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西刚进“圣德”的大厅,一眼便见高为坐在沙发上看报,高为一抬头也看见了方向西,忙起身来迎方向西。
向西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高为有点不好意思:这里暖和,顺便翻翻报纸广告,看有不有合适的事情做。
向西:有合适的吗?
高为失望地摇摇头。
向西说:来了正好,上去一起吃个饭。
这样高为就和一蓝认识了。
一蓝看上去小鸟依人,比他至少小去五六岁。但实际比他还大一岁。
一蓝上洗手间时,方向西告诉高为:这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但是命运多舛,总是大起大落,一时艳阳高照,一时又电闪雷鸣。
高为道:人家有根基,有来头,我不过是一介平民,街上的一个小混混,一根草,莫说是风浪,一口气就给吹走了。
向西和一蓝说着话,高为就在一旁不声不响搞服务。如今他是落难人,在他们面前,他甚至没有了落座的勇气。高为一见一蓝的作派,就知她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见她有洁癖,便不断地给她递纸巾;也不敢靠近了,怕不小心哈出口中浊气来让她闻到;尽管是各吃各的套餐,他也注意不让筷子碰到餐具发出响声来……
高为的殷勤和细心深得一蓝好感,不由得便多看了几眼。
散席后一蓝打电话向向西致谢。又说:看来你这兄弟,近来做得不怎么样顺吧。
向西:倒也是讲对了,是一个背时鬼。
一蓝:在哪里做事?
向西:这小子不安心在县里上班,想出来闯天下,高低难就,好像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事做。
一蓝:有什么专长?
向西:在部队里当过汽车兵,不知这算不算专长?
一蓝:要是他会开车,可以和我联系。
饭后方向西向高为说了一蓝的意思。高为对方向西说:我愿意重操旧业去开车。
方向西说:我等的也是你这句话。一个人失败不可怕,怕的是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想做。你要是真的想好了,就给一蓝去个电话。这是个机会,也可能是个跳板。这话你明白吗?
高为:明白。
方向西: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就是个司机。还要记住她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什么都讲究,明白吗?
高为:明白。
向西: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最怕的是不明白。明白就好,就会找到机会,就不会当一辈子司机。
明白什么?高为知道向西的意思:你如今不再是个曾经有过不少钱的小老板了;不再是县长公子了;你不过是一个在大城市里混饭的打工仔;一个司机,司机便是老板最贴身的服务员,要投老板之所好;要见眼动眉毛,无事找事做;要时刻记住一蓝是一个什么都很讲究的人,是一个“小资”,尤其是一个有洁癖的人;要记住:脱毛的凤凰不如鸡,要学会低调、忍气吞声……
高为给一蓝开两台车,一台是丰田吉普,一台是丰田轿车,出外用吉普,城里用轿车。
一蓝用的好车,房子却很一般,还住在省委老院子上世纪70年代盖的一栋二层楼房里。没有停车场,车子寄放在两百米外的几棵高大的樟树下。高为去见车时,车顶上覆盖着一层鸟粪。仰脸看看,只见上千只小鸟在树顶盘旋嬉戏。他来不及低头,就有一泡热乎乎的鸟粪屙在他脸上了,幸好小鸟高抬贵臀,没有屙到他的眼睛里。高为想:一蓝那前任司机也真是懒,就不晓得弄个套子将车顶盖起来。他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定做一个特殊的车套子。高为想好了,他会在任何时候把车子保养得一尘不染,叫那有洁癖的一蓝无话可说。果然他第一次开车去接她时,一蓝站在自己的车前,像不认识了一样表现出惊讶和迟疑。她虽说没有表扬高为,但他从她的眼神中读出来了她的满意。
两个月后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他将有点醉意的一蓝扶着送上楼。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她的房子。在此之前,他不知老板的房子有多大,有几个人在一起生活。他谨记方向西的告诫,绝对不打听她的任何隐私。这是一套老式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房里空无一人,看样子只她一个人过日子。一个妙龄女子的房间非常特别,除了清一色的仿古家具外,就是堆积于四周的书籍,像一个老学究的书房,看不到任何女性色彩。
高为刚要离开时,突然电闪雷鸣,窗外的闪电大有要划破玻璃的势头。一蓝说: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人家喝了酒可以壮胆,我喝了酒就有点怕,你给我做个伴吧。
高为有点慌乱:这,这方便吗?
