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观正父子俩在广州白云机场下飞机后,便有车子来接。
车行两个小时,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城市,这时天已黑了下来。
小牟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还会讲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小牟把老马父子领进一家宾馆,安排他们吃过一顿具有家乡风味的饱饭后,旅途的疲惫就袭了上来,老马就摸不到床了,也不知儿子什么时候睡的觉。
第二天的早饭也让马家父子大开了眼界,各种点心小碟小碗汤汤水水的上了二十多个品种,小牟说浪费了不要紧,一定要请你们吃好。广东的早饭是全中国最讲究的,不叫吃早饭,叫做“喝早茶”,这早茶一般是要喝到中午的。广东一些有身份的人,一般都是睡到中午起来喝早茶,下午和晚上办事。
老马父子撑饱了肚子也没有吃完十分之一。
回房间后,老马问小牟:我们什么时候干活啊?
小牟说:是这么安排的,你们看合适不合适。真正的任务是在今天晚饭前,我陪你们一起去参加一个活动,开一个小会,然后吃个饭,工作就算干完了,我们就可以走人了。办完事,还安排了几天的活动,主要的活动都在海边,你们没有看过海,这次你们可要好好地到海里去泡一泡。
老马说:先说正事吧,我们什么都不懂,话也听不懂,参加活动方便吗?
小牟:你们不需要听得懂话,就坐在下面看看请你们看的那个人,听听他讲话。蓝总说你们这一行跟学医的差不多,讲究望、闻、问、切,是不是?说走路、说话、气味都是有相的,对不对?
观心:一蓝这么懂,还叫我们来干什么。
小牟:做生意你们不如她,看相她就是门外汉了。生意上讲究个货比三家,就算是蓝总懂,也要请更懂的来看看。她是很佩服你们的。
观心:不就是看个人,都这么慎重复杂啊。
小牟:不复杂,我们今天的活呢,说难也不难,要是你们三分钟给看好了,三分钟就可以走人。十分钟看好了,十分钟就开路。甚至可以不吃那会上的饭,我们到外面去吃,估计那个饭你们也吃不惯。
老马说:那就好,还是吃那能把肚子吃饱的饭吧。
小牟:好,你们的愉快就是我的责任。
小牟取出两套才买的衣服叫马家父子试穿,说没办法委屈一下,这个场合都讲究衣着,太马虎了也不行。
试完了衣服,小牟接到一个电话,就下楼去了。
不一会小牟买了些水果上来,支支吾吾地对马家父子说:我有一件小事,不知二位能不能帮个小忙。
老马说:说说看,看能不能帮得上。
小牟便从包里取出两个大红包,一人递上一个,说:这事,怎么说呢,是这样的,我有两个兄弟,久慕二位的大名,晓得二位来了这里,特地赶来,想请二位给指点指点,不晓得能不能给个面子?不过这是分外的活,你们回去可不能对心总讲。
观心摸了摸红包的厚度,里面少说也装着一万块钱,便说:小牟啊,这里的老板真是大方啊,我们在家里一年都赚不到这么多。
小牟:人家这是真心求教哩。咳,要是凭你们二位的本事,在这里干,早就是千万身家了。可蓝总说,你们不看重钱。
老马说:小牟啊,你这是干什么,活还没开始干就……
这时马观心抢过父亲的话头:喂,小牟,我们从没有出过省界,这里的人怎么会晓得我们的名字?
小牟说:俗话说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近处菩萨远处显,天才晓得你们的名声是怎么传过来的。你们日观寺的印行和尚还经常来广东和香港、澳门坐坛布道哩,你们本地人恐怕也不晓得吧?
观心警惕地问:我们下午要去的那个地方,不会有人晓得我们是干这一行的吧?
