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观心从小就是个性情孤僻的孩子，他不喜欢和同伴玩，在路上碰到小伙伴也立刻躲开或绕道走。他常常一个人独自游荡。他有两个姐姐，但从不和姐姐呆一起。也不是他不想从姐姐那里得到爱护，而是姐姐视他为敌人。
马观心是马观正与外面的女人生的私生子，马观正的结发妻没有给他生下个崽来，她心怀愧疚，像带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把观心带到了五岁，可惜她命薄，上山扯笋子时中了五步蛇毒，匆匆离开了人世……马观正那一对双胞胎女孩见父亲带回来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生下来的男孩后，不但不认这个叫做马观心的弟弟，也不再叫马观正一声父亲，一直到马观正死了，她们还在捍卫着旷日持久的固执。
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马观心要无比感激他的养母。在他嗷嗷待哺的时候，他的亲妈就不养他了。他的养母总是竭尽全力护卫着他，尽量少让他受饥寒之苦，马观心是把她当作亲妈来叫的。当她不幸被毒蛇咬死之后，马观心是哭得最伤心的。以后无论他流浪到了哪里，每年都要保证回大丰山来给她扫墓。
观心不爱与人相处，并不见得没有快乐。一队蚂蚁搬家，他可以静静地蹲在地上看半天；燕子衔泥在梁上砌窝，他天天守着看，一直要看到它们将新巢筑成，看到它们有了小燕子，他才能够放下心去关心别的事情；他不爱和人玩，却喜欢和猫狗对话，马庄的猫狗都喜欢他，只要他一出门，猫和狗就集合了，他发明了各种指挥猫狗的口哨声，一声令下，所有人家的狗都不听主人的了，会屁颠屁颠跟着他跑，为此全马庄的孩子都嫉妒他。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带着它们奔跑在山野间，俨然一个司令……
高放到大丰山视察民兵工作时，顺便要拐到马庄去看望他昔日的恩人马观正。当高放得知马观心八岁了还窝在家里看蚂蚁搬家、没去上学念书，便把孩子叫来问话。
高副部长问：你想读书吗？
观心望着穿着军装却只有六个手指头的高放，不敢回话。直到父亲示意儿子点头，他才点了点头。
高放：一个祖国的花朵应该读书。
他又点点头。
高放：要好好读。
观心再点头。
部长问马观正：喂，你这个孩子，不会是个哑巴吧？
观正忙答：这孩子从小不爱讲话。
部长：要是这个样子，这书怎么读？
父亲问儿子：你会读吗？
观心点点头。
马观正向部长保证：真要是到了教室里，他会讲话的。
高放道：这就对了。
高放掏钱给马观正，让他立即去给孩子置办行头付学费，并通知头岭小学安排观心插班。
观心兴高采烈地背着新书包去上学，脚板有意在马庄的石板路上踩得噼噼啪啪响。马庄的乡邻从来没见这个孩子这么精神过，真替他高兴。大家也从心底里感谢高部长。
马庄的所有猫狗都来送观心去上学，这种场面很壮观，也令老乡们感动。猫狗也情长呵，这孩子并不孤独。待送到下山的一棵大松树旁，观心叫它们回去，大家才恋恋不舍地夹着尾巴离去，它们是不愿他去上什么学的。
当马观正牵着背着新书包、穿着干净衣服的儿子的小手，腼腆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老师向全班同学介绍他：同学们，这位新来的同学，叫做马观心。观心是什么意思呢？是能够看见自己心的人。
同学们哈哈大笑。
马观心一脸麻木，他还不晓得“观”就是“看”的意思。
同学们，欢迎马观心同学。老师带头鼓掌。
大家鼓掌欢迎。观心的嘴角歪了一下，这便算是笑了。
但是，观心只在头岭小学呆了一天，便不愿再去上学了。老师教他认的字，他全部认得。老师感到奇怪，说你没有上过学，怎么能认得字？老师找来二年级的语文课本，叫他认。他也认得。后来老师又找来三年级、四年级的课本，试图难倒马观心。但照样难不倒他。当他能一字不差念完课本上的字时，就再也不去上学了。马观心原来以为上学读书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其实不过是认字呵。这层神秘的面纱，只一天便被他揭开了。在他看来，读书远远不如蚂蚁搬家燕子砌窝那么神奇。
马观心不想读书了，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过不惯集体生活，他一个人独处惯了，一下子与这么多人在一起，老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弄得他心神不定。再是怕吵闹，一下课孩子们尖叫乱蹦，他的心便跟着狂跳，像虫子钻进了脑壳一般嗡嗡叫。
马观心傍晚时分回家时，脸色苍白。他对父亲说他不想去读书了。
马观正没有骂他。知子莫过父，原因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久高放知道了马观心逃学的事，狠狠地骂了马观正一顿。
马观正委屈地说：老师教的那些字，他都认得，就坐不住了。
高放问：你儿子没上过学，怎么认得字？