一蓝没理他。
高为便出去盖好车。回来时一蓝已经在内屋睡好了。
高为便将外面的两间房子,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番。将书上的灰尘抹干净。他相信明日一蓝起床后,会表现出惊喜的神色来。高为没有想明白:他这个被他妈娇惯得在家里扫把倒了都不扶的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无师自通学会了服侍人。
第二天早晨天气放睛,他出门去料理车子。他知道一蓝的习惯一般是上午睡觉,下午干活,晚上会友。他忙完车,可以慢慢地吃一个早餐,喝一点茶。
这两个月来,方向西基本上是跑外省,没有时间过问高为干得怎么样。一天有了点闲空,给一蓝打了个电话,打听高为的表现。
一蓝说:暂时还是不错的。
方向西:我想他会努力。
一蓝突然提出来:我想去拜访一下印行和尚。
向西:你不是不愿接触这些人的吗?
一蓝:也是一时想起的。
向西:这人很难见外人。要不要我打个电话给他?
一蓝:不用。
向西: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见他?
一蓝:我这一向老睡不好,常半夜惊醒,难道我不小心碰到了什么邪气?要是这样,医院是没有办法的,找菩萨解决比较好。照说我也是个不怕什么邪气鬼怪的人哪,我在那个晚上鬼打得人死的兵工厂都睡得好……前几天,打雷刮风,我却叫高为陪我睡了一晚……
向西叫道:哈,发展得蛮快啊。
一蓝:莫乱猜!你们男人总是爱往那方面想。
方向西:我还以为我当了媒人哩。
得知一蓝要去日观寺,高为觉得要好好地尽一番地主之谊,叫父母亲好好地招待一下他的老板,也算是感谢她的收留之恩吧。他在一蓝这里做得还算满意,他觉得一蓝是一个善解人意、处事为人十分得体周到的女子,而且老板并不把他当司机看,很多要紧的事情放手让他去干,因而他在公司的地位也就很快上升,他毕竟是一个县长的儿子,在花岩街上,他是有面子的,总算在面子丢失很久后,在一蓝这里,又捡回来了一点虚荣。
但是一蓝拒绝了高为的一片好意。她说这次去花岩,不想惊动任何人,想悄悄地拜访一下三个人:印行和尚和马观正父子。
在建造日观寺的过程中,高为知道,一蓝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但她不想表功,一直躲在幕后,连第一次去造访都不让通报,这让高为看不懂。在左右不离的几个月中,高为摸透了一蓝这人表面上看起来斯文谦和,但骨子缝里却是坚硬倔犟的,甚至有点霸道。他来之前,方向西就提醒过他,所以高为始终坚守了一条原则:对于一蓝的行动和指令,不闻不问,坚决执行。这一点深得一蓝好感,因而能得到她的信任。尽管一蓝说不让他惊动任何人,但高为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想一蓝去花岩县的目的是要见三个人,只有见到了才算是不虚此行,所以作为一个助手,应该保证完成任务才算是尽了职。要是不做准备,那三个人都有可能见不着。印行这人只见达官贵人,没有人介绍,一般的香客是进不了他的心念堂的。马氏父子干的是跑江湖的活,这大丰山一带的老百姓盖房子看宅基地、修坟看风水,大多数业务还是他们的,如果不预约,说不定就走了。高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让她去紧急落实这事。
碍于县长高放的面子,印行应县长夫人名玉之嘱,在心念堂等候他们的客人来拜见他。名玉也没有说出香客的身份,只说有一个求见者大约什么时候会到,这让自认尊贵的印行略感不快。听报说客人到,他起身从他的书房里走到门口来迎一蓝。就是有预约,一般身份的香客来拜见印行,他是不出门迎客的。今天他能够起身到门首来接客,也是看在高放夫妇的面子上。印行深谙世俗,觉得这个架子是必须摆的,在一定的场合摆点架子,往往能够获得更多的尊重。中国人被皇权统治了几千年,要完全剔除奴性,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一蓝无意敬神,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是解决什么“睡觉怕”的问题。她只是象征性地在庙里放了挂爆竹,烧了些香,给菩萨磕了一个头,便径直往印行的心念堂来。她听方向西说印行的心念堂里藏了些好东西,一直想着有机会要来看看。
