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西在马观正过世后没几天,就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山上来看观心。马观心的心情很不好,他和方向西匆匆见上一面,就一个人走到山里去了,他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安慰。方向西也无意多逗留,上午来的,吃过饭,下午就回县里了。方向西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说,他只对马观心说了一件事:他希望观心这一段时期不要出去,能够在山上多呆些日子。
观心听不出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向西走的时候,把丝姐叫到一边,说:听说你家的狗通人性?
只要有人谈到她的狗,丝姐的眼睛便放光:它可不是一条狗,它就是一个人。
是吗?
县长你还不晓得我这条狗多有情义,当年我丈夫死在山上,这条跟了他好几年的狗,守在他的坟上,不吃不喝,一定要跟着他去,我去叫,怎么也叫它不回来,后来是用绳子把它拖回来的,结果还是咬断绳子跑到山上去了。后来我赶到坟头上,朝它下了一个跪,我对它说:你死我也死。谁知这个话它竟听懂了,乖乖地跟着我回来了。这狗懂人话,是一条神犬,我可不能对它乱讲话。
真这么厉害啊?
我可不敢骗县长。
我正是要听你这个话,你告诉你这条狗,这一段时期,可要日夜跟着马观心,跟紧他,一发现有什么危险,就要发挥它的能力。马观心现在需要保护,你听明白啦?
观心这么大一个人,用得着狗来保护?
不要问为什么。你这条狗是条猎狗吗?
马庄最好的猎狗。
这就好,它有能力保护好观心。
好的,我不明白,但我会照你说的去做。
这事你不要对马观心讲。你不明白的地方,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丝姐答应:好,一定。
丝姐觉得方县长交代的事一定不是小事,她就把狗抱在怀里,对它说了那番话。自这以后,丝姐家这条叫做花妹的狗,白天寸步不离观心,晚上就睡在他的床下。只有真正的内行,才能够看出来这条个头不高、通身长满花斑点、看上去还有几分斯文的母狗,是一条凶悍勇猛的猎犬,城里那些貌似威猛高大的狼狗,两三条一齐上,都未必是它的对手。
方向西走到老孔的小店里,对老孔家的说:交给你一个任务,要请你帮忙。
老孔不在家,老孔家的忙倒茶递水拿烟:县长你有事尽管吩咐,等老孔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方向西说:这事你就能办,用不着等老孔。
老孔家的一脸殷勤:只要我能做的。
方向西说:下山的路就在你眼皮底下,凡是进山的人,都要经过你的家门口,要是有不像上山干活的、也不像是去月观寺敬菩萨的生疏人上来了,你要马上打电话给我。要是马观心往山下走,你更要打电话给我。我会把手机号码、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都留给你,总有一个打得通的。
老孔家的脸上便有些紧张:方县长,有什么事吗?
事不大,却很重要。
方向西掏出五十块钱,交给老孔家的:我先把电话费预付了,少了以后再补。老孔家的忙推辞:方县长你这就小看我们了。
方向西说:这是我私人的事,你帮我出了力,不能还要你出钱。不过这事,放在你心里就行了,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老孔,这个你做得到吗?
老孔家的说:别看我嗓门高,心里还是藏得住事的。
方向西说:我相信你。
方向西来过马庄的第三天,如意巷面馆的老汤神色慌乱、一头一脸汗跑到山上来找马观心。他一进屋,便找丝姐讨了一桶水,提到后面屋檐下的石板上,把衣服一把脱尽,从头到脚洗刷了一番,然后要了些草纸和三根草香,在老马的灵位下一边烧着,一边高喊着老马的名字,说:老马,面店的老汤来看你了。说着便虔诚地跪下去拜了四拜。
礼毕,马观心把老汤请到屋里,问:你有什么急事啊?
老汤道:还真是有急事。
观心:我晓得你有急事。
老汤说:我晓得你这个时期没有心情办事,但我还是要请你办一件急事,你给我测一个字,我和你们父子俩相处也有十多年了,我可没有请你们办过一次这种事,是不是?
