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野久作
作者简介
梦野久作，本名杉山直树，后改名杉山泰道，是日本著名幻想文学作家、“变格派”推理大师。梦野久作有“妖怪作家”之称，其所属的“变格派”讲究人性的怪奇、丑恶、战栗心理的唯美面，使得推理小说充满了文学艺术气息。其代表作《脑髓地狱》（1935年）被称为“日本推理小说的四大奇书”之一。
一
我在下面所要讲述的，是有关一个手鼓的因缘故事，这也是我的最后遗书。我想，也许只有真正理解乐器声音之扣人心弦的人，才能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希望看到遗书的人，能够将这封遗书公开，只有这样，我才能死得安心。
这只手鼓被称为妖鼓，妖鼓的名称发音与能乐中的“妖怪”相同。
妖鼓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看起来却像全新的一般，难道是因为它是由有斜木纹理的血槠制造而成的缘故吗？传说妖鼓的声音很奇怪，普通的手鼓会发出明朗的“砰……砰”声，而妖鼓发出的却是阴沉而有余音的“剥……剥……剥……”声。
据我所知，这个声音已经诅咒死了七个人，因听了鼓声而寿命缩短。现代人大概不会相信这种诅咒，若非亲身所知所历，我也决然不会相信。
这些被诅咒的人，其中的四个是大正时代的人，另外三个则死于最近，而这几个人的死亡，无论如何都与我脱不了干系。警方认定，凶手就是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我就是音丸久弥——被诅咒的人们中幸存的最后一个人。
我打算将这只妖鼓击毁，然后自尽身亡。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写下妖鼓的来龙去脉了。
这个妖鼓是用人们称为宝木的有斜木纹理的血槠古木制成，妖鼓的外侧是泥金画，上面刻有各种珍宝的万宝纹。在全日本，只有一个人才能凿刻那种古木，他就是音丸久能。
音丸久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人物，他本是一个贵人的庶出之子，因为爱好制作手鼓而遭世人蔑视。但他毫不在意，在与一个商家的女儿结婚后，反而根据“鼓音”一词，为自己更姓为音丸。
音丸久能将制鼓兴趣变为专业后，开始出入各处贵人宅院，结识了不少美女。有一次，在一家姓金大路的公卿宅院中，他发现了擅长打鼓的绫姬公主，并对她一见钟情，难以自拔，于是借送鼓为名向她求爱。殊不知，绫姬并不是用情专一之人，且品行相当恶劣，在与音丸久能交往之前，她便与很多男人保持暧昧关系，并且膝下早有私生子，她与音丸久能交往也只是贪图一时之欢。
不久，街面上传出绫姬要与鹤原卿结婚的消息。鹤原卿是一个公卿，也擅长打鼓。音丸久能听到这个消息后，回家在制作屋里待了很久，绫姬出嫁那天，他送了一只自制的手鼓作贺礼，这就是日后传说中的妖鼓。
绫姬得到此鼓之后，曾在鹤原家拿出试过鼓音，众人听到鼓声后均很愕然，此鼓的鼓音不同于普通手鼓，音色低郁，却又静谧凄美。
然而自鼓声响过后，不祥之事开始连续发生。
首先是绫姬。她试过鼓音之后，仿佛受到了什么触动，整天把自己关在房中击打手鼓，并伴随着哭泣，谁叫都不应。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清晨没听到鼓响，仆人进屋，发现她已自尽身亡。绫姬死后，鹤原卿竟也病体缠身，不久，在一次奉命出使关东归来的途中，吐血撒手人寰。绫姬与鹤原卿没有孩子，因此家业由其胞弟继承。
在绫姬和鹤原卿死后，音丸久能懊悔了，他说：“我是想将自己被遗弃的空虚感融于鼓音，让公主感受到我‘哀莫大于心死’的感受，因此鼓的音色跟其他手鼓不相同。我不怨恨公主，只是想衷心祝她幸福。没想到这个鼓拍响后，并不能完全受我控制。”
制造妖鼓的音丸久能虽然报复了绫姬，但自己也难逃诅咒。他潜入鹤原卿宅院内想将手鼓偷出销毁，却被年轻武士发现，最后负伤逃回家，不久便死了。
临终之前，他请求家人将鼓取回并销毁，却没有人听从。因为他是潜逃负伤死于非命，所以家人没有公开死讯，只是将他的遗体偷偷掩埋了。
然而，音丸久能死后，他的遗嘱也被传得满城风雨。这只鼓被人传为妖鼓，说只要拍响手鼓，听到鼓声的人就会死于非命，但如果好好珍藏，代代相传下去，则会给家中带来福分。