小牟:应该不会。知其名,不一定知其人。再说你们的身份,用的是我们公司老总的名字。
马观心从父亲手中拿过红包,退给小牟:小牟,我们的规矩从来是先办事后受礼的。
小牟说:可印行和尚是先收报酬后施法的。
观心:他是正道,我们是旁门,各师各教规矩不一样。
小牟:那也行,规矩可不能坏了。二位看看,现在还有时间,能不能给看看,他们人就等在下面呢。
老马要说什么,观心又给挡了:小牟你看这样行不行,时间也不多了,我们先休息一下,养好精神,下午力保把一蓝交办的事先给办好了。这事呢,明天后天还有的是时间,不是还要去海边玩的么?
小牟是个灵泛人,马上说:这样也好,那就明天吧。
父亲在场时,马观心一般是懒得说话的,有父亲说,他就不操心,而今天他却抢着说话,颇令父亲费解。待小牟出去后,老马忙关上门问儿子:你今天……好像有些反常。
观心说:我感到有些不大对头。
父亲:是吗?
儿子:你看呵,我们又不是印行那样的大人物,有一个心圆大师罩着他,还有一座寺庙抬着他,他是应该有名声的。我们算什么?不过是在乡下跑江湖的,广东都没有来过,人家怎么会晓得我们的名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凭什么要给我们打那么大的红包?你可能没有注意,我看到那红包的角上写着一行小字:一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元。人家出手这么大方,要么是来头不小的人,要么是碰到了大麻烦的人,我看这活可不能轻易接,一旦接了,可能就会脱不得身。
听儿子一番话,老马就冒出一身冷汗来:有道理,有道理,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儿子: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们要小心点才好。在这里你可不能沾酒呵。
父亲:好,这个做得到。
到马家父子在南方这个繁华都市正式出场的时候了。小牟带他们在美发店整理好了头发,穿上了小牟新买的衣服,出发去完成一个不同寻常的任务。明眼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来:被打点得有模有样的马家父子并没有因能够来到大地方大显身手而踌躇满志,脸上反倒添了几分小心和忧虑。但这些微妙的变化小牟是看不出来的,或许是因忙于张罗大事而无暇顾及他们的脸色。
在路上,小牟说:我们今天去看的人,叫做“意大利”。
老马说:是个外国人啊?这个任务我们可完成不了。
小牟说:外国人不是人啊?
老马:师傅没教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洋人和中国人长得不一样,看法也会不一样。
小牟:他是个中国人,祖籍还是我们省的人,在这边发展,不晓得怎么取了个外国名字。这次我们去参加的是一个高端聚会,也可以说是一个股东性质的会议,本来是要蓝总或者是她的合伙人来的,由于限制了名额,一个股东机构顶多只能去两个人,我也进去不了,到时候,我还只能在外面等你们。今天“意大利”会来,但你们不会和他单独相处,蓝总说请你们在会场上看看他,能看出个什么程度,就看个什么程度。这个会也就个把钟头,会一散我们就走……
小牟领着马家父子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会所。
进门都要登记,马观心看见小牟在报到处的签名簿上写“志强集团仁生二人”的签名。
签完名小牟把他们送到门口,说:等一下会有几个高大的穿着黑衣服的汉子拥着一个胖子进来,那个胖子就是“意大利”,他的特征是留的板寸头,还有,他是今天会议的中心,他会作重要的讲话,记住了?
老马说:应该好认。
拉开厚厚的玻璃门进去,厅不大,却是金碧辉煌、彩灯耀眼。厅里坐着二十多个人,看上去都是有身份的人,男人要么穿西装,要么着老式汉装。女人则一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大都袒胸露背。幸好小牟把马家父子装扮了一番,总算能勉强混杂其中,不至于太刺眼。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豪华的场面,才进去不到几分钟,马家父子便觉眼花缭乱,呼吸紧促,脑壳里像钻进了一群蜜蜂一样的嗡嗡叫个不停,他们赶紧闭目静养,努力排除干扰,待会好办正事。
一会掌声响起,像电影里那样,五六个身穿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高大汉子簇拥着一个微胖的男子走了进来,这时厅里的人一齐起立致敬。
老马对观心说:中间那个胖子,应该就是“意大利”了。这个灯光太刺眼,房子又不通风,我已经眼花缭乱了,什么也看不清了,看来我是干不成活了……儿子,你的精神好些,你多看一眼啊……
“意大利”朝大家挥挥手,喊着“大家好”,就像将军那么威武地检阅部队。
马家父子特地坐在第二排,“意大利”一出来,他们就看得清清楚楚。
掌声持续了一分钟,大家才陆续坐了下来。也就在这个时候,老马看见儿子的脸色不好。一会观心拉了拉父亲的衣角,悄悄地贴着父亲的耳朵说:等一下,我,我出去解手,你,你也出来解手。厕所就在,就在我这边,看到了门没有?
