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誓言很长,谁知比风还轻——《邶风·谷风》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①,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②,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③。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④。宴尔新昏,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发我笱⑤。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⑥,反以我为雠。既阻我德,贾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⑦,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
有洸有溃⑧,既诒我肄⑨。不念昔者,伊余来塈⑩。
【注释】
①黾(mǐn)勉:勤勉,努力。
②葑(fēng):蔓菁,俗称大头菜。菲:萝卜。
③畿(jī):指门槛。
④湜湜(shí):水清见底的样子。
⑤发:打开。笱(ɡǒu):鱼篓。
⑥能:乃。慉(xù):爱惜。
⑦育恐:生于恐惧。育鞫(jū):生于困穷。
⑧洸(ɡuānɡ)、溃(kuì):水流湍急的样子,此处借喻人动怒。
⑨诒(yí):遗。肄(yì):劳苦的活计。
⑩伊:唯。来:语助词。塈(jì):爱。
【赏析】
在风吹帘拢的午夜梦回之时,男子睡眼惺忪地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子,岁月的流淌在她曾经绝世的容颜上刻下了痕迹,风华不再的面貌令男子顿感陌生,难道自己真的就要和一个韶华不再,人老珠黄的女人过完下半生吗?
弃妇诗大抵都是由男子的薄情而来。“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班婕妤的弃妇诗道出了后宫佳丽一旦人老珠黄就被冷落的残酷现实。“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杜甫的弃妇诗言尽了花花公子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嘴脸。而《邶风·谷风》则是一个女人遭弃后委屈的倾诉,读起来更让人寸断肝肠。
女子和她的恋人最初也在山谷的大风声中,在漫天的阴雨中相互立下不离不弃的誓言。本以为誓言很长,哪能料到比风还轻。男子境遇好转之后,立刻爱上了别人,当日同甘共苦的妻子成为了他的负累。
当幸福不再时,渭河的水也变得浑浊,看着丈夫和别的女子喜结连理,原配只能苦苦忍耐,但这样还不够,丈夫还要对妻子诽谤中伤,不让她去自家的鱼塘,不让她碰自家的鱼筐,丝毫没有顾及当日的夫妻情分。
妻子无奈哀叹,当日虽然清贫,却能相濡以沫,今日生活富裕了,却容不下她这个女子,丈夫像是急于脱手货物一样把她甩开。妻子辛苦准备好的过冬食物,只是为了度过匮乏的冬季,却成为了丈夫与新人结婚的积蓄。他剥夺了妻子的劳动成果,还要对她恶言恶语,拳脚相加。那份海誓山盟,今日看来就好像美梦一场。
丈夫的背信弃义让善良多情的女子陷入痛苦,久久地沉溺于往事旧情而无法自拔。然而,她虽然控诉自己所受的不公待遇,却始终没有对背弃她的男子进行谩骂指责。她的口气近乎哀求,似是仍在期盼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这样天真而愚蠢的想法,既使人“哀其不幸”,又教人“怒其不争”。
莫多情,情伤己——《邶风·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①。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②。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③。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④。胡能有定?报我不述⑤。
【注释】
①逝:发语词。古处:一说旧处,和原来一样相处。
②冒:覆盖。
③俾(bǐ):使。
④畜我不卒:即爱我不长。畜:同“慉”,喜爱。不卒:不到最后。
⑤不述:不循义理。
【赏析】
太阳和月亮光辉熠熠,高悬苍穹,照耀着广袤的土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光明、美好。可是就在这个光明的世界里,生活着一个痛苦万分的妇人,她被丈夫抛弃,每天独守空房,凄苦无告,只好呼日喊月:“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日月如此光明,怎么看不到这样一个负心汉的存在?他弃妻而去,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为什么现在的他心性不定,不再顾念妻子?