马观正说儿子早该上学了，可是他又供不起，再说让一个才几岁的孩子走七八里路去上学，他也不放心，就打算自己来教他开眼睛。他想，要是把长善教他的那点文化传给儿子，应该也就差不多够用了。他找来一些孩子读过的、不要了的旧课本教儿子。观心读书认字的兴致很高，记性也好，生字教一遍就认得了，也就两年工夫，待到他去上学时，马观心就能把初中语文课本上的字全认出来。念报纸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了。
这么一讲，高放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正好这时马观心捡柴回来，高放叫他过来。
观心吓得掉头就跑，他辜负了高部长的栽培，内心深感愧疚。
部长道：你过来，我不批评你。
父亲也叫他过来。观心这才颤抖着过来。
高放问马观正：家里有书没有？
马观正：什么书啊？
高放：什么书都行，书上有字就行。
马观正找来一本《毛主席语录》，说：不好意思，只有本语录书。
高放说：好啊好啊。高放捧起《毛主席语录》，翻到中间的一页，叫观心认。
听说是要他认字，观心便放松了，他只看一眼，便按着这一条语录往下背诵。《毛主席语录》也是家家必备的“圣经”，观心早在上学前就烂熟于心，这怎能难倒他。他一口气便背完大半本，经父亲的坚决制止，他才停下来，他有些不快地瞥了父亲一眼，怪父亲打断了他朗诵的兴致。
高放脸上便有了悦色，说：去拿纸笔来。
马观心找出半支铅笔，一张皱巴巴的纸。
高放指着一条语录，说：这样吧，你从“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这一条开始，往后默写五条。
因有字写，观心劲头更大，马上伏在吃饭的桌上，刷刷刷飞快地写了起来。高部长歪过头看，见这孩子的字倒也写得又快又工整。不一会，交上卷来，一字不丢，字字清楚。
高部长叹一声：孩子，你是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呵。
马观正听罢眼圈一红，而观心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马观正带回一个私生子并因此丢掉饭碗，马庄人不认为是一个什么问题。在地少山多、水少风大的山里谋生，要付出更大的力气，只有男人才有足够在山里生活的力气，所以一户人家一定要有男子，男子再生男子，不然就撑不起一个家，就算不上一户像样的人家。当讨论到工作要紧还是儿子要紧时，全体马庄人一边倒：儿子比工作重要。
马观心不喜欢上学，却喜欢学习，他喜欢一个人的学习。随着年龄增大，他的求知欲也越来越强烈，当他把对蚂蚁搬家和燕子砌窝的兴趣转移到读书写字上来，马观正给他找来的旧课本和报纸就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了。在马庄，要找到一户有字纸的人家是很难的，家家把竹木削成五六寸长、寸把宽的薄片用来揩屁股，没有奢侈地用纸来揩屁股的，就是家有废纸，也不敢作践它们，不尊重神圣的字和稀有的纸的人，人们认为是会遭雷劈的。马庄的乡亲们晓得马观心的阅读量大，凡有人出外，必想方设法给他找书和报纸来。但这些平头百姓，又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来？
马观正看到儿子越来越“饥饿”，而他又不能给他提供“食品”，甚是着急。为此马观正专门到县里去找过一次高放。高部长说，武装部除了有报纸，便是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著作。马观正说，这些他又不爱看。这时在一旁的名玉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说她有一个表兄在城郊一个公社食堂里煮饭，曾听他讲过他们食堂的楼上堆着很多书……
这次马观正的收获巨大。名玉一个电话摇过去，她那表兄果然挑来两麻袋书。这书是公社造反派从一个被打倒的林业专家家中抄来的，扔在食堂的楼上有好多年了，无人过问，估计已经被遗忘了。马观正连夜挑着这些书回了马庄。回去一打开，马观心就扑在上面不再起身了。都是好书，有《十万个为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战争与和平》、《颜真卿字帖》等等各类书籍七十多本，都是当时的禁书，对于马观心来说，如同看到了一片新天地。
马观正趁着太阳好，把这些书都搬到外面来翻晒，找来些废报纸小心地将封面再包一次，将弄卷了的角用石块压平，一本本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放置在楼板上。隔了一段时间，便要翻出来晒晒太阳，生怕发霉或被虫子咬。“文革”的烈火烧不到马庄，读书在这里仍旧是受到尊重的事情。马观心可以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捧着它们，坐在自家门口的麻石上阅读被看作是“封资修”的东西。除了看书，便是临《颜真卿字帖》。一年下来，他就把颜体字写得惟妙惟肖，以后马庄各家各户有春联什么的要写，全出自他的手笔。