老马听出来儿子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也很紧张:我,我看到了。
待大家坐好了,那个会场上最引人注目的“意大利”开始演讲,他说的是广东话,马家父子一句也听不懂,但他们还是装作认真地听着。
只讲了两三分钟,掌声又起,趁着场子里乱,马观心猫着腰迅速离席去了厕所。一分钟后,老马也猫着腰轻轻离座。
老马拉开通往厕所的红木门,儿子就站在门后面等着他。这是一个通道,几米外是卫生间。观心拉着父亲的手,走进卫生间,见内面空无一人,便对父亲说:爸,我们快走吧,我的眼皮跳得厉害,心也跳得厉害,这里不能再呆了。
马观正果断地说:我相信你的感觉。再说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走吧!
他们顺着厕所旁的过道一直往前跑,一会就看到楼梯口了,他们不敢坐电梯,顺着楼梯往下跑,观心记得上电梯时他们是在三层下的,算好应该拐四个弯,但他们还是跑到了地下停车场。地下停车场很大,除了满眼是各色汽车,不知出口在哪里,一阵乱跑之后仍旧找不到出口,好在碰上了个保安,才把他们带出昏暗的地下室。
老马问:现在该怎么办?
观心道:还能怎么办,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老马:没有叫小牟啊。
观心:现在去叫,就等于送肉上砧板了。
这时马观心突然发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车屁股上贴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半人半兽的大力士像,很像昨天来接他们的那辆车。车上下来三四个高大的汉子,夹在中间的还有小牟。这几条大汉是先前所见到的那个“意大利”的保镖。
事情的严重程度不必言说了。
马观心忙拉着父亲停了下来,说:爸你看。
在这危急之时,老马反而十分镇定了,他毕竟陪高放去捉拿过劫匪,看见过活人是怎样被打死的,还把一个血淋淋的高放给背回家来。他握紧儿子的手,说:我看见了,不要怕,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他们应该还没有看到我们。快回头,转身走。不要跑,发力走。
借着夜幕,父子俩猫着腰,在停车坪密集的汽车掩护下,匆匆离开了会所。
观心拦了一辆的士,告诉司机:去广州火车站!
一直到的士驶离了这个会所,行进在田野之间,马家父子的心跳才慢慢平和下来。
老马说:儿子你是对的。
观心说:我看是火烧眉毛,一刻也不能呆下去了。
老马说:对,那可是个虎狼窝。咳,可惜行李都没有拿。
儿子:没拿是对的,你还想着要行李啊。
父亲:小牟怎么办?
儿子:我们自身难保,还有什么能力去顾他?小牟怕是凶多吉少。
父亲:下一步怎么办?
儿子:回家,越快越好。
父亲:好,爸听你的,谨慎为好。
车到广州火车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各处的灯光齐刷刷地亮起来,将车站广场洗照得俨如白昼。观心带着父亲正准备直奔售票处,突然看见几个身着黑西服的彪形大汉从车站停车坪出来,向候车大厅围过去,边走边四面巡视。
观心急忙扯着父亲掉头走。个把小时后,他们已藏身在一个远离街道的树丛下,这里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经过。几只流浪的猫,见有人侵占它们的地盘,发出威胁的吼声。
父亲说:歇歇吧,喘口气,这是猫来的地方,不会有人来。
儿子坐下来,靠着树干大口大口喘着气,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父亲:我真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看得起我们,还追到火车站来了。
观心:我没有见过黑社会,但在书上看过,要是真碰上黑社会了,要灭了我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容易。
父亲:你看到什么啦?他们真是黑社会?
