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
他只要摇摇头,他的重负便会滚下来,但是谁摇这个头呢?
——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外行人感兴趣的是结果,内行人感兴趣的也是结果。
——私人笔记
一
他挎着黑背包,从一条宽宽的、热闹的巷子拐上大街,临街的平房面向街道的这面墙上有一块白底蓝漆的招牌:中和巷。他在巷子的尽头停了一下,但只是停了一下,并没有停到了“犹豫”的地步,就直接贴着左边临街的店铺向南面走。人行道上的地砖已经损朽松脱,坑坑洼洼残缺不平,脚踩上去时不时地会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响声,看得出,他试图做到每一脚都正好踩准下一块地砖的正中,不让脚尖和脚跟落在地砖的隙缝。路两边,路两边的树也东倒西歪,树干上全是灰。而阳光依旧灿烂:铺泻在街道和右边的阳光甚至称得上“毒辣”,它只是没有使被它照着的树和房子正常地闪亮。
他在路的左边走,看久了,他就像艘船,迎面过来的行人就像流水,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似乎使他前行的速度慢一下,但有可能这也是错觉。他的眼睛看看人,又看看路,再抬起来,看人。一个穿着艳丽的女人端着一盆垃圾从她的店里出来,走向临街的垃圾箱。他的视线左右巡视,躲避了众多行人的身影,盯着她。他微微抬头,朝她走出来的门廊上的招牌扫了一眼,随即不易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嘴里默默念叨:“佳依美容。”视线从门廊上往下落的时候,突然停在了前厅。前厅里,另一个年轻女人正对着门外扫地,因为她弯着腰,每一个从“佳依美容”店门口走过的人,都能够清楚地从她垂挂下来的胸领看见她被红色的胸罩勒得鼓出来的乳房。他抿了抿嘴,迅速地用上齿咬了一下嘴唇,眼睛虽然没有睁得更大,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雪白的乳房的眼珠却明显地闪出了光。步子慢了一些,所以头的转动也不易察觉,但可以愈来愈明显地看出,逐渐地,他的脸不再对着路的前方。他一步一步地在门廊前走,嘴仍旧不时地抿一抿,拱得鼻子也时不时地往上翘一翘。
“砰”,他与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迅速地转头、眨眼,短暂地停步,瞬间的慌乱显示了他确凿无疑的微微的受惊。
“对不起,”他抿嘴微笑,充满歉意和羞涩,敛起的眼睛却流露出致歉的诚意,“对不起!”同时他听到对方也在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原来与他撞了个满怀的就是那个倒完垃圾回身的女人,也许刚才她也正一边看着街上的动静一边往回走,所以现在他们同时向对方连声道歉。
那女孩匆匆说着“对不起”,似乎歉意和羞涩比他更深,然后急急地往店里走。在她走的同时,他也立即走起来。他咬着嘴唇往前走,这一次,他久久没有松开嘴唇。突然,他飞快地跳着走了几步,跳得他背上的黑背包也一上一下地跃动,跳了几步之后他突然站定,回头向“佳依美容”店空空的门前张望,再一次紧抿嘴唇,迅速地露出一个短暂的、似乎更为欢乐的微笑,这才转身一步一步认真地向前走,同时用模拟的女声低低地唱:
不知道为了什么
忧愁它围绕着我
我每天都在祈祷
快赶走爱的寂寞
……
二
不到五六点钟,他到不了。火车,风,太阳,毒太阳?不管什么太阳,不管有没有太阳,他起得再怎么比我早,都不会早于中午十二点。这是一个关键。刷牙洗脸,他还要假模假样地做一些简单的锻炼。锻炼的时候还要假模假样地选择一下听什么音乐,然后吃东西。吃什么东西也要假模假样地左右为难一番,再加上刚起床人都有些迟钝,这儿弄弄,那儿弄弄,不弄到个一两点钟他出不了门。从他的住处到火车站至少要半个小时,那他最快也只能坐到两点至三点之间的火车。所以他再怎么快,到蜜融的时间最早早不过五点,当然,最晚也晚不过六点。你看,这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你看,又是吃晚饭的时间:你就不能破一次例吗?不过,破一次例也照样要遇到这个问题。
