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外,有人策马狂奔。
“马儿乖,再快些!”
马上的人语气温柔,手下却毫不留情,一鞭鞭打在要害处。骏马受不住剧痛,几乎发狂般向前奔去,烈烈的风声就在耳畔嘶吼。玉冠斜了、头发乱了,也管不了,满面尘土,也顾不上擦了,平日里最注重仪容的小李公子,此刻一副邋邋遢遢的模样,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满脸的懊恼之色:不是说才走了小半个时辰么,怎的还没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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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路上行得正稳。
姚儇倚在软垫上,眼睛闭着,神态慵懒。秦衣衣在一旁煮茶,动作极轻,生怕吵醒了主子难得的好眠。这马车看似普通,内里却仿佛无所不有,妥帖得很,加之驾车的是武功好手秦非白,一路上稳稳当当,几乎没有颠簸的感觉。
“衣衣,出城了没?”假寐之人忽然睁开眼,语气还是懒洋洋的。
“早就出城了。主子昨夜没睡,怎不多睡会。”
“难怪清静了许多。”姚儇揉了揉眉心,漫不经心地说。她目光向右侧一扫,神色有些茫然:天青色的衣衫?
是了,为行路方便,他们都换了寻常衣裳。
她一瞬间清明,干脆大大方方看向坐在马车一隅的人,以前只记得看过他穿些蓝的、绿的官服,却没看过这人私下里的模样。不过这天青色倒是别有风致,和他的人一般,清清淡淡。
“殿下有事么?”
男子手里捧了一卷书看着,即使察觉了姚儇的目光,仍安然自若。
姚儇灿然一笑,一离开皇城,她的心情就变得特别好:“我现在可是你的弟弟,华容哥哥。”
周华容一震,手里的书差点拿不稳当。
那张正直的面容少有地露出窘状:“殿下不必如此,下官可以扮作殿下的管家。”
姚儇似笑非笑:“你可听说,哪处的管家会与主人同乘一辆马车的,华容哥哥?”
姚儇一口一个“华容哥哥”,周华容一时不知所措,清雅面孔上难得露出几分窘容。一旁正煮茶的秦衣衣早已将这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此时看自家主子有意无意,让这老成的周华容尴尬,知道是姚儇捉弄人的毛病又发作,不由“噗哧”一笑。而莫名沦为捉弄对象,正坐立难安的周华容,也实在比往昔那个严肃的周夫子顺眼多了。
便是在这样和睦的气氛下,即使是一身少年公子哥打扮的姚儇,嘴角那一抹笑看来也真实了几分。
周华容面上泛着淡淡的红,心里蓦地松了些。
周华容才华横溢,自有一双敏锐的眼。他目光几转,真切地察觉到此刻坐在这里的皇女姚儇温和从容,并不像往常那般咄咄逼人或心怀深谋,那少年人特有的飞扬与纯真,那随手的姿态动作,竟有几分似周府的二公子周之尘。
非是一般的交情,怎么可能将一个人了解到这样深的地步?
周华容心中一动,便知道那一晚他的筹码并非想象中的微薄。姚儇对之尘,应是真正的关心与爱护,即使他不去求那承诺,皇朝的长公主也自会保周之尘平安无恙,一世安康。
“咦,什么声音?”
秦衣衣仿佛听到了什么,掀了车帘往外看,这一看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主子……”
“怎么了?”姚儇懒懒问道,目光还停留在那袭青衫之上,戏弄心思又起。
秦衣衣转过头,迟疑着说道:“小李公子,在后面。”
没料到马车忽然停下,李丹青的缰绳勒不住骏马狂奔的脚步,干脆一个飞身,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他武功虽不差,这一跳却勉强了些,一时失了准头,人就在路边的废草堆里滚了一滚,再出来时不仅满面尘土,衣冠不整,衣衫上还沾满了细细的草屑,简直狼狈极了。
那辆马车就静静地停在路边,他先前追得那样急切,如今却踟蹰了半刻,才硬着头皮上前去。
他还未走近,马车里倒有人出来了。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天青色衫子,却格外显得长身玉立,李丹青脚步顿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周华容?”
