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圆大师开始拒绝进食的消息,印行是第一个知晓的。
印行跟随师傅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什么不适,一日三餐,从不间断,从不误点。如此反常之举,他感觉到师傅快要离开人世了,便马不停蹄带着如依师傅直奔妙珠山。
心圆大师圆寂的过程俨如是按照上苍预定的程序进行的,一共花了七七四十九天。在这四十九天里,心圆只喝一种自制的草药熬的汤汁,不再进任何食物。这种草药的秘方很多年来仅在一些有望成为高僧的僧侣间流传。是谁来保存和传递这个方子,又是由什么人来确定这个方子的享用者?这大致也算是一个千古之谜。
凡喝过这种药汁的,死亡后的躯体不会腐烂,然后成为木乃伊,千年不化。一旦成为了木乃伊,便理所当然会被人们当作神明来供奉。据马庄的老人们说,离马庄二十里地的大丰山月观寺很多年来就供奉着一个叫做程大仙的木乃伊,说这大仙生前并非佛道之人,不过是一个泥瓦匠,他和日观寺的钟大仙一样,因其孝心感天动地而被世人传颂,经权威人士认可并授以秘方,圆寂后享受着金刚不烂之身的待遇,被后人世世代代以香火伺候。“文革”期间,造反派试图彻底打倒这一人间楷模,结果木乃伊被老百姓好好地保存了下来。造反派千辛万苦进山来便是要烧毁程大仙的仙体,却是一无所获,一怒之下,一把火烧掉了月观寺。但程大仙却安然无恙,被山民们轮番接到家中供奉。
看来心圆大师要成仙已无疑虑,能够享用那个神秘的药方,就算是拿到了进入神仙殿堂的金钥匙。印行当然不会错过这百年难遇的奇迹,要用最先进的科技手段来记录这一旷世奇观。
心圆禁食的第二天天黑时分,印行和如依就赶到了师傅身边。从花岩县到妙珠山两百多里,其中还有三十几里的机耕路和十里的山间小路,路很不好走,要花六七个小时。曾有东南亚的佛教信徒要出资给心圆修好一截进山路,心圆坚辞不受。因这几十里土路的周边无人居住,仅供他出入方便而花费这笔对于农村来说算得上巨资的款子,浪费太大。心圆建议那些好心人把这笔打算用于他身上的钱,帮附近的村民做点善事,后来就给修了三座石拱桥和一个小学校,让学生上学不必再打赤脚过河。心圆说给老百姓修的桥,就是给他修了“桥”,通过这座“桥”,可以渡他步入天堂。一下雨,通往妙珠山的机耕路便成了一口烂泥塘,周围的老百姓常自发来维修通往心圆居处的进山之路。印行这次进山,走的就是雨后的烂路,尽管吉普车东倒西歪,有时还打滑,但车上人都不害怕,因为有大师保佑,是绝对不会出车祸的。多年来这条盘旋在山峦和壑谷间的土路,从来没有出过车祸。
在印行眼中,即将告别人世的师傅依如往常那样清朗精明,没有半点倦容和病态。
待服药到三十六天,心圆的肠道已被汤药涮洗干净,不再排泄,那没有了丝毫俗物的身体,皮肤渐渐地变得通明透亮,可见里面青青的血管纵横交错,骨架子也隐隐可见。很快他的身体开始散发出一种异香,这种香气弥漫在小小木屋和方圆数十丈的林子里不肯消散,周边的鸟雀、獐子、野兔、鸡、狗、猫等等小兽物,都集中在这个异香扑鼻的圈子里,尽情呼吸,尽情嬉戏,不再离开。
再过十三天,心圆就在百兽的簇拥中,快乐无忧地慢慢步入了天堂。
当心圆只能吞下最后一口汤水时,他叫弟子把他抬到一只深酱色的大瓦缸里,这只叫做“坐化缸”的瓦缸有半人高,是他的一个弟子在一家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瓷厂为他订做的,能接到这样的订单是这个瓷厂的荣幸,这口缸是那个荣幸的瓷厂老板亲自护送来的。
心圆一俟坐进缸里,就平静而安详地合上了他智慧的双目,微笑着像睡过去了一样。这时,他的灵魂就升到了天堂。
印行专门添置了一台日本进口的高性能小摄像机,为了瞒过为人素来低调的师傅,他将机器装在一只皮包里,精心伪装了一番,让如依师傅拍摄下了大师的整个圆寂过程,如依师傅心灵手巧,会调弄那日本机器,片子拍得非常好。
心圆大师膝下有五个得意门生,大师圆寂时,仅同意让这五个弟子来身边给他送终。他将他的遗物分成五份,让每个弟子都拿了一份。印行爱字画,他要了师傅的笔砚印章。印行是大师最小的弟子,他的大师兄比他大了四十多岁。印行比他们都多一根脑筋,他除和师兄们一样得到了师傅的一份馈赠外,还独自拥有比什么物质都宝贵的影像资料。
心圆是在满九十六岁之后的第九天开始拒食的。老人一满九十六岁即可称为百岁老人,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把若干年积累的闰年闰月加起来,就足有一百岁了。几个得意门生本来是要给师傅做百岁生日的,但被心圆拒绝了。心圆一生节俭、不喜张扬,从来没有做过生日,百岁生日照样不做。收拾遗物时,见师傅的内衣、袜子、毛巾无一不是补丁叠补丁,几个弟子禁不住都哭倒在地。在大师整个圆寂的过程中,他不曾对任何一个弟子说过一句勉励之类的话。大象无形,大音稀声,他给弟子们留下的,或许比说出来的更多更丰富。这些体现一代高僧高尚品格的遗物被如依悉数收入镜头中,这都是极为宝贵的资料。