他对饭菜的要求为什么总是那么高呢?不不,这其实不是一个值得问的问题,问,抬举了他,很抬举。实际上你在主动为他提供教训你一顿的机会:没有要求,就没有追求!他的声音就会这么高。至少八丈高。事实上,他不是要求高,仅仅是要求高,还都能去满足、去实施。不。他就是要让人、让他自己全都陷在一片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手足无措的境地,看到大家全都因为他而不知所措,他似乎才舒服。对。他就是要让人都看他的脸色行事,面子大,有尊严。他不明白:你愈要面子愈要尊严,这个世界就愈不愿给你。吃泡饭,他对酱菜的精挑细选都有点让人受不了。你听听:乳黄瓜虽然好吃,但似乎也并不满意;酸辣豇豆虽然没吃过,但似乎也不行,总之是都不满意的。那究竟要吃什么呢?实际上,到了最终,还是有什么就吃什么,他只是要把人、把他自己都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才肯承认那事实上惟一的选择。所以,他身边不能有人。给他一个孤独,他就什么意见都发不出来,要折腾就只能折腾他自己。不过,说来也怪,总体上来看,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这一点我是承认的;但他一旦优柔寡断起来,绝不亚于哈姆雷特。不不,不是哈姆雷特。他怎么可能有哈姆雷特这个形象美好呢?我,请我自己别再往他身上贴金吧!这么多年以来逐渐形成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事实上都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不是别人。谁说过?奴隶把自己造成奴隶,英雄把自己造成英雄。是不是拿破仑?好像是。他只是有哈姆雷特的缺点,却没有哈姆雷特的优点;至少没有哈姆雷特的主要优点。果断起来是他,最缠绵的也是他,强硬起来是他,最软弱不堪的也是他。矛盾。他自己也说过这个词:矛盾。不过,自己说自己的话,都不必信。没那么美好。自己说自己的坏话,更不必信,他的目的是欲扬先抑。人哪,坏着呢,我算是把这玩意儿看透了。
我做的饭菜,他是肯定不满意的,所以他的晚饭最好也只能等他来了之后再说了。当然,我自己的晚饭也只能与他一起解决了。但愿他千万不要认为我是有意使现实变成这样的!但愿。
菜,我是肯定不会去买的了,他肯定也只能拉上我到外面吃——但愿他不要又坚持去同济桥底下吃盖浇面:那面好吃虽然好吃,但实在太贵了,稍微吃一吃,就少不了二十块钱一碗。钱,钱自然是个敏感的问题……但愿他不要认为我有意偷懒或者有意吝啬,有意使现实变得我必须蹭他的饭吃。但愿。虽然现在我的钱要应付两个人几天的饭菜确实也算紧紧巴巴,但我还是愿他能够理解:我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或无能为他准备晚饭而必须等他一起到外面去吃,是现实之下最好、甚至是惟一的办法。
其实,我倒是想趁他来蜜融的日子,好好地为他准备一顿饭菜。这是真的,我心里一直有这个打算。现在的他来蜜融好歹也算客人,我也应该尽一点地主之谊。而且,这一点我承认:他对细腻的情感很敏感。这一点我是承认的,虽然这事实上也说不上是多么大的优点。我为他准备一顿晚饭,他会非常高兴。这是必然的。我能够保证。不过,如果我真这样做,决不完全为了让他高兴——我为什么一定要做让他高兴的事呢?——而是——怎么说呢,——而是人之常情:因为多年以来,我必须摸着自己的心口说话,多年以来,无论我与他身居两地,还是同在一座城市,如果我去他的住处,他是确确实实地为我准备过饭菜的,这一点我是承认的。虽然他并没有有意要让人感到这一点,但我还是能够看出来。这也是欲扬先抑、欲盖弥彰:他有意把对人的好掩盖起来,但他事实上清楚,对方是明白他的好意的。真他妈有手段。令人厌恨的是,经常,突然地,他竟然就会把对人、对我的冷漠和厌恶放肆而直接地溢于言表,上一次,还是上上次?他甚至在我住在他家里的时候明显地流露出“今天你自己的饭菜自己去解决”的意思。天哪,我还住在他家里哪!就是我有再多的不好,好歹还算个住在你家里的客人吧,也别太情绪吧。可以放肆到如此,你凭的是什么自信呢?是谁给你的这个自信呢?我倒真想问一问。不过,这样一来,事情不见得没变得对我有利:他对我很好的次数与对我极差的次数其实是相等的。这就使事实变成:他对我与我对待他事实上都是一样的。我们谁也没为对方准备过一顿晚饭,行了吧?谁欠谁啊?是的,我应该问心无愧。能想到这一步,一切不就都好了吗?其实就这么一步堵着,一想通,进退皆宽广。