他方才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向那人开口,毕竟向人示弱,不是他小李公子的长项。此时却觉心里又酸又涩,语气也生硬起来:“许久不见,周世兄。”
周华容回以淡淡一笑:“李贤弟。”
这时又有一人从车里出来,看到李丹青那狼狈模样,愣了一下。转身又进了马车,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他:“小李公子,主子在车里等着您呢。”
察觉到有人进了马车,姚儇微微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悠然笑道:“这是怎么了?京都里难道还有人敢追杀你么。”
李丹青扯出一个苦笑,也不掩饰脸上的那点颓然:“你要走,竟都不告诉我一声。”
那语气里透出的哀怨却不能打动姚儇。
全京都闺秀的梦中情人就在眼前,清俊面容,殷切神情,一副为情所扰的情圣模样。若是换了别的人,这时早该红着脸,露出受宠若惊的羞怯表情了。姚儇却仿佛没看到一般:“之前要打赌的人,可不是我。”
她这么说着,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狡黠。
京都这么多漂亮姑娘,哪个不比你姚儇好上百倍、千倍,我是犯了什么傻,非要喜欢你?
李丹青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说不出话来。
“上次那件事,我认输。”
他低声说道,“长公主殿下,我输了。”
姚儇饶有兴味地看着李丹青挫败的面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上次那事,若说她完全没放在心上,当然是不可能的。
皇朝的长公主,生来一张温柔面孔,却绝不是个真正和善的人。李丹青脾气虽不差,可小李公子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绝不是个能吃亏的主。这两人认识得也算久了,却摩擦不断,总是能找出事来斗气,互相之间的争斗又都是些碎屑事情,格外的幼稚。只是上一次,事情不知怎的闹得有些大了,两人竟然因此半年没见面。
“认输了便好。”
李丹青最是讨厌姚儇露出那样毫不在乎的表情,却又不无酸楚地想:我为什么要这样自讨苦吃,几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你就是为了来向我认输么?”
姚儇拿了方才周华容看的书,百无聊赖地翻着。
李丹青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真正的来意:“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姚儇一副了然的样子:“是不是为了璧山寺的案子?”
“你知道我在查?”
他有些愕然,转而又平静下来。皇朝的长公主若不是这样消息灵通,他又怎么会来问她?
“那案子和沈家有关,你想查也不稀奇。不过你最好不要再碰,免得犯了父皇的忌讳。那个叫刘景溪的,不过小小的刑部主事,也敢管皇家之事,真是胆大包天,听说已被阿晟处理了。李淳风也是,都当将军了还能这么糊涂。”
姚儇淡淡说着,李丹青却听得心惊,若不是他机警些,只怕他和李淳风,此时已不知身在何处。
这时秦衣衣在车外轻声道:“主子,再不走,天黑前就到不了维京了。”
维京是他们此行的第一站。
姚儇应了一声,看着李丹青:“你还有事要问?”
“我……”
平日里口齿伶俐的小李公子沉默少许,低声说道:“我祝公主殿下,一路平安。”
不等姚儇有所反应,他已经利落地出了马车,向着外面等候的二人略略示意,便牵了马儿离开了。
秦衣衣忍不住驻足看男子远去的背影。那道挺拔的背影十分漂亮,只是不知为何,在夕阳下显得有些落寞。
周华容从方才就不知在思索什么,神色凝重,李丹青一离开,他便默默地进了马车,脸上也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不迫。
“衣衣,快上车。”秦非白催促道,语气凉凉,显是有些吃醋:“不过是个半大小子,有什么好看!”
他被妹妹易容成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络腮胡大汉,一直闷闷不乐。
“主子这回是不是太狠了点啊……”
秦衣衣小声嘟哝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车。再回头一看,李丹青已经骑上骏马飞驰而去,驰骋马上的男子背影,隐约显出几分落寞来。
落日将逝,京都的城门要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