观心:按行中程序,看人先看眼睛,所谓目为心之窗。但我被“意大利”的双手吸引住了,和前几年你讲过的心圆和尚的手一样“抓前捕后”,正好他脱下手套和大家打招呼,我吓了一跳,正是应了“形如老藤”一说,尤是他那大拇指极短,这可是凶暴之征。很快“意大利”就又戴上了手套,看来他也是行中人,注意掩饰真相。再看眼睛,暗光闪烁,果然不善,不久前我读古籍,说孟子不善相术,却有高论,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不正,则眸子目毛焉”。目毛就是浑浊。这种人,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他的声音你听到了吧?
父亲:又尖又促,像针一样的刺人,大凶之兆。还有一身巫气罩着,他还真是一个行中人,难怪一蓝说她看不透。
观心:像“意大利”这种人,是不耐看的,凭一蓝的悟性,应该能看出个几分,只是不晓得怎么还要让我们再来看。
老马叹一声:一蓝怕是被那高回报的生意迷了心窍,错就错在我心软,没有细想就答应了人家。
儿子:我们赶快抽身是对的。要是他们不晓得我们的身份倒也不要紧,如果晓得我们是能够看出秘密来的人,我们就会死得快。也不晓得小牟在这个地方是怎样给我们吹的牛皮。人家不懂这一行,以为我们就是神仙了,会把人看穿,如果是这样,杀人灭口的事也可能会发生。
老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儿子呵,想不到,我们经常帮人家指点迷津,推测祸福,却如今,连自身都保不住。
观心:要是能看清人家,又能看清自己,那就是神仙了。
老马:看样子,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麻烦。
观心:是的,汽车火车都不能坐了。
老马:看来我们只能走路回家了。
观心:至少在市内不能上车。
老马:儿子呵,就是有车也不能坐了,我算了一下,我们身上只剩下三百二十八块钱了。当初是一蓝请我们出去玩,没想到要带钱。来广东也是临时说起的。这次我们可是被一蓝给害苦了。
观心:我有一些不祥的预感,但想不到会这么严重。
老马:这次我是大意失荆州,把你也害苦了。
观心:这有什么,无非是走路回家,你能走我就不能走?我们山里人最不怕的就是走路。
老马说:不说这事了,命中合该有此一难。车到山前必有路,不信就回不了家,走吧。
马观心在一个报刊亭里买了张地图,对父亲说:有了这个,就不怕走错路。一直走到灯光稀疏处,才找到一家杂货店,老马买了一个手电筒、一袋饼干、一条毛巾、两双胶鞋和两瓶水,找店家要了个塑料袋,将不能走长路的皮鞋换下来拎着,开始了疏远了多年的流浪生活。以前他们就是这样走遍了花岩县周边的山山岭岭。他们打算连夜走出广州城,这样才能够真正躲避危险。
天放亮的时候,他们走到了广州市的郊区,看到田野了,看到西瓜地了,看到农民了,他们这才放心。他们在一口鱼塘边洗了脸,在离鱼塘不远的一家路边小店吃了一碗汤面。小店旁有几条供过往行人坐的板凳,他们和老板说想在这凳子上打个瞌睡,老板说没问题,他们就倒在凳子上睡了一阵。广东深秋的天气还没有凉意,这给他们的行走带来了不少方便。