既然他会因为我为他准备一顿晚饭而感到一份兄弟的情谊并非常高兴,同样,我没为他准备晚饭,并使事实显得连自己的晚饭也等他来解决,那他的不高兴自然是难免的,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他会不高兴。会的。尽管他不会在刚一下火车就把这种不高兴流露出来,但我清楚,哪怕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在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事的时候,他还会在谈话时提起这件事,以作为当时他谈话论点的证据。是的,他有这个本事。不过,谁爱不高兴就让谁不高兴去吧!我们将会高兴,让他,这个专挑毛病的人,又悲伤又愚蠢。
三
远远地,几个人捏着月票或钱币从一辆36路公交车的前门往上爬,他跑起来。最后一个人上了车之后,引擎响了,同时他看见司机也看到了他,所以车并没有开动,司机在等他,于是他跑得更快了一些,使肩上的背包也一跳一跳地抖动,并装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嘭嘭嘭”,他登上车门台阶,顺手抓住扶杆站定,同时把气喘得更响了一些。他把一元的钢儿投进了钱箱的进口,钢儿在金属钱箱里发出了“丁零当啷”清脆的声响,随即“嗤——”一声,他还没走到空座,车门关上的同时引擎发出了两声低吼,车开了。
他坐下来,戴上墨镜,看着窗外。镜片很小,镜片四周之外明艳的光线与镜片内所看到的阴暗景致形成强烈的对比。他微微地抬身,拉平刚才慌乱坐下时皱压着的裤子,重新坐下后又拉了拉事实上并不皱卷的汗衫。风从窗口忽忽地吹进来,他捏住汗衫的胸口了,让风灌进汗衫里面。他掀起汗衫的下摆,看了看显示在呼机上的时间,1:30.他微微转头,车上只有一个相貌算丑的学生模样的女孩,他迅速地转回头,继续看着窗外。他转头看那些乘客的时候,有几个人也看了他一下。
车进入了东郊风景区。他的眼珠转动,时不时地也停留在车窗边缘的铝合金边框上。车沿着中山门转盘转弯时,他调转了视线,向转盘中央的巨大石兽雕像盯视,石兽的臀部对着他们的车,在它强壮的后腿之间,象征性地雕着石兽巨大的、昂立着的雄性生殖器。转盘广场上阒无人迹,阳光把地砖照得雪白,而花草的颜色则更为鲜亮。车开进隧道,光线随即昏暗,同时,一束束橙黄色的灯光像一颗颗子弹一样在窗口闪射。在光线重又明艳的隧道口,车停了站,他把眼睛盯向前门,看着上车的人,突然又调转过来看着后门下车的人,只看一眼,就又回过去看前门。连续上来了四个年轻女孩,一上车,她们都急急地扫视车厢,不久,就立即归于平静地缓步走向扶杆。她们依次走近他,伸手抓住了横杆。他抬眼看着离他最近的高个女孩,她伸出的是右手。他看看她的胸脯,随即又把眼睛抬上了一点,看她裸露的腋窝,只看一眼,又立即把眼抬得更高一些,看了看她的脸,再低了一点,看她的嘴。然后,在车开动的时候,他转过头,继续盯着窗外。
树。红楼。烧烤。他头一动不动地对着窗外,但镜片后的眼睛却斜过来盯着那个高个女孩。他的目光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乳头突兀地顶着衣衫,清晰可见。突然,他转过头,使他的视线不加遮掩地直线对着她的乳房。女孩丝毫没有反应,依然抬着头坦然地看着窗外。突然,他低下头,把手伸向座位内侧的包。他把包拎到腿上,掀开包盖,去解系带。拿出一个由裁成方片的白纸钉成的小本子之后,他又伸进包的夹袋掏出一枝钢笔。女孩朝他投以迅速的一瞥,不久就又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似乎只为了看明白他的动作。同时,与她一起上车的女孩当中的离他(也是她)最远的那一个跟她说起话来。
“你相信他(她?)……”
高个女孩立即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怎么可能呢?他(她?)要是能够拿到一万五我把头割了!”