消息传到鹤原家，他们便将手鼓封在箱子里，并将箱子藏在仓库角落，从此不再打开。说来也怪，自此之后，鹤原家便开始好转，事业发达，在明治维新之后被封为子爵，不久全家都搬到东京中野的一所新建豪宅中。
而绫姬的娘家没有儿子，金大路家怕绝后，便找出绫姬的私生子并将其安排为子嗣，然而其家境逐渐衰落，明治维新之后，几乎无人知晓此家了。
而音丸久能家则过得更是穷困潦倒，音丸久能的儿子久伯与孙子久意均继承了制造手鼓的家业，然而生意并不好。对于音丸久能的遗嘱，他们并不想取回妖鼓。
二
音丸久能的孙子久意，正是我的父亲。
父亲居于京都，从事维修手鼓等工作，虽然他的手艺很好，却没有多少客户。听说我有个哥哥叫久禄，但因为家中贫困，他六岁时就被送给别人当养子，从此再无音讯，那时我还没出生。
后来，东京九段的能乐鼓手名家高林弥太郎知晓了父亲的困境，替父亲租了一栋小房屋，位于牛入的筑土八幡附近，家中生计这才维持下去。
明治三十六年，母亲有了我，这时父亲开始不务正业，整天租书看。
大正三年夏天，父亲患了脊髓炎，在大正五年秋天因肺炎去世，享年五十五岁。
在他生病期间，我一直在他身边照顾，就在父亲去世前几天，他将妖鼓的故事告诉了我。
“其实，我本不想参与祖辈的恩怨之事……著名的手艺工，自身都会有一定的因缘，别人不一定理解……”
以下是父亲跟我讲的故事：
来东京之后，我没想过寻回手鼓一事，也没想去打听鹤原家在哪里。可是，三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我打扫屋子的时候，有人来让我修鼓，说是打不出声音。我接过手鼓一看，大吃一惊，万宝纹的鼓身和血槠古木的材料，这正是传说中的妖鼓啊！
送鼓的女子自我介绍道：“我是住在中野的鹤原家的人，在九段的高林师傅那儿学打鼓。我在家中发现这个鼓，人们都传说是稀世珍品，可是我却打不出声音……”
我试探地问：“那个传说，怎么说呢……”
那女子仿佛刚到鹤原家不久，不知道这个鼓的底细，只是犹豫着说道：“它好像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
我收下鼓，请女子改天来取，她点头同意了。
女子走后，我回屋看着手鼓，深吸一口气，试着打了几下，鼓声响起，音色与平常手鼓大不相同。听着鼓声，我惊得魂不附体，这才知道祖父音丸久能的遗嘱不是胡言乱语，这真是一个带有诅咒意愿的妖鼓。
我想完成祖父的遗嘱，将妖鼓收回销毁，然而，鹤原家是赫赫大家，不可能将此鼓转卖给第三者。我没法将这个鼓据为己有，只能撒谎说这个鼓不好用，避免让鼓声响起，以防止其诅咒更多人。而撒谎修不好鼓是我们这个行业的忌讳，除非遇到极特殊的情况，即使砸了招牌也在所不惜时才能说假话。
第二天，没等女子来取手鼓，我便带着鼓造访了中野的鹤原家。原来送鼓女子是鹤原家的少奶奶，名叫鹤子，据说她是鹤原子爵在大阪办事时迷恋上的女子。鹤原子爵本来就因为爱自夸且胸襟狭小而为家中所不喜，三十多岁还是单身；又因找了了来历不明的少奶奶，与所有亲属断绝了关系，为这些原因他们才搬到了东京中野。鹤子搬到东京后开始学手鼓，有一天，她趁着子爵不在，找出妖鼓拍打起来，专职女仆阻止不成功，事后子爵狠狠训了鹤子一顿。
第一次说谎，我讲得结结巴巴，我告诉美丽的鹤子夫人：“这个鼓已经不能用了，因为长久收藏没人打，鼓皮不能用了……血槠木材的鼓身大概很难发出声音……大概这是往昔贵府有人结亲的时候请人做的装饰用鼓吧……只是摆着好看……”
夫人没有怀疑，听后反而笑了：“本来我以为是自己能力不行，你这样说我就安心了，那我还是将鼓珍藏起来吧，真是让你费心了。”说罢，她给我封了一个大红包。从此，鹤子少奶奶也再未请我做其他手工。
不久之后，我便患了脊髓炎，无法再工作。偶然去九段拜访高林老师傅时，听说子爵在我修鼓之后不久便发疯了，被囚禁在房里。鹤子夫人将中野的宅院卖掉，在麻布笄町盖了一栋病房兼居家的小房子，一边照看子爵，一边跟九段老师傅的少爷学鼓。然而子爵的病情不见任何好转，不久便过世了，鹤原家从此绝后。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妖鼓的鼓声诅咒所致，我还有子爵，都是被诅咒之身。而奇怪的是，鹤子夫人为何没有被诅咒呢？