马观心:是的。
老汤:原谅我在这种时候来打扰你。
观心:好吧,不讲那些了,你随便说一个字。
老汤:就说一个“急”字吧。
观心便取出一张纸,信手写出四句话来:
说急也急
急也白急
东方白时
自可回归
观心将这纸条交给老汤。老汤看不懂,便问:你给我讲讲。
观心道:不用,当事人一看便晓。
老汤小心收好,匆匆告别,跌跌撞撞便往外走。
丝姐留客:老哥,到了吃饭的时候呵。
老汤:来不及了,我还要去山下赶车,不能让人家老等,要快点赶回去。
丝姐:再急,也不能饿着肚子啊。
丝姐拿出几只红薯来,又跑到老孔店里拿了几个饼,老汤接过去,道过谢,一溜小跑着下山去。
观心不留客。他对丝姐说:他叫老汤,很好的一个人,我爸在他店里吃了几千碗面了,百吃不厌,可惜老爸从此吃不到他的面了。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是马观心在他父亲满“五七”之前,接的惟一的一件活。懂这一行的都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能上门去打扰那戴孝之人的。老汤的事也确实太急了。
在老马满了“五七”之后,人们才晓得:方向西和老汤这么着急地上山来,办的是同一件事——
因马家父子的出逃,那些警觉的投资商们纷纷退出,导致“意大利”牵头准备做的大事情紧跟着便泡了汤。“意大利”决不容忍在他的手上发生这样的失误,否则他就不是“意大利”了,这还会影响他今后在江湖上的声誉。一蓝以一只敏锐的兔子的嗅觉,当即就感觉到了危险。当“意大利”连夜在广东召开紧急会议、传达到各地的手下耳中时,她和她的团队,已经从容不迫地作好了撤退的准备。他的爪牙在第二天清早直扑一蓝的住所时,她的房子已被贴上了封条。随后他们向“意大利”报告说是一蓝因承包工程犯了行贿罪被抓走了。“意大利”骂道你们都是一些猪,这样的小聪明,我十年前就用过。
“意大利”的第二支小分队连夜赶往花岩县,在如意巷他们同样扑了一个空。马家父子上山前往月观寺了。“意大利”为此恼羞成怒,他想不到那些狡兔居然如此蔑视他的势力。他指示他的手下立即跟进,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事情做彻底,但要保障不能死人。
“意大利”对他的手下发指示说:他们不是吃眼睛饭的吗?就叫他们看不见吧。
但狡猾的“意大利”很快又收回了成命。他感到现在他对付的不是一两只兔子,对方一定有高人在幕后指挥,如果低估了对手的能力,反而使自己陷入被动,因小失大,就得不偿失了。无非是出一口浊气嘛,犯不着伤筋动骨。“意大利”估计他们的长途奔袭之举,也许已经打草惊了蛇,花岩县的公安部门也许已经盯上了。“意大利”打算放慢步子,自己作幕后策划,请当地的黑社会来完成他的指令。这口气是一定要出的,只是如何出得顺畅罢了。
死人毕竟是一件大事,一个人非正常死亡更是一件大事。马观正虽说为人低调,不喜张扬,蜗居山野,少与外界接触,但在心相学界有他应有的地位,就如是《三国演义》中的诸葛孔明,身居茅庐仍为天下英雄知晓。凡被马观正看过算过的人,身份有高有低,低者不足挂齿,高者说出来会吓倒一片人,倘老马还活着,那些身居高位者可能无暇来关注他,因他不过是一个手艺人罢了。但一旦死于不白,便会引人注目了,同情心和正义感毕竟是人的天性。老马的暴死,一度传说得很宽,因没有确切证据证明他是被人谋杀的,挨了打又没有请法医验伤,也不好报案。
马家父子千里逃命躲追杀的故事经过加工后,流传得很广,但逝者已去,只好作罢。但好心的人们不会忽视活着的马观心,事关观心的安全,还是会通过非常隐蔽的渠道渗透出来。“意大利”毕竟还不能为所欲为、横行天下。
方向西在第一时间里知道了花岩县有黑道上的人接下了“意大利”的活。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地方长官,方向西都不会袖手旁观。但他不想先动用公安。为什么不动用公安?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不用找公安,让人找到街上的小混混,轻而易举便打听到了接“意大利”的活的人。
方向西马上找到如意巷的老汤。对老汤说:这些天,你要去救一个人。
老汤此生只会下面,也只下过面,一听说要他担当如此重任,脸就发了白:我一双手只拿得动下面的筷子,我能救人?
方向西说:能,你有办法去救一个人。
当方向西把事关马观心安危的事情说出来后,老汤当即就吓得瘫倒在地。方向西忙安慰:莫急莫急,没有那么可怕,这毕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还不至于保护不了一个老百姓,只是还没有必要兴师动众。你不是有一个小舅子正在砌房子吗?
老汤说:是的。可他砌房子与这事有什么关系?
这事你不要问。这些天,你就去帮你那小舅子砌房子。
现在砌房子都是承包给了别人的,不像过去,左邻右舍都来出力帮忙,如今不要自己动手了的。
总还是有要干的活,有自己的人看着,总比没有人看着好。
那倒也是。我能干些什么?