他在镜片后面蹙了一下眉头向她看了一眼。在她的身后,另一个男子也因为她刚才发出尖厉声音而特地转过头来看了看她的后脑勺。他在镜片后面看到了她说话时露出的牙齿。他没有多看,迅速低下头,打开本子,拔了笔帽,在车的晃动中歪歪扭扭地写道:“世纪末的红。”他没有收起笔和本子,左手撑在包上托住下颚,看着窗外。车忽然慢了下来,他仰直了脖子,看前面的情况。十字路口上方的红绿灯刚刚跳回绿灯,显示着“85、84、83”的秒数。他又掀开汗衫下摆,看了看呼机,然后抬眼看大转盘上的高架桥。突然,他收回视线,再一次在本子上写:“《愤怒的游戏》:红、黄、蓝,这是一个级别。”
他停下来,手上的笔没有插上笔帽,腿上的本子也没合上,他抬起头看窗外。看了很久,又突然低下头,接着刚才的句子写:“比最差的高一个级别,比最高的低一个级别。在这个级别中,也不一定……”
车突然使劲地而速度并不慢下来地连拐了两个90°大弯,晃荡得使他不得不停止了记录,车上所有人也都忽左忽右地向同一方向倾斜,同时还传出一两声“哟——”拉长了的、向上转弯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车凶猛地冲进了它的终点站:火车站。
他抓着笔、本子和包,微虬着腿下了车,一直走到人行道上,才站直身子,把包轻轻地放到地砖上,然后把本子抵在一棵树干上,接着刚才的句子写:“能够做到最好。”他收笔和本子的时候环视了左右。他收笔和本子的动作迅速、麻利。他重新牢牢系好包带,然后挎上肩膀,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住,掀起汗衫下摆,看呼机上的时间2:01.
“不知道为了……”
刚唱了半句,他就止住了声音,随即咬着嘴唇,同时上嘴唇又抿下来遮住咬着下唇的门牙,笑了两下。没有笑出声,但听得见鼻孔里“呼、呼”两声呼气。
他就这样一直咬着嘴唇,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低头往前走,并随着每次脚的落地都点一下脑袋。他看着自己向前迈动的双脚上穿着的式样秀气的、甚至有点偏女式的皮凉鞋,看着在一步一步迈动之下被凉鞋遮挡的脚指头的滑动。他绕过车站广场旁边一路的餐饮店、小超市,踏上广场向上的台阶。广场上停着一溜溜红色夏利出租车,间或有几辆桑塔纳和黑色高档轿车,车身看起来并不清洁鲜亮。左边一排排宣传栏的不锈钢栏柱下和右边候车大厅的墙根旁,或坐或躺着一群群一看就知道是遥远的北方旅客。几个报贩和黄牛向他疲倦而热情地迎来,他神情专注地往前走,没有对他们表示兴趣。墨镜也使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神。他走到西端与候车大厅毗邻的售票厅,停住了脚,站在门口向里左右看了一会儿,在众多不锈钢管制作的夹道中拣了通行的一个,走进人声嘤嘤嗡嗡的灰暗的售票厅。
两块大型电子显示屏闪动着全天列车的车次、时间和座位情况。他呆呆地站了很久,盯着这块显示屏看看,又转头盯着那块显示屏看看,不久,他不再盯着电子显示屏,而微微低下了头。没有停得太久,他重新抬起眼睛,巡视各个售票窗前的队伍情况。由于售票窗改成了电脑售票,致使每个窗口都可以出售各地车票,所以每个窗口前的队伍都差不多长,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拥挤。
他沿着钢管夹道走进候车大厅,把包扔在检测仪的滚带上,走过检测仪,在滚带的那一头取回包,转身向黑压压的候车大厅看去。告知车次、时间的电子显示器一排排地闪着红字,胸口摇晃的墨镜镜片上闪着它们的红光。65次的候车道坐满了人。他走近报摊,买了两份报纸,然后走进65次的候车道。他一直走到候车道的最前列的铁栅栏旁,站着。站着的已经有三五个人。不知是否因为他的举动,他刚刚站定,许多人就都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向铁栅栏涌来。
四
你看,这屋里静的!这些人都他妈有事做,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没完没了的班,没完没了的课。有你们上的呢!不上一辈子,也得上半辈子。老太太,上楼午睡了?不过,就算她在客厅做佛门针绣,也是悄无声息,有等于无。低着头,戴着老花镜,窝在小竹椅上,低下去,低下去,口水都流出来了。悲伤的佛,有福气的癞蛤蟆。