心圆的五个弟子分布在省内外的重要佛教胜地,分别出任各个寺庙的当家和尚,无不想得到师傅的肉身木乃伊作为日后的镇寺之宝。心圆当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想好了谁也不跟。他早已设计了真身的永久去处——按照大师自己算定的下葬时刻,他的贴身哑巴僧人将坐化缸放进一只竹篾篓子里,然后盖上一个特制的木盖子,用蜡封好,待各位弟子三天守孝期满,哑巴和尚抱着瓦缸,走到小庙旁不远的一处百丈悬崖边,用麻绳吊着坐化缸,慢慢放下去三十余米,然后一刀斩断绳子,只听得轻轻的咣当一声响,坐化缸便稳稳地落在一个岩洞里了。哑巴和尚把这一整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像演练过一样,无需任何人帮忙。
事后如依费了很大力气爬到附近的一个山头,试图把那安放师傅遗体的岩洞拍下来,但被密密的林子给遮住了视线,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洞口了。印行想请哑巴和尚提供线索,但遭到严厉拒绝。
最后哑巴和尚一把火烧掉了这只小庙,抱着庙里惟一的一个一尺余高的木菩萨,和印行一行下了山。他不想跟随任何一个同门师兄弟,戴着师傅送给他的一串檀木佛珠,一个人去云游天下。
如依师傅在省城花了半个月时间将她拍摄的资料精心剪辑,配上宗教音乐,刻成光盘,片名为《佛光万丈》。
有了这张光盘,印行的身价又提升了一个层次,同时又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印行在心念堂中收拾出一块地方来,装上隔音玻璃和厚窗帘,购置了很好的设备,专门用来播放《佛光万丈》。除了播放,仅有的几张光盘被锁进印行的保险柜里,绝不外传。一般的人是看不到这个片子的,要有很深的佛缘的人或是对佛教事业有很大支持的人才能有幸看到。在花岩县和日观寺,只有印行和如依才有权决定让谁看,也只有他们两人才具备陪看的资格。像马观心这等既无佛缘又不能拿出钱来支持佛教事业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观看一个成仙者的圆寂之谜的。
印行此举弥补了头炷香和为菩萨设置生日祭祀仍不能满足市场需求的缺憾。特别有身份的人,如不能在短期内轮到以上两项殊荣,便由印行安排到他的密室里,观看那个佛界奇迹,这个待遇也算是很高了,总算还能留住不少身价不凡而又虔诚向佛的人。
马观心很想看看这个片子,他请父亲出面策动高县长去看心圆大师的圆寂过程,好让他带着一路去开开眼界,但高放对此不感兴趣:那有什么看头?神神道道的,还不如去街上看耍猴把戏。
马观正说:你还不想去?如今一般身份的人还看不到哩。
高放说: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份还不够?
马观正故意激将:难说。
高放说:这么说,我倒要看看,在花岩县我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高放当即就给印行打电话。
想不到印行真会拒绝地方父母官的这一要求。他说:高县长,你不信佛道,就不要看这些了。有些东西,如果看了没有好处,便必会有害处。
高放搁下听筒,气呼呼地说:未必有什么邪门的东西能害到我?那就奇怪了,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鬼都怕我呢。下次有空了,我叫他放给我看看。
高放口里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怯的。他把这件失了面子的事,轻轻地给绕过去了,从此再不提这事。
马观心想搭县长的“便车”的幻想破灭了。
印行没有让高放如愿,但他不想因为这事得罪县长,他想用其它方式来弥补一下,以后每有著名人物来烧头炷香、主祭菩萨的生日、观看一代高僧的升天过程,除了要见缝插针争取属于日观寺的单独项目外,他还不忘记帮高放拉关系,只要人家一有投资的的意向,他就会立即通知高放。
不久倒还真谈下了一些项目,虽说规模都不算大,也都是看在日观寺的面子上出的手,总算打破了花岩县没有工业的格局。因要引进的项目多了起来,县里还在日观寺附近划出一块地来供开发商使用,花岩县终于在高放的任上,挂起了一块光彩照人的“经济技术开发区”的牌子,这也算是花岩县历史上零的突破。
高放从此以后不再挖苦印行和尚是“阴司县长”了。没有看到心圆圆寂片子的事,也早就不计较了。
马观心把观看《佛光万丈》的希望又寄托在方向西身上。他想只要方向西能看到,就会带上他。方向西一听社会都发展到这个时代了,还发生了这等奇事,兴致很高。方向西将这一奇事报告了成访,成访的兴致也很高。方向西很快给印行去了电话。给日观寺解决过大问题的首长主动要来观看,印行自是欢喜,说什么时候来都欢迎。
但方向西终究没能够陪同老板看到这一佛间奇观。马观心想搭方向西的“便车”的奢望也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