他们不敢沿国道走。他们走的县道和乡村公路,一天走个百二三十里并不觉得累。照这个速度走下去,观心计算了一下,花个十二天时间,便能够走到省城,到了省城找到高为和方向西就好办了。
身上只剩下二百八十九块钱了,可不敢住店,好在气候好,随便找个屋檐,躲开露水就可以安然入睡。往北走出五六天后,便感到夜半的凉意了,不敢再在野外睡,便只有走夜路,白天在太阳下面睡觉。
这点钱要精打细算用来填饱肚子,不能作其他用。他们一天只吃一顿面条,两顿馒头。面条里面有点油水,还有汤,经饱些。包子太贵,有馒头塞饱肚子就行了。必须买水喝,广东那边没有一条河里的水能够直接饮用。尽管这般一分一角地省着花,还只走了七天,二百八十九块钱就所剩无几了。
当叫花子去讨是干不了的,就是饿死也不会干。他们想边走边看相捞点收入来维持生计,他们到县里来定居前,过的就是边卖艺边流浪的生活。老马在路边捡了一只纸盒,找了家店子,买下两瓶矿泉水,然后找老板要了一把剪刀,做了一个小招牌,再讨了笔墨,叫观心写下“看相测字”四个字,在一个小镇上的热闹处摆起了地摊。生意倒也有,刚放下招牌便有人来求教,但是他们听不懂广东话,广佬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马观心倒是能讲几句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可惜广东乡下人又听不懂普通话。他们的手艺在这里兑不到饭吃。
他们想打电话求援,要是能联系上方向西和高放,他们就有救了,可是以往他们很少使用电话,他们习惯了等客上门。在这个手机普及的时代,他们却不习惯这种与他们的职业特性有差异的声音。老马不晓得任何人的电话。马观心的记忆中倒是藏着一个号码,那便是胡记的号码,那时候和蝴蝶联系过。在一个小镇上,马观心拨了两次胡记的电话,但都是无人接听,八成是蝴蝶带着她妈住到新城区去了,那儿离医院近,好给月大嫂治病。看来指望电话帮忙求救也无希望了。
一日傍晚,他们在一个镇上的小旅馆前路过,猛地听到有人讲话里夹杂着浓重的家乡口音,见是出自一个女服务员的口中。身在异乡陌地,又处在艰难时节,骤听乡音便觉十分温暖,父子俩便身不由己一脚就跨进门去,当即就和那年轻女子讲起了家乡话。
原来这女子远嫁到了这里。老马热情地和家乡人套近乎,可这女子的老家离花岩县还很远,她没听说过花岩县这个地方,看来这近乎也套不拢了。几天来总算碰上了个说话能听懂的,老马不愿放弃这个机会,便说:姑娘,我给你看个相吧。
女子问:你们是看相的呀?
老马:会看一点。
我不看。
是怕我看不准么?
不是。
那还是不相信我。
我没有钱。
钱嘛……好吧,没钱也给你看看。
那怎么行?
马观正说:先不谈钱,我随便给你讲几点,你看说得准不准。你呀,家有五姊妹,三男二女,其中一个少年夭折。你五岁时有水难,怕是掉到河里了。你十五岁就要离乡别祖出远门。你嫁的丈夫嘴钝心细,外柔内刚,出得力但受不得气,对你好,能够白头到老。你头胎生的应是个女孩,先开花后结果才好,可不要看不起这个女孩呵,今后可比一般的男子顶用多了,莫怪我说得直,头胎要是个男孩,真还难得带成人。就讲这么多吧。你看说得准不准?