你看,这屋子静得让人焦心。他端起电脑前的茶杯,慢慢地放到嘴边,把声音控制到最小地喝了两大口水:咕嘟,咕嘟。他的眼睛在喝水的时候却仍死死地抬起,看着电脑上方镜子里自己的面容。
什么也做不了。——其实我没必要找理由:即使今天他不来,我也仍旧不会写作。我不能为自己抵赖。——可是我究竟要做什么呢?我倒真想问问我自己:小林,你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激情满怀呢?穷?没有爱情?没有性生活?是的,这些都是事实,可是是否当这些都解决了之后,你就可以实实在在地写你的作品了呢?我怀疑。我很怀疑。
突然,他低下了头,把下巴抵着锁骨,可是眼睛却仍旧盯着电脑上方的镜子,所以眼珠白白地翻上,在昏暗的屋里泛着冷光。镜子里,他看见的自己的那张脸异常的安详静谧。他把眼睛愤怒地瞪了自己一眼,于是,他也看到了自己更大的白眼。
他马一般地甩了一下脸。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咯噔。响了吗?响了。是胃,骨头,还是脑子?在哪儿响呢?变化了吗?没有。还是这副嘴脸。但是响了,就肯定有了变化,是在身体内部。身体内部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哀毁的变化。他伸手去端水,但是他看见自己端住茶杯的右手神经质地猛然颤动或者说抽搐了一下。
到底是什么使我长久地止步不前?他起身走向卫生间,挤牙膏,刷牙。这个问题迫在眉睫。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问题解决。
是不是仅仅因为我活在他的阴影之中?是他的光芒使我目眩?他的光芒果真大到了如此吗?——虽然他的光芒并没有大到足以让人目眩的地步,然而我们靠得实在太近了。距离使他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这么说,我是承认他比我优秀?说实在的,至少到今天为止,我还不愿俯首臣服。要我臣服的话,至少还需要两至三年的时间和证据。怪只怪我的眼睛从来都只盯着外界,我的眼睛总是注视着外界的动静,虽然这样做的目的还是为了知道自己怎样做才算更好。可是日子一久,我惟一获得的,似乎仅是一双朝外看的眼睛,只有看自身之外的事物,我才能迅速地知道它的品位高低、内质美丑、制作优劣,可是在这样的外视的惯性之下,我常常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样才算更好。在得到这双眼睛的同时我逐渐萎缩了自己的双手。
朝外看,这并没有错。他现在已经刷好了牙,正准备放水洗脸。但我不能因为他人的光芒而停住自己的行动。是的,不能。他停下来,在水哗哗哗流向水池的声音里抬头看水池上方的镜子,隐隐约约的,他自己的面容逐渐模糊,而逐渐清晰了季弦的脸,他正带着光芒踏上列车,像一团烈火一般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惟一的声音则是“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秒针的移动。
“那就来吧!”他突然叫出了声:当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并止住了声音,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神经病”。那就来吧,——他重新在心里说,——今天我要把你好好吃透,并将以最快的速度把你扔掉!他挂上毛巾,大步走出卫生间,把院子里松动的大地砖踩得“咕噜、咕噜”直响。现在,他将吃今天的第一餐:泡饭。
五
车上非常空。许多人霸占着三人大座睡大觉。在他所上的这扇车门的旅客中,他第一个上了车。他不急,动作甚至有点迟缓。车是有空调的那种,窗明几净,整个车厢都是蓝、白、红纯色调。他立即睁大了眼,甚至肩膀也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露出了人在夏天突然走进空调间的清新、精神为之一振的神色。他重新摘下墨镜,把它挂在汗衫的胸领上,随即飞速对满眼的空位左右巡视。突然,他目光落定:一个穿着整体玫瑰红色、领边和袖口镶着黑色边线的T恤的女孩正呆滞地望着他和他后面刚刚上来的旅客,不知是因为她的眼睛并不很大还是因为她的眼袋呈深褐色,她的目光显得深邃而冷漠,虽然一看就知道那仍是一双容易好奇的眼,然而现在也因为倦怠或别的原因而显得漠然。她双唇自然地闭合,手压着桌上的一本彩色图书。他迅速地扫视她身边的座位:她旁边、对面的三个座位全空着!就在这时,突然间,他低下头,用力挤着眼,然后又伸手去揉,似乎眼睛里落进了沙子。他是一边走一边做这些动作的。他重新抬起头,揉挤的那只眼的眼皮双得很厉害,使那只眼顿时显得大而无光。身后的旅客正对他走过却放弃的一排排空座欢呼雀跃。他皱起眉头,脸上下部的表情却松缓,甚至下巴都有点儿双了,这样的表情使人一瞬间发现他一下子跟他现在走去的女孩一样的漠然。最后几步,他甚至微微晃起了身子,步态显得愈发的无所谓,他软软地伸出手指,指着她对面临窗的空位口齿木讷地问:“请问……”