子爵过世后，鹤原未亡人带来一个自称是外甥的年轻男子，想让他继承家业。鹤原家亲戚坚决不同意，他们申诉朝廷，请求朝廷删除名单上鹤原未亡人的名字。年轻寡妇鹤子对此丝毫不在意，据说她的名声很不好。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完鹤原家的事之后，告诫我：“儿子，你总有一天会懂得打鼓，但我想在这里先告诉你，千万不要学打鼓。因为当你学会打鼓之后，自然会想得到最好的鼓，最后终究会寻找到妖鼓那里，因为那个鼓是包含所有制鼓奥秘的代表作。但妖鼓的声音不会受你控制，你最终会被鼓声所迷乱、所诅咒……千万不要忘记……请你好好读书，离开东京，离开鹤原家……”
父亲说得郑重其事，那时的我并没有当鼓师的打算，因此没有多大震撼，只是点头应允，父亲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
三
父亲去世后，九段的老师傅收养了我。老师傅是个黝黑的小个子，那年他已经六十一岁了，本来他要为自己花甲之年庆生，却不料曾经收养的少爷在这一年离家出走，他只好取消寿宴。我只知道出走的少爷叫靖二郎，听说他长得和师傅完全不同，肥肥胖胖的，对人亲切和蔼，调整手鼓的声色能力很是高超。他离家出走的那一年正好二十岁，没留任何话语，也没带走任何东西，却再无音讯。
我在师傅这里过得很好，老师傅很溺爱我，饶舌的女仆曾不止一次说我就是老师傅的继任者。我知道，门徒们为了争夺继任者的地位，争得头破血流，但老师傅却从未要求我学鼓。我每天都可以去富士见町小学上学，也渐渐忘记父亲所说的妖鼓一事。
老师傅是鼓师名家，家中从早到晚都能听到门生们练习的声音，原来和父亲在一起听惯鼓声的我虽然不会打鼓，听鼓却相当在行。在我听来，门生中最会调整音色的一个，所拍的鼓声也不过是圆滑优美，而不能扣人心弦，我时常想：能否有一种鼓声，高雅如神佛一般静谧，或是如幽灵般令人毛骨悚然？
我很想听到老师傅的鼓声，可我白天要上学，晚上回来后则从未看到他在家碰鼓，心中很好奇。
十六岁中学二年级毕业的那年春天，我回家看到老师傅在后房二楼用红笔写东西，便把毕业证交给他看。“很好很好。”老师傅笑道，端给我一盘水果，然后从壁龛旁纸门内拿出一只陈旧的手鼓拍打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老师傅打鼓，不禁为其调试的高雅音色感动得肃然起敬，听来仿佛温柔的母亲在对我细语，我不禁热泪盈眶。
“要学鼓吗？”老师傅问我，我当下便点头答应，而父亲告诫我的话丝毫没有想起来。
从那天起，我便每天扛着廉价的练习鼓学基础打法。但我总打不出调门，间隔和节拍也不像话，门生们常嘲笑我打得糊涂，是个眼高手低的笨蛋。本来我就不想当鼓师，只想报答师傅的收养之恩，待师傅百年后出家云游日本，因此对于嘲笑，我并不以为然，照样我行我素。
一年过去了，靖二郎少爷仍无音讯，众人也不再期待。有一日家中聚会时，席上师傅的一个长辈对师傅说：“阿靖不在了，早点收养个儿子吧……”老师傅环视门生苦笑：“能继阿靖的，恐怕现在还没有……”门生们听后个个面红耳赤。“那久弥怎样呢？”我听到自己的名字，心扑通乱跳，师傅在旁边摸着我的头说：“这孩子是所谓的哑鼓，打不出调门，也许终生都打不出来。不过，当他当上鼓师时，准是名手。”众人听后均目瞪口呆，这下轮到我面红耳赤了。
明灯闪闪地晃着，照着少爷的灵牌，我突然感觉少爷还在人世，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继续打鼓，我突然很想见见他，听听他的鼓声。
那以后不久，老师傅宣布由我继承高林家的血统，众门生虽不服，但也勉强开始称呼我“少爷”。不过，我的心思已经不在继承之上，因为，我开始关注妖鼓，这是因为那次聚会之后与师傅的一次交谈。
那次聚会结束，众人退下后，师傅取出特地为我做好的羊羹，吸着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狼吞虎咽，问我：“你为什么不打出调门呢？你明明可以打出很好的音色的！”
“没有我喜欢的鼓，每只鼓的声音都不好听！”我抹嘴回答得理直气壮。
老师傅听后往漆黑的天花板上喷了一口烟，好像不怎么高兴。
“那你喜欢哪一种音色？”
“我喜欢剥……剥……剥……能发出很静谧的音色的鼓，不喜欢砰……砰……砰……那种有回音的音色。”
“那我的鼓呢？”
“师傅的鼓很好，不过，你的鼓发出的是剥欧……剥欧……剥欧……的声音，我不想要欧音。”
师傅不说话，只是吸着烟好像在思索什么。
谈起鼓音，我便有些眉飞色舞，“师傅，听说鹤原家有个很有名的鼓，能发出最美的鼓音，我想借来打打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