与《江有汜》中满口诅咒的女子想比,《日月》中的这位女子简直称得上高贵了。尽管遭到抛弃,她却只是将一切愁思苦绪托于日月,提及那个薄幸的男子,也是淡淡的一句“乃如之人”,便不肯多言,好似再多说一句,就会失了自矜的身份。
也难怪,毕竟这首诗的作者是庄姜,她本是春秋时齐国的公主,后嫁于卫庄公。她不仅以美貌闻名,才华也很出众。不过,自古红颜多薄命,上天在赋予女人美貌与才情的同时,总是要搭上悲惨的命运。上苍给了庄姜骄人的容颜和尊贵的身份,却没有赋予她一段好姻缘。在她风风光光出嫁之后,因为没有生下孩子,遭到卫庄公长期的冷落,甚至还受到虐待。
彼时,女子不过是男人掌中的玩物,不论如何争取,幸福都只是昙花一现,更何况是庄姜这样的贵族女子,更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身不由己,心亦是由不得自己。除了期盼男子回头,再无其他念想。
在这一场无解的感情死局里,在日复一日的孤独长日里,庄姜或许早已流干了眼泪,诉尽了衷肠,最终是诉无可诉,困在已经死去的感情里,无路可走,只好向日月祈求一副疗伤的解药。可是日月也是无情,依旧朗照乾坤,那耀目的光芒似是为了告诉向自己呼告的无助女子:莫多情,情伤己。
得不到就转身,尘缘从来都如水——《邶风·式微》
式微,式微①,胡不归?微君之故②,胡为乎中露③!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注释】
①微:日光衰微,黄昏或曰天黑。
②微:非。故:事。
③中露:即露中,露水之中。
【赏析】
执守贞节,从一而终,这是古时男子对女子妇德的要求。可悲的不是男子逼迫无数女子遵从这个要求,以至于让她们遭逢了多么悲惨的命运,可悲的是女子主动住进了这座名为“妇德”的牢笼里,九死不悔。
先秦时期,礼法还未如后世那般严丝合缝,尚给女子留下了几分喘息的间隙,若是遇人不淑,见弃于人,尚可回娘家改嫁。可是,当时的卫侯之女嫁给黎国庄公后,分明是得不到宠爱,日子过得郁郁不乐,却不肯听从别人的劝说回国,她只道:“终执贞一,不违妇道,以俟君命。”即便得不到君王的爱,也绝不离开。
她等待着君王的回心转意,就像身处泥沼之中,仰望晴空,卑微地摇尾乞怜一丝温暖阳光。《式微》或许是这名忠贞女子为明志而作的诗,彼时,日光已经衰微,她的等待已趋绝望,君主却仍耽溺在别人的怀抱,不曾归来她身边。
男女相悦,靠的是彼此的眼法和缘分,黎庄夫人不得宠,可能真的是她和黎庄公之间没有缘分。掩卷细想,在一个偌大的后宫,妃嫔们相互之间为了掠夺君王之爱,成日里争风吃醋。黎庄夫人在那锦衣玉食的金銮殿中,没有朋友相伴,没有爱侣跟随,恐怕内心早已是荒草丛生,寂寥得很了。
既是如此,为何黎庄夫人还不肯离开呢,离开这里,就算没有更好的生活,也不会更坏吧。可是,女人有时奇怪得很,明明是守着一滩死水,偏偏就是不放手。在黎庄夫人的记忆里,黎庄公是她这一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她为了他,甘愿守住这难耐的寂寞,只等他回过头来,依然能够看到自己如花的笑颜。
多么执著,然而又多么不值。尘缘从来都如水,若遭遇情感的不幸,一声叹息之后,转身离开便可,挥别了伤害,也落得潇洒。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幸福是否还能够由你自己来把握。只是,谁能够在那时对着黎庄夫人道出这声玄机,让她也能够真心地为自己的幸福活一次?