女孩冷漠地摇了两下头,却并不看他,仍旧抬头朝刚刚上车的旅客投去漠然的目光,同时抓起桌上的书,横过来做成扇子对自己扇风:扇出来的风并不大,只掀得她脖颈处的发丝微微地摇晃。他迅速地转过身,突然动作又变得迟缓或更稳当地把背包从肩膀上扯下,托上了行李架,然后转过眼睛看着窗外的站台,并保持着这个视线坐了下来。他盯着窗外没有看太久,就慢慢地转过来,望着仍旧漠然地看上车旅客的女孩。他把右手下缩,在裤兜里摸了摸,突然又扭头朝车厢过道门上方的禁烟标志看了看,把手放回了桌面。他呆呆地盯着她望,眼神慈祥,那似乎是一种久病的、弥留之际的慈祥。
车开出了城市,进入了两边一直不断的以水杉为主的护道林和广阔的田野。列车员来来往往,卖茶、咖啡、啤酒饮料、烧鸡、火腿肠、矿泉水、瓜子花生。女孩喊住了卖茶和咖啡的列车员,示意来一杯咖啡。他也从口袋里掏钱。
“茶。”他声音低低地说。
如果说刚才女孩的脸是冷漠的话,现在听见他吐出一个“茶”的声音之后,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她端过咖啡杯,熟练地撕开砂糖包,给咖啡加糖,用小塑料勺子搅匀,便放在一边,动作迅速地打开刚才当扇子的彩色图书《希望》,翻到了那似乎是先前已看到的一页,蹙着眉头表情认真地看起来。他抬起头,两手向上伸直,用力地伸了个懒腰,同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嗯!”,然后脸贴近窗玻璃,看窗外的景致。
铁路两旁的树木和藤萝又绿又旺。那些高峭的护道林,在列车路过它们的一瞬间,看起来一棵接着一棵,一片接着一片,显得杂乱无序。事实上,只要细加窥视,就会发现它们的种植位置其实很有规律。
突然,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拿行李架上的包。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女孩并没抬头地朝他翻了一眼。他把包搁在椅背上,解开系带,拿出了那本白纸钉成的本子和笔。他重新放好包,回到座位坐下。他把本子和笔放在桌上,重新转头面向窗外时,突然歪着头点了几下,同时用气声唱:不知道……只发出这几个字的气声,他就闭上了因为刚刚发出“道”而张开的嘴,对着窗玻璃,抿着嘴露出一丝笑意,眼睛也因为这丝笑意而眯起了缝儿。
六
他把碗筷丢进水池。顺便把它们洗了吧。当然,不洗,反正老太或王琴芳也会帮我洗。但是不洗,我现在干什么呢?电脑开出来,我也不会写作,还浪费电。洗了反倒能给他们一个虚假的暗示:你看看,我并不是有意不洗我自己的锅碗,我不洗,只是我确实没有时间。很好,就这么办。其实家务在做前感到麻烦,真正做起来有时还会觉得其乐无穷呢,做得兴起,欲罢都不能,做了还想做。这个,我有经验。
他来蜜融,必定又离不开女人。当然不是独独因为女人而来,但最好巴不得这样呢。他是一个不缺性生活的人,为什么仍对女人这么感兴趣呢?这个疑问我已经存在多时了,一直没记得问过任何人:我总是不明白,是不是结了婚,或者有了固定的女朋友,仍旧解决不了性的问题?不,我当然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我自然相信“欲是无边的”这句话。我只是感到害怕:那我为什么还要这样辛辛苦苦地找女朋友呢?是不是都这样:找了还要找,没有一劳永逸的时候?这倒真令人害怕。是不是是男人他就总离不了腥荤?这我也信。女人呢?女人难道就不需要腥荤吗?为什么表现这一点的女人寥寥无几呢?至少我没看到多少女人表现过这个欲望。这可能就是男女有别。当然,我是说在中国。欧美碟片里的情况虽然也真实,但涵盖不了我们这儿的现实。你看,这些问题若是问出去,一定有人会笑我傻、笑我幼稚。不过,单纯并不是坏事,对不对?我相信,至少他也会这么认为。单纯,并不是坏事。你看他这副教训人的口气!