女子当即就张大了嘴巴,将眼睛瞪得铜铃大:真准真准,我那头胎就是个男孩,生下来三天就坏了,我那婆婆哭了三天三夜。
说着就殷勤地泡上了茶。并开始打量他们父子俩,当看到他们的狼狈样子时,便问:你们这是……好像逃难的一样。
老马说:真是不好意思,跟逃难也差不多了。
女子:这是怎么回事,做生意亏了吧。
老马:咳,一言难尽,反正身上没有分文了,只能走路回家了。
女子:这么惨啊。
老马:也不能说是惨,这人一生嘛,难免就没有个倒霉的时候,也只是个暂时困难,家里什么都不缺。
女子:这样吧,我也帮不到你们,丈夫也外出打工了,留我守屋,你们哪,就在这里吃晚饭,在这里睡个觉,洗个澡。
老马:这……太麻烦你了。
女子说:这有什么麻烦,我也要吃饭的,多煮一碗米就是。别讲客气了,我这就给你们去烧水。
好不易争取到了一个机会,也就不能放过了。他们把那女子给的一块香皂快用完了,才把自己给洗干净。看着那一盆盆像酱油一般黑的水和那像叫花子差不多脏的一堆衣服,不禁心寒,想不到会落到如此的地步。那女子找了几件旧衣服来给他们换。老马不讲究,将就着穿了,马观心不能接受,认为这样有乞讨的嫌疑。待上床睡觉时,他光着身子钻进被窝,请父亲给他搓一搓那衣服上的汗气,晾到屋外的竹篙上。第二天上路时,穿上身还是半干半湿的。就这样,马家父子一个星期以来总算洗了一个好澡,睡上了一个好觉,吃了一顿热饭。
那女子看来真是身无分文,临走时她到旁边一个摊子上赊了一袋馒头给他们。就像汽车加了油,就像耕牛吃饱了草,吃饱睡足后还有一袋馒头垫底,父子俩便脚力倍增,就有了一阵好走。这一天一夜的工夫,马不停蹄走到第二天太阳升起一杆高,他们便走了一百九十里。当吃完最后一个馒头、照完最后一节电池、差不多走烂两双鞋时,翻过一个小山头,不远处出现了密集的屋顶,那是一个乡镇,观心看看地图,这应是本省管辖的地方了,便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因不会再有语言交流的障碍,便有了一种回乡的感觉。
他们选择在镇街边一个废弃了的抽水机房的平顶上解决睡眠问题。机房里堆满着干爽的稻草,他们扔了一些稻草到房顶上,然后钻到草堆里睡觉。不一会太阳就将草垛晒得暖暖的,于是疲惫就融化在广袤的旷野里。
中午时分,他们起“床”了,把稻草归还到机房里,在机房旁的水沟里洗了一把脸,便走上了镇街。没有了语言障碍后,他们便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老马找出身上的最后一点钱,凑拢来还差几角钱,老板还是让他们很奢侈地吃了一碗牛肉面外加一根油条。老马敢如此慷慨地孤注一掷、分文不剩,是有把握的。他再次制作了一个纸招牌,打算上街摆摊给人看相,因语言问题解决了,就不愁弄不到饭吃了,师傅教他这门手艺,也是急难时用来换饭吃的。
马观心找了个清静的地方进一步研究回家的路线,老马坐在热闹的地方摆地摊。不一会,马观心根据地图,并请教了当地人,完成了他的研究:如果有钱搭车,最迟明天晚上可以直接回到花岩县城。如果步行,抄近道还要两天才能走到省城。才到下午四点钟,这个山区集镇上赶集的人便走光了,老马也只好收摊重新上路。老马的收入不乐观,还不能支持搭车回家的方案。他一共才看了五个相,一个给了十三块三毛钱,其余的都只给了三块三。尽管老马如此的需要钱,但他还是坚持一贯的原则:由人家自愿拿。显然这个地方的生活水平不高,没有几个人身上有四个老人头的红票子。老马买了一斤茴饼,一对电池,两瓶水,便和儿子继续上路,他们又准备走夜路,因为这点钱只能支持肚子,还不能支持他们住店。
天蒙蒙亮时,他们来到一个很大的集镇,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屋顶沉浮在雾海里。就近有一个自由市场,简单的钢架子托着水泥纤维瓦,勉强可以遮风挡雨。有一个角落散落着稻草和干的湿的牛粪,善看牛相的马家父子一看便知这是一个买卖牛的地方,这种牛粪夹杂着稻草的气味对他们来说不仅熟悉而且亲切,这也曾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之一。
远远的有一个看牛的老人在田边经过,他手里有烟火在闪烁,老马忙抓了一把干稻草,找那老人讨了个火种,然后他们捡了点干牛粪,烧起一堆火,父子俩便背靠着钢管,找了些稻草当坐垫,围火而坐打瞌睡,还有两天便是霜降,广东那边还穿着单衣薄裤,而这面的山区却要借火御寒了。
马家父子是被牛叫声唤醒的。待他们醒过来时,身边已经站着几头牛,买牛的和卖牛的都穿着夹衣甚至是薄棉袄。牛粪火早已熄灭,仅穿着两件衣服的马观正冻得发抖,一见人家穿得那么暖和,更觉寒颤难耐,儿子已经在借跑跳热身,老马却站不起来了,旁边有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汉子便拉了他一把。
汉子说:老兄你也穿得太少了吧。
老马说:是穿得少了一点。
汉子问:买牛啊?