一蓝经高为领着,正准备进心念堂,猛见印行和尚人是出来了,却没有出门,脸上的表情木然。她的脚步就在跨上台阶的那一刻收回去了,并后退几步,眼睛也就迅速移开,就像没有看到印行一样,兴致顿时冷了三分。这微妙的动作,高为看在眼里,不禁心里一紧。那印行肯定也有所察觉,就此一举,可见一蓝的心性是何等高傲,也不知见过多大的世面。这印行不知底细,爱摆点架子,被一蓝这一军将得突然,顿时心就虚了三分,想这个漂亮女子要是一气走了,让船翻在阴沟里,他不知要怎样向县长交代。
好在一蓝并没有走,而是抬头看悬挂在头顶的“心念堂”匾额。看了一会,皱了皱眉头,高声问高为:喂喂,你看出这匾额上的字的毛病来没有?
猛的听这话,高为和印行都吃惊不小,这可是头一次有人说匾额上的字有毛病。日观寺落成典礼时,海内外文化名人、宗教界的大腕、书画高手来了不下百人,没有一个人不说这字好。说字有毛病,不就是说心圆大师的书法有毛病么?这气氛有如一把火,一下子就把在场的几位脸色给烧红了。
高为慌了,忙拉了拉一蓝的衣服:莫乱讲,这可是心圆大师写的字。
一蓝不理,继续说:字倒也是写得不错,只是,毛病也是显而易见的,大师写这牌子的时候是不是出了点什么事?我看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高为道:出事?会有什么事出?他到现在还是好好的。莫乱讲。
一蓝不无傲慢地笑笑:可笑天下,爱写字的千千万万,能真正读懂字的,能有几人。
高为就冒出一身冷汗来,一蓝此番口出狂言,完全是冲着印行的傲慢来的,这个僵局如何解除?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印行竟哈哈一笑,忙走下台阶来,双手合十,对一蓝说:阿弥陀佛,施主请进屋里说话。
一蓝马上阴转睛,落落大方地走进了印行的佛堂。
有尼姑就进来准备泡茶。一蓝制止,她让高为从身上的皮包里拿出一个湘绣的小布包来,从包里取出一个用陈旧的草纸包着的小包,解开草纸,露出一小块茶砖来。
一蓝对印行说:大师,我听人说你是一位品茶的高人,今天我要向你请教一下茶道。
印行道:过奖,过奖,我也不过是千千万万爱喝茶的人中的一个,懂茶是一点也谈不上。
印行憋着的一口闷气,总算找了个机会吐出来了,不禁大笑起来。
一蓝也见好就收,陪着真诚地笑了一笑。
一蓝就起身,卷起袖子,用温水净了净手。她将尼姑身边烧水的壶移过来,用开水烫了一遍茶杯,将草纸内的茶叶捏下来一小块放进茶杯里,用开水冲洗两遍,倒掉,再倒进开水,焖上三分钟,然后倒进印行面前的茶杯里。只见那茶汤如酱似的呈红黑色,随着热气腾起,就有一股奇异的陈香在佛堂里弥漫开来。
此时印行已经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着鼻子。
两分钟之后,一蓝说:大师,可以用茶了。
印行睁开眼睛,将长袖卷起,欠了欠身子,面带微笑和虔诚,俨如阅读经文一样,缓缓地伸出手去,举起茶杯,将其送到鼻子底下深深地闻着,然后再移到嘴边……大家都被印行的神情弄得不敢喘气,屋里静得可听到印行吞咽茶汤的声音。
牛眼睛大的茶杯中也不过一口茶,印行却是细细地分几口吞下那茶汤,紧闭嘴唇,就像那马观正饮酒,好一会才呼出气来,生怕那美味跑掉了。
印行笑道:好茶,好茶,施主年纪轻轻,想不到藏了这么好的茶。
一蓝说:我想大师应该是用过这种茶的。
印行道:倒还真是有幸见识过。我师傅手里有二两,几年前,师傅送我出山时,让我喝过一盅。
一蓝说:据我了解,这茶幸存于世的,不足十斤。
印行道:施主的估计恐怕还太乐观了。
一蓝说:我去过雪云山五次,一个百岁老道被我感动了,才给了我一点点。
印行道:我只去过两次,心不诚呵,所以我无功而返。
一蓝和印行相对而笑。