他在密融的女友,估计不可能再找。电话有可能打,但他知道上床几乎不可能。人家现在都正儿八经地活得好好的,虽然时不时地还联系,但她们对现在的他已经不大了解了,甚至都还有点怕他呢,何苦再为自己添麻烦呢?那就又只能去同济桥底下招妓了。你看,这同济桥似乎已变成这座城市糜烂的中心了。但是,是“糜烂”吗?词不能乱用。要谨慎,每一个词儿都必须谨慎。爱惜名声要从年少时……
招妓,这就又涉及钱的事。他会带多少钱来呢?——问题是我们之间都没有奇迹了,再多,也不会多得让人吃惊的地步,顶多三五百块吧,吓不死人。但我知道,他不会把很多钱花在女人,尤其是妓女身上,说得更明白一点,他不太可能会为我出一个妓的钱。当然,这不能怪他:大家都穷……
不过,他上次说,他手上还有两个不要花钱的小姐,当时都跟着别人,但据他说都曾对他有过意,并给他留了呼机号码。是不是有这么多女人,尤其是社会上的女人对他有意,我存疑。他的魅力我看不至于如此吧。男人嘛,就是好强了一点儿,总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对他有好感。我不耍赖,这个缺点我恐怕也不能幸免。好在我现在还能比较清楚地看清自己。知道并承认自己的缺点,这缺点已改正了一半。知道并承认别人的优点,那他的优点也就已经丧失了一半。是不是这样?逻辑有没有问题?待会儿再认真想一想。现在,如果他真有这么两个不要花钱的小姐倒也不错。有两个便宜摆在眼前的时候,他还不至于全揽了自己享受而不照顾兄弟,这一点我清楚他。
当然,女人只是他来蜜融的一部分内容,不会是全部。跟我聊天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谈谈他的近期心得啦,写的情况啦,当然,开头总是以“你最近的情况怎么样?你最近读了什么书?你最近写得顺不顺?”拎起话头。表面上在关心别人,事实上想表现自己。这都他妈已经是最基本的手段了。老天!这可真是一个技术的时代!当然,我得承认:我并不讨厌和他谈话。事实是,我不跟他谈话,我还能跟谁谈话呢?这也真是说不出的悲哀。我提醒过自己多少次了,扔掉他的最好的方法,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结交新的朋友。可是,“新的朋友”究竟在哪里呢?“新的朋友”为什么再也不可能出现了呢?为什么还能行走的人就这么少呢?真他妈的悲哀。但是,我难过就难过在:每次他所谈的,感受也好,看的书也好,所关心的那些细节也好,对我而言,还确实很有听头,似乎都能对我有所启发。这个感觉真他妈糟糕。每次听他一席话,似乎都让我发现自己与他未相见的这段时间活得就像一个傻瓜,而他总是一日千里地飞跃着前进。为什么会这样?不,不不,没这么厉害。我又夸张了。你看,我为什么总是在说到他的优点的时候喜欢夸张呢?我为什么这么喜欢给他贴金呢?——奴隶把自己造成奴隶,一点儿不假。但是我是奴隶吗?看看我像奴隶吗?——我想不像吧。就是像,我也不会承认。
开始,我还正儿八经地因为他的“启示”而责备自己,要求自己也必须像他那样地去感悟、去读书、去写作,甚至去生活、去悉心体悟生活的每个细节,突然明白这样我更像个傻瓜!我,连自己都没有了,还去感悟、生活个啥呀?还去读什么书、写什么作呢?像他那样地去感悟去生活,到最后我就算写得再好,撑死了还不都是他的影子吗?但另一个问题是,究竟是“自己”重要呢,还是优秀重要?面对优秀的歌声,如果你不想像它一样地歌唱,那么你是扼断自己的喉咙,还是以自己那傻不拉叽的喉咙继续歌唱?