今日似水无痕,明夕君已陌路——《卫风·氓》
氓之蚩蚩①,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②,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③,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④,以望复关。
不见复关,泣涕涟涟。
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自我徂尔⑤,三岁食贫。
淇水汤汤⑥,渐车帷裳⑦。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⑧,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⑨。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⑩。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注释】
①氓:农民。蚩(chī)蚩:老实的样子。一说无知貌。
②愆(qiān):延误。
③将(qiānɡ):愿。
④垝垣(ɡuǐ yuán):破颓的墙。
⑤徂(cú)尔:往。
⑥汤汤(shānɡ):水势盛大。
⑦渐(jiān):沾湿。帷裳:车厢两旁的帘幕。
⑧罔极:没有准则,行为多变。
⑨咥(xì):讥笑。
⑩隰(xí):低湿之地。泮(pàn):岸,水边。
【赏析】
故事的开头,似所有爱情初初萌发时的甜美,甚至带着些浪漫的气息。男孩以买丝为借口接近心仪的女子,对她说好听的话,最后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希望和她结为夫妻。之后的交往,两个人在一起总觉得时间飞快,分开的时候彼此恋恋不舍。
这是诗经中最常见的青涩爱恋。女子在几经等待之后,怀揣着幸福和忐忑坐上了男子的婚车。新婚过后,爱情的甜美被繁杂的生活琐事取代,当日的青涩少年也不会再守候于城墙下,等待他的心上人。他们虽然结为夫妻,却再也没有了往昔花前月下的甜蜜。尽管如此,他们仍在自家的庭院桑树下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祈求多子多孙,幸福美满。女人守着这幸福的盟誓,每天为家庭辛苦操劳,疲惫之中也会觉得幸福。
然而,女人没有想到,自己得到的回报竟是一纸休书!接下来,她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回忆曾经发生的点滴,她经历过《蒹葭》、《静女》、《桃夭》中的任何一种感情历程,以前的那些甜言蜜语、男欢女爱、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似乎历历在目,而又渐渐远去。
最终她做出了离开的决定。“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在三千多年前可以把婚姻之事看得如此清晰透彻的女子,怕在厚厚一本《诗经》中找不到第二位。
在我们看到的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都有过这么一句“自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如果这个童话故事继续进行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如花美眷,怕也敌不过似水流年。
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就是这样奇怪,不是当初的一语空言就可以约定终生的,当日你侬我侬,今日也可以淡漠视之;今日的一切终将似水无痕,到明夕,彼此也终成陌路。完全没有公平可言,谁叫爱情的发生和结束同样仓促呢。怪只能怪经年之后,华颜不再,谁比谁残酷,谁便是最后从爱情潮水中全身而退的赢家。
既然无缘,何须誓言——《王风·中谷有蓷》
中谷有蓷①,暵其干矣②。有女仳离③,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④。有女仳离,条其歗矣⑤。条其歗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湿矣⑥。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注释】
