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璧山寺,并没有夜间那般可怖。何况李淳风武将出身,一贯浑身正气,有他站在寺中,那荒芜的杂草丛、密布的蛛网、时不时的小动物鸣叫,都不再惹人胡思乱想。
“你确定,这寺里没有可藏身之处?”
李丹青眉毛一挑,有些不信地问道。
“恩。”李淳风点头,眼神十分笃定。
他方才将整间寺院搜查了一遍,差不多每一寸土每一块砖都被他翻过一次,并没有发现任何暗道,几间禅房也没有人住过的痕迹,蛛网密布,灰尘厚厚一层。
“这倒是奇怪了,这璧山寺什么都没有,那人为何还要特意来装神弄鬼?说不通,说不通。”
李丹青看外面天色尚早,一时为李淳风行动之迅速而惊诧,不由心有庆幸,带他这堂弟来,果然省力不少。
“姑妈今日又召你进宫去了?”
“恩。”
“又是看各家闺秀的名册,做些穿针引线之事?”
“恩。”
李丹青扶了扶额角,简直要疯了。
李淳风寡言他早知道,只是这寺院之中只有他二人,不说话难道坐着发呆么。他叹口气,再接再厉:“有中意的没?据我所知,京都闺秀中可还是有几个美人的。”
李淳风却是沉默了一下,语气带了几分失落:“还没有。”
他这些天进宫,其实心里是存有一丝侥幸的,他仔细看了许多名册,似乎想找什么,又说不清到底找的是什么,否则以他的脾性,怎可能耐着性子看那些无聊的名册。
李丹青无聊至极,想起昨晚的小姑娘,虽然谈不上貌美,那冷淡的性子倒有几分特别。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笑道:
“昨晚在这寺里,还有个小姑娘,她胆子大得很呢,我几番吓她都毫不害怕,说是来找朋友的。说起来,这姑娘你也见过的,就是在洗心斋和我们换包厢的那个。唔,你大概也不会记得,又不是什么美人。。。”
他并不指望李淳风给什么反应,絮絮叨叨自顾说着。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李淳风握着宝剑的手轻轻动了一动,眼眸紧紧盯着李丹青,淡淡道:“你对这些事一向记得清楚。不过,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怎的会来此处找人?”
“她可比普通的小姑娘有趣多了,虽然看着和你一样是个冷面的,却原来是装出来吓唬人的。”李丹青笑道。
“你又拿人家姑娘寻开心了吧。”李淳风摇摇头,却不由有些怔然。
他一时想起了那双淡漠的眼眸。即使眼眸的主人向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他还是能看出她那平静面容下藏着的悲戚,那是一种他所熟悉的,带着平静意味的悲伤。
“我可一分也未逾矩,只是一时凑得近了些,将她吓了一跳,弄得脸都红了呢。先前看她对我不理不睬的,却只是表象,害羞起来的模样真是比那个姚儇可人多了,呃……”
李丹青一时失语,忙住口不再说下去。他看李淳风一副呆呆的模样,仿佛没听进去,还是有些异样的忐忑,不知他听到那名字没有。
李丹青对姚儇的心思,其实隐瞒得极深。
在旁人看来,李丹青与长公主交往甚密,不过是因为脾性相投,却不曾生出一分男女之情。而姚儇待他的态度,与其他人并无不同,是以并无人会去猜测二人的关系。但李淳风与李丹青情谊深厚,对堂兄的这件单恋情事,自然是略知一二的,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李丹青的那些话,李淳风几乎是竖着耳朵听的,自然没错过最后一句,只是他一番心事自顾不暇,便假装没听到,只道:“时候差不多了。”
李丹青这才发现外面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也便安静下来,发觉有些冷,又提了灯笼出去找干柴。
待李丹青出去后,李淳风才慢慢地笑了一声。
他以为,那张沉暮的面容上,不会再出现诸如羞涩的少女神情了,看来并非如此。
身为京都最有名的小李公子的堂弟,他从来不曾嫉妒李丹青对少女独有的魅力,这于他并无用处。但这一次,他遥想着李丹青描述的那个场景,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淡淡的嫉妒之意。也许只有堂兄这样的人,才能让她开怀呢。
***
沈言在茶楼逗留许久,才忽然觉得腹中空空。
她付了银钱走下楼去,想起方才听到有人说起京都有个不错的酒楼,酒水一般,但菜色精致美味,酒楼的名字似乎是叫做一醉方休,兴致顿生。人生何其短,不如今朝尽享饕餮盛宴。
可惜京都的路看似方正,内中还有乾坤。她只知那酒楼的大概方位,直走得乏了也未能寻到,不由气馁,顺势坐到一个馄饨摊子上,向那卖馄饨的大婶问起路来。
正说着,旁边一人插过话道:“一醉方休?可巧可巧,我也正要去,不如与姑娘搭个伴?”沈言转头一看,那少年面容清秀,一双眼笑吟吟地看着她,莫名地让人感到亲切,便点头道:“劳烦了。”
二人离了馄饨摊,并肩而走。皇朝并无男女大防,前朝的规矩虽在,却已删减了大半,是以他们二人边走边闲谈,路旁人也只当是寻常。
沈言与那少年似乎颇为投机。她自小嗜读书,加之过目不忘,心中浩瀚远超常人,但也正是苦恼所在。古人云,尽读书,不如无书,她便是所知太多,反而时常不能透彻。而这少年看似散漫,却往往能一针见血,而所读之书之杂,虽比她不足,却也蔚为可观,有些还是她所未能读到的珍贵孤本。
她心思一动,这才悄悄打量起少年的衣饰举止。衣饰奢华而不张扬,举止优雅而不做作,难道是哪个世家的子孙么?
少年见她神情有些异样,关切道:“姑娘是有些累了么?”
沈言摇头道:“无碍。”
不过萍水相逢,便是了又能如何。沈言暗暗笑自己太过小心,她亲手烧毁沈氏大宅,已经断了沈氏最后一点遗迹。而她?什么人也不是,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这样的人世上多得很,谁又会真正去探究一个孤女的身世?
“到了到了,正是此处。”
少年一时眉开眼笑:“一醉方休的酒也没外间传的那么不堪,只是它那几道压轴菜,滋味真是别处再寻不到的美妙,生生把他家的招牌醇酒都比了下去。”
沈言见他说得头头是道,知道他也是个嗜好美食之人,不由又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少年得知她是临时起意,介绍道:
“这里的规矩,每日只做十道菜。食客若想吃到压轴菜,首先须提前三日预订位子,这便罢了,”他右手一动,修长指尖点了点眼前金光闪闪的招牌,“起这名字的人,就是掌柜元青枫,他可是小有名气的酒痴。客人要喝下元青枫自酿之招牌酒,若能不醉不倒,便可成为这酒楼的座上嘉宾。”
小小一座酒楼,也要搞出如此多的名堂,沈言倒觉得别有情趣,何况她看那少年分明胸有成竹,毫无担忧,便知他必有吃到美食的法子。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少年说了半响,将那吃菜的难处说了一遍,却又带着几分得意,话音一转道:“不过姑娘不必担心,他家的醇酒虽烈,却难不倒我这饮酒高手。今日有我在场,想要吃上三四道,也还不难。”话语间吹嘘之意甚浓,简直丝毫没有谦虚的意思。
更妙的是,这少年将自己夸赞如此,依然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就算不是极度的自大,至少也是极深的自恋了。
沈言忍笑道:“那我今日可要借公子的光了。”说着与少年一道进了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