在座的都不懂茶,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这茶里的文章大得很。
一蓝把那茶小心包好,对在座的其他人说:对不起,这茶可不能给你们喝,给你们这些不懂茶的人喝,可是天大的浪费。
一蓝把茶递给尼姑:这茶留给大师,就按我那方法泡制。
印行忙起身推辞:这怎么行,这么贵重的礼物,可不能……
一蓝说:宝为知己者存,物为知己者用,大师,这茶只能是你来喝才有意义,对于人家,不过是茶水而已。
大家都劝印行留下,他才让那尼姑小心收了。印行说:真是太感谢施主了,送我这么珍贵的礼物,恐怕我都没有资格喝这茶,只有我师傅才能够享用。
一蓝:大师言重了,这算得上是什么礼物。
印行就让那尼姑上他藏的好茶,是大红袍,一个台湾高僧送他的。
一蓝品后说:不错,不错。
印行道:别看这茶如今卖出了天价,跟施主的茶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一蓝:过奖过奖。
茶过三巡,印行问:敢问施主,如何得知我师傅书写门头上那匾额时,失过手?
一蓝:我看出来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口出狂言。
印行:从字面上看出来的?
一蓝:大师,我可是第一次来贵县,也是第一次来日观寺。
印行叹道:呵,呵,这个也看得出来?
一蓝:好书法是活的,就如一个人,一棵树,一朵花,世间万物,是不是鲜活,是否有毛病,都是可以看出来的,这书法自然也不例外。当然,看病是医师的事,不是什么人都做得到的。
印行:对,对,所谓佛眼看乾坤,佛法普照万物,便是这个道理。
一蓝:敢问大师,你恩师在书写这字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这三个字,不是一气呵成的。
印行:对对,那时他大病刚愈,体虚腕弱,写完前两个字时,笔掉到地上了,所以没有能一气呵成。
一蓝:当时都有谁在您师傅身边?
印行道:就我在。
大家不禁长吁了一口气,不得不高看一眼一蓝了。
这个故事后来经印行和在场的僧尼传播,迅速流传,很多年后,有懂书法的听说过这个故事后,就是不敬神的,也要特地跑到日观寺来考察“心念堂”三个字,有的还不惜千里万里,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出书者停顿过的痕迹来。
无论是茶道还是书道,印行都碰上高手了,这让他钦慕不已。印行很想把一蓝留下来作一番长谈。但一蓝无意久呆,话说到一定分上,一蓝便朝高为使了一个眼色——事先有过约定,让高为招呼在座者都出去,留下印行和一蓝单独说话。
五分钟后一蓝便告辞印行出来了。
他们谈了些什么需要避人的话?谁也不知,高为当然也不会问。
印行将一蓝送出心念堂百步外才往回转。平时印行送客是很少下台阶的,今天他给了一蓝天大的面子。印行还诚恳地一再邀请一蓝有空再来坐坐。
按照一蓝的计划,下一个节目是与马观正父子见面。
一蓝是一个有心人,她也给他们带了礼物,给老马的是一双棉靴,一蓝说这鞋可以保证老马冬天里去大丰山走动,不必要烤火。给马观心的是一双黑色皮鞋。
马观心知道这种牌子的价格,说:我没发财又没当官,穿这么好的鞋不合适。
一蓝说:我看了一下,好像这商标上没有讲适合什么人穿哩。
观心道:那我可要小心点穿。
一蓝叫他们试穿,看合不合脚。
一穿都合脚。
老马就感到惊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你怎么晓得我们父子俩脚的大小。
一蓝:小时候,我妈教过我打鞋底,我就老爱去看人家的脚,看多了也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老马:可你没有看过我们的脚啊。
一蓝:高为说过,他能够穿你儿子的鞋,由此我可以推断,作为父亲的你,也能穿多大的鞋。
老马:没想到你会这么用心。
马观心把鞋子穿上了,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便对一蓝说:你送我这么好的鞋子,我回送你什么呢?