①中谷:同谷中,山谷之中。蓷(tuī):益母草。
②暵(hàn):干枯。
③仳(p?)离:妇女被夫家抛弃逐出,后世亦作离婚讲。
④脩(xiū):干燥。
⑤条:失意的样子。歗(xiào):同“啸”。
⑥湿:将要晒干的样子。
【赏析】
古时女子地位卑微,男子于她们,永远是行踪难定的候鸟,说来便来,说走就走,如惊鸿般一掠而过,而被留下的自己,从此只能画地为牢,饮恨吞泪。
与他做夫妻时,起初也是举案齐眉,她在丈夫面前低眉顺眼,对他体贴关怀,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的真情厚意可昭日月。可是,任她做到完美,挑不出一丁点错处,也挽不回丈夫那颗早已转向的心。
再好的女子,要想遇见一个可托付终生的男子,也是艰难。“遇人不淑”,当是所有旧时女子的噩梦。等到女子声声哀叹自己所嫁非人时,一切都为时已晚。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年千挑万选,竟然选择了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绝情决意的男子。现在他无情地将自己抛弃了,这日后的生活该怎么过,自己的这满腔委屈又该向谁诉呢?她不过是一个想要幸福生活的平凡女子,所求的只是日子安稳淡然。现在却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要落空。
怨女的悲伤声幽幽响起,似怨似怜。她用笨拙却发自真心的话语,竭力去挽回男子那早已抓不住的心。想到自己被辜负,被贻误一生,女子虽痛恨男子绝情,但又为了自己不至于流落在外,不至于失去这样一个栖身之所,硬将这伤痛嚼碎咽下。
做到如此地步,真是太没有骨气了。就算她能帮男人回忆起再多的往日甜蜜,诗歌再是一唱三叠,哀婉动听,男人们也不会回头。他狠下心要走,就算你下跪挽留,也是无济于事的。
爱情是美好的,但留恋变质的爱情就是饮鸩止渴。在爱得如火如荼时,彼此或许都曾许下美丽的承诺,而当美丽逝去,缘分消散,在面对注定无法挽回的爱情时,何妨潇洒退场?既然无缘,又何须念念不忘往日的誓言。
长情是最好的馈赠,也是最重的惩罚——《郑风·丰》
子之丰兮①,俟我乎巷兮②,悔予不送兮③。
子之昌兮④,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⑤。
衣锦褧衣⑥,裳锦褧裳。叔兮伯兮⑦,驾予与行。
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注释】
①丰:丰满。
②俟(sì):等候。
③送:从行。
④昌:健壮。
⑤将:同行。
⑥褧(jiǒnɡ)衣:用绢或麻纱制作的罩衫。
⑦叔、伯:此指迎亲之人。
【赏析】
在关于爱与不爱的故事里,矢志不渝是最动听的誓言。在等待与错过的无奈中,守候是最悲哀的真相。因为这份守候守来的除了茫茫无涯的岁月和日复一日日渐苍老的容颜之外,别无其他。
千年之前,一位妇人焦急等待着,当日她容颜灼灼,待字闺中之时,心仪的男子布置好礼堂,准备好聘礼,满心欢喜地等待她去成为女主人。可是,她却背弃了他们当日的约定。而今时过境迁,在时间的汩汩河水中跋涉,她越来越意识到当日的放手是多么的草率。于是,她鼓起勇气,想再和男子重拾旧好。
她并不了解,有些情感一旦别过,就此天上人间,永不可愈合。
《丰》为郑风的第十四首。《郑风》里有许多描写女子在情事中或遗憾或悔恨的诗歌。但在《丰》这首诗中,女子虽然对年少时的错过感到惋惜,但更多的情绪还是充满了期待和喜悦的。
是否能够从一开始就与对方认定,已经不再重要。关键是历经沧海桑田后,当初那段情感不会随着记忆而消失,反而愈发刻骨铭心。闭上眼睛回想起来,清晰的脉络一一可见,仿佛昨日之事一般。
亲爱的人,在我还未老去时,再来与我一起走过这漫长的岁月,让我弥补对你的亏欠吧。女子穿好嫁衣,带好配饰,她要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男人面前,与其一起驾车而去,奔赴幸福去。
长情,这真是对多情人最重的馈赠,也是最重的惩罚。
男子究竟有没有前来,从诗中已经是不得而知了。有另一种解读提到,这盛装打扮的女子等待爱人前来驾车相迎的场景,不过是女子在寂寞无奈的岁月中臆想出来,安慰自己的幻想。
不论是臆想还是真实,总之青梅已衰,竹马老去。那段青葱可人的爱情历经时间的洗礼,早已是恢复不到当初的模样了。女子一厢情愿的痴等,到最后只怕也会是空欢喜一场。
回得了过去,回不到当初——《陈风·东门之杨》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①。昏以为期②,明星煌煌③。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④。昏以为期,明星晢晢⑤。
