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无疑是繁华而热闹的,人潮熙熙攘攘,往来不绝,仿佛随便一缕阳光都比别处更加灿烂。
慢行的少女迎着明媚的日光,面容上浮着淡淡的笑容。
她在半路抛弃了一直以来形影不离的斗篷,坦然地将面目暴露在城市之中,如一个普通少女般走进了京都的街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身边的一切,只为这许多年错过的人生。世上没有哪个人,愿意独自躲在幽冷的宅院自生自灭。如她冷情淡性,也会被孤独所迫,走到了这里。
她记得那些冷清的生活里,偶然寻得的几本京都风物志,带给了她多大的慰藉。
果真是一朝之都的风范啊……这是她在书中看到的盛景,这是被文人墨客描摹为华丽之源的京都,她从那些文字中看出了隐藏不住的狂热,便很想亲自来看一看本朝京都的真容。
现在她站在华丽之都的街头,忽然有些茫然: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了这里呢?
怔然片刻,她淡淡一笑,干脆随便走进了一家茶馆。
“这位姑娘,请问您要什么茶?”
她一时愣住,只得说道:“就上你们这最好的茶罢。”
说完才发觉,这家茶馆的布置十分精致,客人也大都锦衣玉服,竟是个高档场所。
那小二是个机灵的,见她神情有异,便说道:“姑娘不如试试我们的新茶罢,价钱上虽低了些,但很是新奇。”
她看来迟钝,却是真正心思敏锐,立时察觉这小二是以为她怕银钱不够,是以替她解围。不由一笑,道:“那便听你的,上那新茶罢。”
那新茶叫做南柯一梦,名字特别,味道也特别,甫一端上来,便有暗沉的香气浮动四周。少女心情莫名大好,就着那碗南柯一梦,看起馆内情景:她出身沈氏,自小见识过万般富贵,对茶坊内的贵胄子弟自是毫无兴趣。又见有打扮妥帖的女子袅袅而行,姿态婀娜,上了楼上的包厢,倒是多探了几眼。京都风气开放,贵族女子抛头露面并不稀奇。
她唤来小二,问清仍有包厢,便要了靠近街边的一个,慢步走上了楼。在包厢里坐定,她又点了一碗南柯一梦,依然是边品茶边看外间风景。从那窗口,果能看到街上情景,她倾身一动,将那京都小民的喜怒哀乐当作场戏,看得津津有味。
门帘忽然猛地一响,她以为是那小二,只道:“何事?”并不回头,只贪看楼下风景。直到耳边传来异常的动作声,她蓦地转头,就看到了那人。
那人用一双晦明不定的眼眸盯住她,周身气势凌厉,她猜测他是功夫不错的练家子。
男子见她面容镇定,愣了一愣,凌厉之气退减不少:“在下想与姑娘换个包厢,不知可否?”
沈言面若深水,看着他年轻飞扬的脸,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李淳风。”
李淳风?倒是个与人匹配的名字。
“好。”
什么好?李淳风一愣。
沈言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我与你换。”
“那姑娘又如何称呼?”
话一出口,李淳风自己先怔住,贸然问女子的名字,似乎不是他一向的作风。况且眼前这少女相貌不过算得上秀气,并不是什么美人。
但即便他素来不擅观人面相,也看出她身上有一股掩藏不住的沉暮之气,仿佛老人一般淡漠安定。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却有一双淡定如水的深眸,让他心中一动。
“我叫沈言。”
少女答罢,手中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见茶水已尽,才放下茶碗,顺手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若有剩下的,便给了那小二吧。”
沈言走出茶坊,不知为何抬起头朝那扇窗望了一眼,却见窗纱已然放下,不由暗自笑自己多心,她虽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但那是由于这世上本就没几人得知她的存在。
何必如此草木皆兵,让这悠然之游扫兴呢?
她如此一想,心中大定,沿着街道往前走去,欲寻到书上描述过的京都小吃。
她兴趣不多,美食是其中之一。
人生不论如何,只要有美食相伴,于她便是足够。
沈言不会知道,在另一扇窗里,有一双眼眸在看着她。
那双眼眸十分漂亮,它的主人坐在茶坊最好的包厢,手中端的茶碗里,正是那一道新茶:南柯一梦。
“丹青,包厢换好了。”
李淳风在外面唤道。那人应了一声,懒懒得从座上起身,掀了帘子走出去。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不过在走道略一闪现,已有人认出了这个在京都鼎鼎有名的小李公子。
京都七公子,李丹青排行最末,名气却是最大的,也因他文武全才,却不曾涉足官场,又叫人觉他品性高傲不羁,从不为沽名钓誉之事放下身段,隐约有一代雅士之风流态势。
流言总是越传越发夸张。这般下来,纵使小李公子不过一介白衣,也成了全京都闺秀最钟情的梦中良人了。
李丹青踏进方才沈言呆过的那间包厢,施施然坐了下来。
他眉头一动,还未说话,李淳风已抢先道:“现下一切都替你弄妥帖了,可以说了罢?”
“说什么?”李丹青疑惑不解。
“自然是璧山寺的案子。”
李丹青倚在窗边俯看着下方,似是而非地应了声,慢慢悠悠地说:“你难道不知道我刚从梁州赶回来,璧山寺的案子也只比你早一步知道而已。”他看了半响,仍无所获,叹气道:“我看她那样入神,以为有难得的风景,原来不过是些市井琐事。”
李淳风并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他眉头紧皱:“信之,眼下正事要紧。”
信之是李丹青的字。
察觉到李淳风渐渐积累起来的怒气,李丹青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今晚我便去璧山寺借宿。”
***
肖想了很久的美食,还是在记忆中更为美味,一旦得到了,反而会失落。
沈言一边抚着发撑的肚子,一边想道:不知那些追逐武功秘籍的人,真的得到了绝世武功之后,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失落?随即叹息一声,罢了,这些事如今还去想它干什么,被有心人发现,自己这偷来的逍遥也就不复存在了。
她正是如此对待那所有禁锢她的前尘旧事,尽量装作毫不在意地洒脱抛开,却不知道,有时候过分的强调,反而是更加在意的表现。
天色渐晚,黑幕下冷风吹来,寒气透骨。白日里热闹的都市,此刻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沈言想起自己从前是最怕黑的,后来经过了那几年的幽居生活,才明白了一件事:人,其实比鬼怪更可怕。
于是当她在暗夜中看到闪烁着微光的璧山寺,即使这寺院看来有种古怪的气氛,还是推开了那扇没有上锁的门。
少女手中没有灯笼,连一支小火把也没有,她的眼睛明亮,在寺院中行走自如。
呵,她轻笑一声,想起白天在市集听来的传言,明白不过又是一个三人成虎的故事。这个璧山寺,不会比多年来只有她一人的沈氏大宅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