一蓝:你打算送我什么?
观心:我们是吃嘴巴皮子饭的,没有别的送你,要送也只能是送一句话。我晓得,你和我们非亲非故,还买了礼物来,图的也不过是一句话,不会为别的。
一蓝:在理在理,有道是:良言一句三冬暖。一句话抵得几床棉絮、几担木炭哩。看来,话,也是礼。
观心:可是,话有好话,也有不中听的话。
一蓝:有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语利于行。有时候,不好听的话,比什么礼物都贵重。
观心:你送我的好鞋,我当然会回你好话。我看你不久前平息了一件险事。不久后还会进一笔大钱。所以我穿你一双好鞋子,也应该。我们山里有个规矩,凡是猎人打到了野物,凡见者都要分一份的。
此话一出口,一蓝当即就瞪大了眼睛,但她很快就将惊讶的表情掩饰起来,忙说:看来我这个能猜出人家脚大脚小的,在你们面前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印行那里,一蓝可是高居在上。而在这个因没有女人料理的不无寒碜的地方,马观心当头一“棒”便把她的所有傲气给打散了,那昔日村姑的本真就都露出来了。
一蓝在院子里看到河边有一个土菜馆的招牌,便提议去那里喝野山茶、吃土菜、品河鱼。
这是不在计划中的安排。高为当即就冲下坡去,把那土菜馆二楼的三间房全包下来了,他知道一蓝怕吵,安排这样的事情是他的拿手好戏。在高为的印象中,一蓝是看不起那些小摊小馆的,平时十有八九是在诸如“圣德”那样的地方消费。这回居然愿意屈尊“农家乐”,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一蓝和老马父子俩在江边的木楼上坐定了,东拉西扯说些闲话,喝着店家自采自制的野生大叶茶,水是老铜壶装着用木柴烧开的,赏遍天下名茶的一蓝竟也对这一文不值的土制茶连声说好,这就让高为大惑不解了,不知她的兴趣有多广泛。高为不参与他们的话题,上上下下张罗着安排菜、把卫生搞好,一蓝可是有洁癖的。
一蓝和马观心谈得很投机。马观正把高为拉到一边,问:你妈说有一位贵客要来,是不是……她要做你们家的媳妇了?
高为:莫乱讲,她是我的老板,我给她开车。
马观正:那也算得上是贵客了。
马观心来县里定居后,平日大多在县图书馆看书。掌握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知识,在花岩县城可说是棋无对手,找不到交流的人。现在与一蓝闲聊,却能时时打开心窍,唤起共鸣,甚是开心。老马知自己是无法参与他们的话题了,便也上下小跑着和高为一起张罗饭菜。
马观心和一蓝是必会谈到印行和尚的。日观寺作为花岩县引人注目的标志,凡来此地的外地人,必然要关注它。
马观心便说:听说你论书道谈茶艺,大杀了印行的威风。
一蓝惊诧: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快?这也不过是一个小时前的事。正所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
观心道:这就叫做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一蓝:厉害,厉害。可佛门清净之地,不可用一个“杀”字的。
观心:此杀不是彼杀。凡是外面来的有身份的人,大都要请印行看个相的,你请他看了吗?
一蓝叹道:看来没有什么可以瞒过你们的。
一蓝便伸出左手来,捋起袖子,让观心看了看胳膊上的一块蓝色胎记,说:我请印行看了看这块胎记。
观心问:他怎么说?