【注释】
①牂牂(zānɡ):风吹树叶的响声。一说茂盛貌。
②昏:黄昏。
③明星:启明星,清晨出现在东方的天空。煌煌:光亮貌。
④肺肺(pèi):同“牂牂”。
⑤晢晢(zhé):同“煌煌”。
【赏析】
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对那些错过的人和错过的事,我们过后回望,只能自责,或报以深深的遗憾。
在古老的《诗经》中也能找寻到这样的故事。故事发生在陈国都城东门外的杨树林中,这里是男女青年的幽会之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和心爱的人约好了时间,早早来到东门外等待。
东门的大白杨树啊,叶儿正发出低音轻唱。
约会定好的时间是黄昏,直等到明星东上。
东门的大白杨树啊,叶儿正发出轻声叹息。
约会定好的时间是黄昏,直等到明星灿烂。
从黄昏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从夜深人静又等到斗转星移的凌晨,恋人还是没有来,原本充满甜蜜感觉的等待就这样变成了难捱的苦等。
苦等的终局或许就是永生永世的错过。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谁都想与爱人有个好的结局,唐代诗人崔护错失深爱的姑娘,徒留下一首《游城南》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其实他想做《柳毅传》中的痴情人柳毅,在遇见洞庭龙女之后,慷慨允诺,毅然受命,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恩爱到千年,而不是徒留感叹。
人生的路上,我们总是错过些什么。错过一趟公共汽车,错过一场雨,错过一个开始,错过一次机遇,错过一些人,一段感情。有时,我们与一个人相遇,相知,相恋,相离,站在最后的终点处回望,目光纵然可以穿透时光的雾霭,回忆也尽可以延伸到不可触摸的过去,而你我,彼此,终于还是不能回到“当初”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只是文人构建出来的理想状态,要是可以追回错过的人与时光,那当下拥有的情感怎么办?岂不是也要错过?所以若已错失,就不必再强求,只需把过往的美好珍藏,成就回忆的佳酿。
明明不相干,何必许地久天长——《小雅·我行其野》
我行其野,蔽芾其樗①。昏姻之故,言就尔居②。尔不我畜③,复我邦家。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④。昏姻之故,言就尔宿。尔不我畜,言归斯复。
我行其野,言采其葍⑤。不思旧姻,求尔新特⑥。成不以富⑦,亦祗以异⑧。
【注释】
①蔽芾(fèi):树木枝叶茂盛的样子。樗(chū):臭椿树。
②就:从。
③畜:养活。
④蓫(zhú):一种野菜,又名羊蹄菜。
⑤葍(fú):一种野草。
⑥新特:新配偶。
⑦成:借为“诚”,的确。
⑧祗(zhī):恰恰。
【赏析】
行在荒郊野外,叶子细密的臭椿树,各种味甘带苦的草药障眼蔽目,犹如这些天与你相对的情形。明明不相干的平行线,你却许我天长地久,骗我嫁到这穷厄之地。往事一幕幕,五味杂陈,唯缺甜蜜。“因为你,我来到这里。”咀嚼着这句话,我不知该怨你,还是怨自己轻信。我在最美的年龄遇见你,你将我透亮温润的年华占据,而后又抛弃。斗转星移,丢去的不只是岁月,还有我对你的爱恋和信任。
外面的世界总是过于精彩。在冬天,你忘记给我取暖;夏日里,你又是燥热难耐,不让我呼吸一点清凉。你可知道,对于一个痴心女子,她不盼荣华富贵,不盼阿谀献媚,她要的不过是你温柔的停留。而你的贪欲过多,揉碎我的青春却无心回报。
初读“我行其野”时,也曾摩拳擦掌为主人公抱不平,觉得她凄凄楚楚,可怜之极。直至读到李季兰的《八至》,才恍惚明白所谓夫妻也不过如此:“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若真的能够彻悟明了,放爱一条生路,各自寻找自己的拼图,从此两不相干,也是好事一桩。而世间的痴男怨女往往在失去时非要讨一个公道来。其实哪有什么公道可讨呢,你可以“不思旧姻,求尔新特”,将自己最初的选择否定,找一个心心相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但别忘了旧姻里的他也曾是你非嫁不可的选择,谁敢保证下一个他会至死不贰其心?