老马说:看看。
老马在地上跺着脚,搓着手,哈着气。
那汉子从腰里取下一只水壶,拧开盖子,一股酒气就冲了出来,老马一下子就被这种美妙无比的气味冲击得热血沸腾,满脸的菜色顿时有了光泽,他已经很多天没有闻到酒气了,他人生中最爱闻、最能够让他兴奋的味道,离他竟是那么的遥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最高也是最低的每天二两酒的生活竟会被剥夺。那汉子显然是一个资深的酒徒,他从老马的表情和气色骤变中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个同道中人,就像抽烟的人只要看一看对方的手指头、闻一闻人家口里的气味,立马便可判断出是不是同志。汉子喝了一口酒,用手抹一抹壶口,递给老马,说:兄弟,来一口,解解风寒。
老马不客气地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像过去在胡记喝酒一样,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憋住气,将那酒十分珍爱地吞到肚子的最深处,一分钟后,才呼出气来,可不敢泄漏一丝酒气,那神情有如基督教徒一样虔诚,在进食时感恩主赐他以美食。
见老马那般虔诚地和他分享美味,汉子就开心了,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将起来,有酒作媒,话也就亲热了许多,如酒一般的浓酽。
话题当然是与牛有关,那汉子今天是来买牛的,一条在他们家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牛,秋耕上岸时像灯火一样耗尽了最后一滴油,悄悄地离开了牛世。他有个九十岁的老父亲,自从这头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计走后,老人家寝卧不安,食不甘味,怎么劝也无济于事,看来惟有再买一头牛给他作伴,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家里也不需要再养一头牛了,后生们都打工去了,田地大都没有人作了,就是作田,田地稍平整一点的地方,都用机器耕田,比用牛又省又快。尽管如此,家里人一商量,决定还是要买一头牛。
汉子说:我那大崽,是他爷爷带大的,一断奶便跟他爷爷睡,他说这买牛的钱由他来出,说就算是给爷爷买一个玩具吧,何况地里还是用得上牛。
老马听了这话很感动:孝孙,好孝孙。赚了钱,也要肯拿出来。你要买头什么牛?
小黄牛。我们那田少地多。
犁土用黄牛好。
你手头有黄牛啊?
我没有牛卖。
那你也是来买牛啰?
我是路过这里,看看。
哦,看热闹的。
说着话太阳就升起了老高,一会工夫,就有十几头牛被牵到了市场里,买牛的卖牛的便热热闹闹交谈起来。那汉子告别老马,在牛堆里开始转悠,物色他所要的对象。
在牛市旁边的一个熟食摊子上,马家父子要了两份炒米粉,老马一边吃,一边就盯着牛市看,他要看看这个萍水相逢的大方爽快的酒友,会有怎样的眼力,买回去一头怎样的牛。马家父子最初的学艺经历都是在牛市里度过的,长善教马观正先看猪后看牛,马观正也是这样教观心起步的。
老马问儿子:你看看,今天的牛有不有好货?
观心远远地看看:没有一头好牛。
老马说:我也没有看上一头。
这时老马看见他的酒友看上了一头褐黄色的牛牯子,大概已经开始和牛主人讲价了。老马一见此牛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了一口酒的交情,不由自主地便走了过去,要制止这宗交易,他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兄弟,你那酒还有不有?
汉子反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便解下腰带上的酒壶,递给老马:莫客气,想喝就喝吧,自古烟酒不分家。他连老马的眼睛都没有看一下,这就使老马慌张了,便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下,汉子这才明白过来。
老马回到吃粉的地方开始喝酒,那汉子也跟了过来。
老马问:兄弟你会看牛吗?
会看一点。
你打算买那头牛?