一蓝道:当然是说的好话。
观心笑笑。
笑什么?
我没笑。
笑了。我罚你说谎,那你给我看看。
大师看过的,我辈就没有发言权了。
大狗叫,小狗也可以叫嘛。
那你要先叫。
我哪里会?
观心把左边的衣领子往下拉了拉,露出脖子上的一块胎记来,说:我也有一个胎记,你给我看看。
一蓝说:我真的不晓得看。
观心肯定地说:我看你会,你先给我说,我再给你说。
在这个把时辰的接触中,因职业的习惯,马观心的眼睛有如一架摄像机,已把一蓝的方方面面给记录下来了。他感到这个女子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息,这是有别于普通女性的气息,这气息犹如是一匹野兽闯进了一片陌生的森林,它无可避免地会迅速传播出它的气味;如一只蚂蚁觅到了食物,它可以很快唤来同伴;如一个迷了路的人,通过空气中飘来的炊烟味便可判断如何走出困境……马观心隐隐觉到了一蓝的眼神里有着与他和他父亲一样的职业气息,那是一种无法掩饰的巫气,这种气息,只有干他们这一行的才嗅得出来。为了证实他的判断,他想诱她露出真相。
如果一蓝真有此道又不愿显露,她完全可以在言语上遮掩过去。但她还是做了妥协。她不能不妥协,因为她确实对心相术略有所知,从过师,学过艺。这一点,在这一行中的高人面前,是掩饰不过去的。陌生的狮子来了,驻守于此的狮子怎能不知?这次她来花岩县的目的,就是来见传说中的高人印行和马氏父子,他们的故事,此前听说过不少。印行她见过了,他的技艺,可以说还在门外。而马氏父子的气象,不曾开口,即可见出端倪,这也如气功大师所言的气场。
在马观心的紧逼下,一蓝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现出一个初学者的样子,说:我只是玩一玩的,不过是看过几本书,诸如《龟鉴》、《灵台密诀》、《太清神鉴》、《归田录》之类的,没有得过真传的。试试看吧,就当是好玩啊。
便在饭桌上拿过菜单,在背面写下七个字:
幼时有水厄,无妨
马观心见后不由得暗自吃惊,这女子果然深懂此道!可不是玩玩,而是深懂,远远不是印行和尚那个层次。这样他也就不再绕弯子了,如实说道:我六岁时,我姐姐把我扔到一个丈把深的水沟里,照说我是会淹死的,命不该绝,不晓得怎么搞的又爬上来了。
一蓝道:那是命中有神助。现在该你给我看了。
马观心在那张纸上写下四个字:
知,不可言
这时马观心看见一蓝的脸上飘过一片阴云。
好在此时高为叫一声上菜了。一蓝趁机迅速扭过头去,躲避观心的眼光,似乎害怕他再往深处看,就像那些领子开得很低的女孩子,见到男人试图偷窥春光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要往上拉一拉衣领。
一蓝没有要求马观心说得更明白一点的意思。看来她的悟性极高,他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就算是一次小小的互相摸底吧。
一蓝很快就将顷间的失态掩饰过去,开始吸着鼻子闻菜香,从她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这一餐农家菜安排得不错。她吃得也很开心,此后她边吃边扯些读书方面的事,再不言及刚才的话题。
高为和一蓝走后,马观正问儿子:你看那个一蓝怎样?
儿子:这个女子有点妖气,叫人看不透。
父亲:你晓得是什么原因吗?
儿子:不晓得。
父亲:你能够看透印行和尚,是因为他不懂相术。而一蓝,很可能是一个不显山露水的高手,你就看不透了。
儿子:有这么一说啊?
父亲:当年你外公带我出去走动的时候,在大丰山朱庄,见到过一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当时我们正在给人算,他也凑了过来。你外公没有再往下说,匆匆忙忙拉着我就走了。我没有明白过来,他说:这个人懂。当时我说:他懂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说:本行是冤家。我再要问,他就不说了。
儿子:我也感到了她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