所以,不如不去深爱,对待每一份情,来时便拼却一生欢,去时便尽数放下。宁肯多尝几遍苦楚,也好过深陷在一份早已千疮百孔的爱情里,与一个早已不相干的人纠缠终生。
早已喝下爱的蛊,却被深深辜负——《小雅·谷风》
习习谷风①,维风及雨②。将恐将惧,维予与女③。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④。将恐将惧,寘予于怀⑤。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⑥。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注释】
①习习:大风声。
②维:是。
③与:助。
④颓:自上而下的旋风。
⑤寘:同“置”。
⑥崔嵬(wéi):山高峻的样子。
【赏析】
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每一首诗的背后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最初的他们,确实一贫如洗,却也是幸福满溢。慢慢地,财富堆积了,但幸福也流失了。风风雨雨都经历了,如今阳光明媚,他却从他乡匆匆赶来,宣布他们的爱已经不在。不想追问,也不愿指责,她只用娓娓诉说作为抵抗的方式。
千辛万苦的操持,为这个家赢得了好日子。她倾其所有待他,付出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原以为他会念起旧情将她留下,哪怕只是给她一个栖身之所,她也会感恩。可是,他依然坚持赶她离去,只为博取新妇的欢喜。
关于爱情,世世代代的话题大同小异。都说男人是视觉的动物,任你当初怎样陪他风雨无阻,等他事业有成,而你已半老徐娘时,他总会有离开的理由。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当不爱之时,男子就变得铁石心肠,他早已忘记女子与自己多年的情谊,在乎的只剩下女子身上那些微不足道的缺点。男子以此为借口,抛弃女子,可怜女子为了男子付出一切,到头来,却只能落得如此下场。
世间百态,看过了多少痴男怨女的故事里凄凄楚楚地诉说着“可以共患难,却难共享福”的怨怼。曾经是他许诺非她不娶,海誓山盟慢慢侵占她的心,她才在他一贫如洗寒窗苦读时爱上他。可是,时光踩着季节的脊背转过青春年少,他金榜题名日子富足,却宣布了她被弃的命运。是他喂她喝下了爱的蛊,却又将她深深辜负。
爱在时,任你撒娇耍小性子;不爱时,你就要学着知趣地走开。时代和命运给女子的自由太少,却要求她们太多。若以色事人,难得几时好;若以真情待人,也总被伤得体无完肤。所以《诗经》里的弃妇诗才格外的多,又格外的摧人心肠。
请用最干净的心面对爱情——《邶风·终风》
终风且暴①,顾我则笑,谑浪笑敖②,中心是悼③。
终风且霾④,惠然肯来⑤,莫往莫来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⑦,不日有曀⑧,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⑨,虺虺其雷⑩,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注释】
①终:既。暴:疾风。
②谑浪笑敖:戏谑。
③中心:心中。悼:烦忧,害怕。
④霾(mái):沙尘飞扬的景象。
⑤惠:顺。
⑥莫往莫来:不相往来。
⑦曀(yì):阴云密布又有风的天气。
⑧不日:不见太阳。有:同“又”。
⑨曀(yì)曀:天很阴暗的样子。
⑩虺(huǐ)虺:雷声。
【赏析】
有时候,调情跟示爱看起来差不多,不过示爱是真爱,而调情则可能离爱情越来越远。若男子面对女子时,总是笑容满面,能说会道,时不时开个玩笑,显得很是潇洒浪漫,女子恐怕会对此感到忧伤无法言说。她觉得爱情是一件严肃的事,就算一个人原本性格活泼,一旦遭遇爱情,也应当有一种庄重感——严肃对待这件生命中很重要的事情。