谈好了,只差付钱。
哦,这就不好讲什么了。
有什么话兄弟你只管说。
就凭了兄弟你这口酒,我要多一句嘴,我劝你不要买那头牛。
你会看牛呵?
会看一点。
汉子说:我看这牛角宽、胸宽、臀宽,口紧、身紧、爪子紧、尾巴紧,舌如纹子、牙如锉子、角如钻子、耳如扇子、眼如桐子、毛如缎子、尾如刷子、脚如凿子、鼻如筒子……
不待那汉子背完看牛口诀,老马便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照你这么看来,这是一头天下最好的牛了,是一头价值千金的牛。可是,你没有想过,既然是这么好的牛,哪里会牵到这里来卖?早就送到北京去了。
说得好,愿听听你的高见。
你愿听我的,就不要买这牛。
为什么?
因为看上去是一头最好的牛,它就可能会是一头最糟糕的牛。
我还是不明白。
老马就把嘴巴附到那汉子的耳朵上:那是一头凶牛,凶牛可是会弄出人命来的,不然人家也不会牵出来便宜卖掉。劳驾不要讲出去呵,我也实在是不愿坏那卖牛人的好事。
汉子说:当然。只是,牛的凶相该如何看?
老马说:兄弟,这就对不起了,我不能说。我可教你看其一,但没有工夫教你看其二其三。世上凡事都是相生相克、阴阳相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是教了第一,不教第二,知其皮毛,不知筋骨,反而会误大事。
汉子:明白,明白,看来兄弟是相牛的高手,你给我挑一头牛吧,我相信你,师傅钱我还是要付的。
老马说:不瞒兄弟,今天我赚不到你的钱,我还要赶路。到现在为止这市场里还没有好牛,我可不能蒙你。你还是等等吧,要么找个真正懂的下次陪你来。
说着老马就起身道别。
汉子:就走了呵,那我到哪里去找你们?
老马:我们这是回老家花岩县去。
汉子:哦,那么远的地方呵。
告别那汉子后,老马不无后悔地说:要是今天市上有好牛,我们就能够买两张车票坐车回家了。
观心说:天不帮忙,牛也不帮忙,就只有走路的命了。
老马说:命里该有此一难,躲都躲不了的,不过也快走完了,天无绝人之路。
还是应了那句话:看人容易看己难。老马给人推测祸福几十年,终究没有能帮上自己的忙。就在他们走出牛市不远,祸事发生了——一辆单车驮着一个人,飞也似的冲了过来,这时走在前面的马观心听见了不祥的响声,回头一看,只见单车后座上的人狠狠地朝他父亲的肚子上踢了一脚,随着父亲的应声倒地,单车上的两个人连车带人一齐倒在父亲的身上。
这惊人的一幕令观心头脑里一片空白,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马观心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恶事,他那发自五脏六腑的长啸穿过空旷的田原,迅速穿透附近村庄的上空。
压在老马身上的人爬起来朝老马身上一顿乱踢。马观心猛地清醒过来,这个孱弱的从来没有打过架的单瘦男子,从地上抓起两块锋利的石块,血红着眼睛朝那两人扑过去。有言道:会打的怕不要命的。那两人见势不妙,赶紧扶起单车就撤。那踢人的边走边骂:老东西,记住了,出门在外,要守住自己的嘴巴……
打人者就是那个卖牛的人。
因马观正的呼唤,马上招来一些人,其中就有老马帮过的那个酒友。
一切都明白了,老马不该多嘴影响人家的生意。马观心试图扶父亲起来,老马不让,他头脑还清醒,准备在地上先躺一会,他是山里人,知道一些野外自救的办法——凡摔了跤、负了重伤,不能马上站起来,要吸一会地气,人有很强的恢复功能,会调整机能。要是强行动作,反而会坏事。老马做着深呼吸,一会撑着地,慢慢地爬起来。
那个心怀愧疚的汉子要送老马去镇上的医院。因没有外伤,被老马拒绝了。老马趁人不注意,往草丛里吐了一口血,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伤得有多重,他只想快点回家。
那汉子买了两张车票和一些吃的,把马家父子送上了开往花岩县的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