所谓穷人养娇子。因马观正自幼对儿子百般娇惯，他十几岁了既不能上山下地做农活，又不会干家务。他惟一的长处便是将那些书本全部“吃”进肚子里去。马观心的记忆惊人，过目不忘。在马观正看来，已经超过了他和他师傅。就凭这个，父亲累死累活养着他也值得。但在马庄这样山高水冷、交通闭塞的地方，养闲人不是易事，尽管马观正早出晚归忙里忙外竭尽全力，仍是无法维持生计，他不得不带着儿子下山去跑江湖。在马观心可以跟着父亲跑时，毛主席已经管不了马观正他们这些“牛鬼蛇神”了，也就不会有人来管了，他们可以堂而皇之跑江湖了。
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经常会碰到一些政府解决不了的具体问题，比如说：好不容易筹了点钱，想买一只猪崽子喂了，要是买回来它不肯吃潲、不肯长怎么办？手头稍稍宽裕一些的，想买条牛崽子养了，要是这犊子长大了不愿发力却是横着眼睛抵人怎么办？一个孩子若还长得灵泛，要是会读书，只做个手艺人便可惜了。要是只有做手艺人的命，花钱费米送读书，就等于是白送了，是送其读书好还是做手艺好？闺女要是嫁得一个好丈夫，会好一辈子；一步走错鲜花插在牛屎上，会后悔一辈子，哪个方位可以寻得好人家？有点小买卖要偷偷做，哪个方向能行得通又不至于被人抓住？家里有人病了，吃何处郎中的药会见效？谁也经不起四处求医问药的折腾……在这个山高地少、能混个肚子饱就不错了而看不到钱的山里，山民们有很多问题需要帮助。
马观正是能提供这种帮助的人，他就晓得什么猪好喂，什么牛好养，哪般女孩性情好，哪样男子会顾家，哪个日子好出行，何时水火要小心……有一些帮助，是可以直接看到效果的；有一些预言，可以给迷茫者一份精神安慰和引导。这种帮助，就如漫长的山溪水不停不息地滋润着两岸的田地一样成为民间必不可少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需求，就如狂风骤雨阻不断小溪长流，革命运动也无法剔尽世代相传的民间习俗。
苍茫大地必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江河滚滚必泥沙俱下，杂草虽被不断地铲除，只要一有雨露便会破土而出，长善和马观正便是这样的人人喊锄却又总是能存在的杂草，这一方天地，还是要给他们留着一块小小的生存空间的。
在马观心满十三岁这天，马观正领着他下山，开始了流浪生活，游荡于人们需要他们的地方。
除了谋生之外，马观正觉得到了要把长善教给他的那一套传给儿子的时候了，他想马观心这种很专注的人，一旦对他教的东西有兴趣，一定会学得很好。
马观正在中岭一家还来不及换掉过时招牌的“工农兵饭店”里，要了一份回锅肉炒香干，一份豆腐脑酸菜汤，自己另外要了二两苞谷酒，郑重其事地庆祝儿子的十三岁生日。在喝下了二两烧酒后，他有些伤感地推心置腹地对儿子说出一番话来：儿子啊你今天满十三岁了，要是旧社会，十三岁就有收了媳妇生了崽做了爷的，所以，你就应算得是一个大人了。我看你这一生哪，文不文，武不武，工不工，农不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肉要吃精的，做事要做轻的，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想做。你记性好呢又不愿去学校里读书，脑子好使呢嘴巴又钝，半天放不出个屁来，今后要是我一死，你怎么混得到吃的呵。我这做爷的呢，不能给你留下一点财产，我能留给你的，也只是一门能混点饭吃的本事，从今天起，我就开始教你。当年我师傅说是教我一门能赚饭吃的手艺，我也这么对你说吧。看来你除了干这一行，也没有别的活命门路了……
少年马观心还不曾想过为自己设计人生。他的脑子里没有多少母亲的概念，自幼与父亲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只要能跟着父亲便好，对父亲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这样马观正就带着儿子游荡在大丰山周边的村庄里，为人们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服务，趁机手把着手教儿子怎么看猪、看牛、看人，把他的所学竹筒倒豆子一粒不剩地往他的脑子里灌。值得高兴的是儿子对此十分感兴趣。
每过个把月，父子俩便回家一次，晒晒被帐，打扫一下房子。马庄的人看见观心渐渐地就长高了、长好了、有礼貌了，很替这个冇娘崽有出息而高兴。显然也可以看出来他们父子俩在外面混得还算不错，油水重不重，吃没吃饱，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但是马家父子从不在马庄展示他们的本领。马庄人就是上门来请，也请不动他们。看来干这一行是有讲究的。有言道：近处菩萨远处显。后来马庄人去山外，听人谈起马家父子如何如何的了不得。马庄人一脸茫然。他们一点也不觉得马家父子有什么出众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