而《终风》里的这个男子,戏谑轻薄,爱情在他那里,还没有卸下面具,他还没有以最干净的心灵来面对。她想要的是一份真诚的爱情,而他肯拿出来的,只是一时的感情。
既刮风又下大暴雨,见我他就嘻嘻笑。戏言放肆真胡闹,心中惊惧好烦恼。
既刮风又尘土飞扬,是否他肯顺心来。别后不来难相聚,思绪悠悠令我哀。
既刮风又天色阴沉,不见太阳黑漆漆。长夜醒着难入眠,想他不住打喷嚏。
天色阴沉暗淡无光,雷声轰轰又开始响。长夜醒着难入眠,但愿他也把我想。
诗共四章,以女子的口吻,写到男子对她的态度总是不够尊重,为此她很苦恼。想到他,女子就忍不住埋怨。他的性子多像这天气,一时天晴一时雨,让人捉摸不透。可是他离去之后,她又开始想念。
所以就有了接下来的感慨,“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希望他能够不停地打喷嚏,这样,他也许就会猜到是我在想他了吧。可是天气是“曀曀其阴,虺虺其雷”,似乎再无明朗的希望,好似他们的感情也已走入困境。
一场以调情开始的爱情,是注定要走入困境的。张爱玲的名作《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和白流苏都是调情的高手,彼此调情,彼此精于算计,都不想真心以对,结果爱情变成一场没有休止的拉锯战。可见调情只会带来虚假的爱情,而真正的爱情里,没有轻浮,没有亵渎,只有天长地久。
上对花轿嫁错郎——《邶风·新台》
新台有泚①,河水瀰瀰②。燕婉之求③,籧篨不鲜④。
新台有洒⑤,河水浼浼⑥。燕婉之求,籧篨不殄⑦。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⑧。燕婉之求,得此戚施⑨。
【注释】
①新台:故址在今天的山东省甄城县黄河北岸,是卫宣公纳宣姜时所建。有泚(cǐ):很鲜明的样子。
②河水:此处指黄河。瀰瀰(mǐ):大水茫茫。
③燕婉:美好。
④籧篨(qú chú):原意是粗竹席,比喻生有鸡胸,不能弯腰的人。一说蛤蟆。鲜:善。
⑤有洒(cuǐ):高峻。
⑥浼浼(měi):与“瀰瀰”意思相近,水满的样子。
⑦殄(tiǎn):同“腆”,善。
⑧鸿:蟾蜍。离:通“罹”,遭受。
⑨戚施:驼背的人。
【赏析】
古时女子,终其一生所求也不过是一个如意郎君。若嫁对了人,一生幸福安稳;若所嫁非人,此世命运便会如风中飘絮,水中飘萍,逐风散落,逐水凋零。
于诗词里翻来覆去演绎的,多的是所嫁非人的悲哀故事,只因诗向来穷而后工,命途乖蹇,穷途末路,才逼出了写诗的冲动,若是终生安好,又何须呕心泣血描摹爱情的形状?
越是倾城的女子,越要用生命来谱写悲喜传奇,越是美好的女子,越难以在爱情上如意,历来如此。齐僖公的女儿宣姜本已择好了夫君,卫国的太子,是她心目中风度翩翩的良人,她是满怀着对未来婚姻的向往,才含羞带笑地披上了华丽美艳的婚服,跋山涉水,远嫁异国。
那时,一切还未崩坏,都还明媚美好,她还不知道太子被卫宣公派往外地公干,并未在卫都等她。等到她抵达卫国,堂皇华美的表象才轰然褪去,等待着她的夫君,竟是老得可以当她父亲的卫宣公。
她本以为淇水河畔那座豪华的行宫“新台”,是安置爱情和幸福的温暖巢穴,却不料它只是一座精致的牢笼,锁住了一生的眼泪和悲愁。宣姜万般无奈地住进了新台行宫,很多次,她回想起自己的“燕婉之求”,那最初的对于幸福的单纯祈盼,总是忍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悲伤。
上对了花轿,却仍然嫁错了人,如此命运,怎堪面对?这位以美貌著称的齐国公主,何尝不是心比天高,定要世间无双的男子来匹配,才能心甘。谁知正是这绝世的美,惹来了卫宣公的垂涎,生生拆散了一对郎才女貌的鸳侣。
被人用这样卑鄙的行为骗婚,她除了默默接受之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在她单薄无助的身躯背后,站立着一国的臣民,她不能够为了一己幸福,招致两个国家的战乱。保不住自己的幸福,至少保住故国臣民的安乐,这或许已是她荒芜心灵的唯一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