你就盯紧你的小舅子,他一走动,你就马上给我打电话。
他是不是……
方向西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莫乱猜啊,我说了你不要问,你就尽心尽力干好这一件事,其它事你都不要管。我晓得你和老马他们父子俩感情深,所以叫上了你。
这个事我做得到。
最好是晚上也住到你小舅子家。
他家的老房子拆得稀巴烂,正好要人看守。
方向西说:这就对了。你收拾一下,马上过去。记住不要慌张呵,你就干这一件很简单的事。
老汤马上回家熄火关门,带上几件衣服,不一会就跑到城北的妻弟家帮忙,他老婆为此还表扬了他一番。
方向西从马庄下山来的等二天中午,接到老汤一个电话,说是他小舅子那上小学的儿子失踪了,没有回来吃中饭,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方向西说:他们乱,你可不能乱,你的任务是把人给盯住。
老汤:好的。可是连做房子的都停了工,都找人去了。
方向西:你小舅子呢?
老汤:在家坐镇调人,他着急呢,结了四次婚,才生下这个儿子来。
方向西:现在不讲这个,把人盯紧了。每过一个钟头给我打一个电话。
晚饭后还没有找到这个孩子。老汤告诉方向西,孩子是真丢了。他那小舅子是真急了,下午晕过去两次。
方向西问:真是晕倒了?
老汤说:两餐没吃饭。
一个钟头后,老汤又给方向西打电话:我看不住人了。
方向西问:怎么啦?
老汤:都乱套了,派了几十个人出去找,还到县电视台打了寻人启事,都没有音讯,我老婆叫我去找马观心测个字,看看这孩子还找不找得回来。
你怎么说?
我说马观心早就回老家马庄去了。
他们怎么说?
我小舅子说不管是谁,用什么办法,只要是提供了线索,能帮他找回儿子,就是他的恩人,他去做人家的崽都愿意。
那你打算去吗?
你不是叫我看着我小舅子吗。
方向西想了想,说:我看这样,你还是答应去找马观心。这种时候你不去找人,也说不过去。
老汤:那,这里的事……
方向西:那里的事你就不要管了。见了马观心,那些事不能讲的呵。
老汤:我晓得。
老汤从山上带回来马观心的纸签后,请学校的老师给解了。束手无策的一家人,只好围坐在一起,通晚没睡,等着天亮,等待着马观心讲的奇迹出现。
老汤的小舅子反反复复对他说:姐夫哥,要是你这个朋友说的话兑了现,我一定会帮他的,一定会,要是我说的话不兑现,我就是畜牲,我不得好死。
老汤说:你能帮他什么?
他说:你怎么就晓得我不能帮他?
老汤说:哼,你都火烧眉毛了,还说帮人家。我看你以后少到外面去乱窜些,多管一点儿子。
他说:事情都这样了,还用得着你来教我吗。
正如马观心所言,天亮不久,这个九岁的孩子,被另一个孩子给送回了家。那个孩子一年前和他是同学,两人相处得很好,后来那孩子辍学了。前天两人在街上见了,不愿分开,便被邀去那孩子的家里住了两个晚上。
一场虚惊。
这事歪打正着,那“意大利”要算计的人,反而成了黑道中人的恩人。
失踪小孩到家的傍晚,方向西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你是方县长吗,你关心的那个叫马观心的人,尽管放心,我们会保护他的,我们说话是算数的,他帮了我,我必要帮他,这就叫做“一礼还一拜”。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只要是马观心在花岩县境内,就没有人敢动他一根汗毛……
事情竟是这么一个结局,令方向西想来啼笑皆非,幸好他没有轻易动用公安,不然事情会弄得很尴尬,或者会弄得很糟糕。
这个有惊无险的事件一直到一年多后,待“意大利”作恶到头伏法、一蓝的处境有了改变时,方向西才告诉马观心和老汤。马观心倒也平静。那老汤当即就白了脸,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拉也拉不起来。
马观正满“五七”的时候,丝姐那条忠实的叫做花妹的狗,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候在马观心的床底下。那晚方向西在马观心家中睡觉时,它的嘴巴里发出很不友好的声音来。这时方向西才觉得忘记了一件大事——任务早就完成了,却让一个“卫兵”还守候在岗位上。他忙对丝姐说:真是对不起,你那花妹的守卫任务早就圆满完成了,你现在可以叫它出去睡了,它自由了。
方向西还掏出二十块钱来,交给丝姐,说:明天你替我斫两斤肉,煮给花妹吃了,就说是我向它表示道歉。
丝姐一头雾水,不知方县长说些什么,只是感觉花妹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受到了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