吓傻了;至于小兰,”他指了指宋颜兰,续道,“她知道婉漪和曹管家不会放过她,就投河自尽,幸好金某当时去河边,救下了小兰,我登门去问,婉漪因为要留着我给福祥看病,索性给我一笔钱封口,还要我帮着处理好宋芷沅的尸体。我看您今天把曹管家给收拾了,所以才敢说出来,而且,您夫人当时确实产下了一个婴儿,这个婴儿还一直活到了现在。”
周石天脸色苍白,他厉声说,“你怎么知道这些?那个孩子呢?现在何处?”
金医生忽然一笑,却转了话题,“因为清风镇一直太平,可现在不一样了,小兰已经回来,她为了救你的命,要我告诉你的。其实我很多年前就想告诉周老板你,可我不敢造次,说不定我口风一露,曹管家就对我下手了。对了,就在前天,曹管家找我配了副毒药,分量轻,我也没问他干什么,要知道,除了你周老板,这清风镇可没人敢对曹管家说半个‘不’字。就连当年婉漪也不敢对曹管家说半个‘不’字。曹管家想侵吞你的家业,要婉漪把宋芷沅杀了,婉漪还真的就干。当然了,她杀人的目的也是想福祥一个人继承家业。总之呢,周老板,如果小兰不回来,这个秘密就是永远的秘密,可小兰回来了,你虽然一直没管她,可她对你这个父亲感情深着哪,发现有人要害你,所以才要我告诉你,要您提防着。”
金医生所言委实太过意外,但周石天毕竟是老辣之人,心神虽然震动,却仍是很快控制住自己。
“你刚才说的另外一个婴儿呢?”他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
金医生始终保持自己的语调,“周老板,你知道秀文又究竟是谁?”
“秀文?”周石天又感觉一个意外袭来,“秀文又怎么了?”
“周老板,”金医生把身子往周石天身边靠了靠,说,“秀文就是那个活下来的婴儿。也就是说,秀文是你周老板的第三个孩子。”
周石天脸色再次苍白,他以前就隐隐感到过秀文有不寻常之处。
“金医生,”他说,“秀文自小就在周家,怎么可能是我女儿?”
“周老板,这件事你可去问问你现在的夫人。”
这句话让周石天蓦然想起,他要秀文做福祥老婆时,婉漪是如何的反对,而且,这么多年来,他总觉得婉漪对待秀文和对待寻常下人有不太一样之处。
难道秀文真是自己女儿?
周石天目光凝视着金医生,一时没有说话。
“周老板,”金医生继续说,“我想你相信我说的话,对吧?”
周石天身子轻轻一晃——但他很快稳住了,看着金医生说,“秀文呢?金医生,我想你应该知道秀文在哪吧?”
金医生一笑,说道,“秀文姑娘的事,我想周老板你心中有数。我知道,周老板是觉得金某的话不能不信,可也不能全信,小兰之所以不露面,是因为那位韩先生一直在追杀她。周老板,那个韩先生是什么人您知道吧?”
周石天听金医生说到韩飞龙,不由冷笑道,“金医生,那位韩先生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人。他到这里来是和周某做生意的。”
“做生意?”金医生呵呵一笑,说道,“那我们就说说福祥吧。周老板,你知道福祥现在在哪?”
说到福祥,周石天终于感到慌乱,他厉声说道,“金医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福祥已经和他姐姐相认了,他刚刚离开这里。”金医生指指宋颜兰,说道,“周老板一家终于团聚,可是值得好好庆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