这是个问题。
这是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这是个……哦,算了,别再……其实,我并不认为向优秀学习,甚至完全临摹、完全照搬优秀有什么不好,也许这里的问题是,我并不信服他就是优秀的。在直觉上,他的优秀是毫无疑问的,但我冷静下来一想,我不愿承认他就是优秀。不,应该这么说,在客观上,他并不优秀。我不相信,优秀就在我身边。我总觉得,优秀,应该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或者不属于我们这个国度,要么是空间,要么是时间,它必须离我遥远。要不怎么说“生活在别处”呢?
可是,我不愿承认他就是优秀,是不是仅仅因为我自己的“不愿”呢?优秀果真不会出现在你的身边吗?是不是恰恰正因为距离的接近,我才更不愿,甚至连看都看不清他的优秀呢?——冷静,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要因为任何情绪的原因而抹杀客观的判断,这样最终仍旧对我不利。至少,他不差。至少目前,他有许多比我优秀的地方。——既然你明白这一点,你就不应该再吹毛求疵,你就必须谦虚,必须跟他好好学习。
你看看。这会儿,他已经洗好锅碗,又坐到了电脑前,并从电脑上方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安详得可怕的面容。你看看,我这一生就这么想啊想啊,似乎深沉得能把整个世界都吓倒!从来不做,只是想想想想想想想想想想想、想!想这想那,想来想去,左思右想,想得手脚萎缩,想得头皮发麻,就是不做。
“所以我说,”这一次,他对着镜子说出了声,“你,是,猪。”
七
似乎一段时间以来,她重新有什么新奇的内容值得他目光坚定地盯着她看。他高高在上,垂怜着伏在他眼下读书的女孩。从他们现在所处的姿势来看,情况就是这样。高高在上的愈发高高在上,目光坚定得像两把冷剑,似乎想看穿虚幻的表象之下深藏的名堂来;而俯首哀怜的愈发俯首哀怜,几乎已经无视任何人的存在,更别说他的目光。他伸出左手托住下颚,但目光却不离开她宽宽的前额。他眼睛持久地不眨动,以及被手撑得咧开的嘴唇,都显示到了后来,他的目光已经出神,他最后盯着的,仿佛已经是一株透明的、冒着袅袅气雾的植物。直到列车驶上一座桥,发出空旷、沉闷而剧烈的响声,他才猛然一醒,缓缓地把头转向了窗外。
成片的护道林似乎是以一湾湾小河作为点缀与破坏而使其成为完整而协调的风景。河里长着密密匝匝的芦苇。因为没有风,绿色的河水倒映着水上的芦苇和天空,颜色又很阴暗,整个河面显得宁静而清凉。岸边常常泊着几叶微型的水泥渔船。水泥船板在阳光下白得很耀眼。靠近河水的岸上,常常有着一片片倚河而居的人家种植的竹林,竹林之后,以杉树为主的护道林又开始出现了。
突然,他把头贴紧窗玻璃,瞪大了眼盯住一棵树死瞧,似乎这棵树上有什么非常值得注意的事物。他的头逐渐地向后扭,直至实在不能看见它,他才转回头,又突然地像鞭子一样向左边猛甩一下脸,目光向下,看着桌子的边沿;随即抬起头,向左边与他们同排座位上分别面对着坐在靠窗口的两个男人看去,他抬头的动作也惊动了那个斜对面男人的目光,他同时看了他一眼,待确认并没什么可看之后,那个男人又向他对面的女孩看了一眼,便立即转回脑袋看他自己那边的窗外,同时伸手挠着屈上来的右脚。
他收回视线,动作有点迅速地打开本子,拔出笔帽,准备好了之后,笔尖却对着纸的空白处停了很久,像是一只激动得难以发话的嘴空对着话筒久久僵持。他重新微微地转过头,锁着眉头向窗外看了一会儿,才在本子上先画了一个“〇”,然后慢慢地在这个圈里来回填线,使这个圈变成“●”,同时借此短暂的机会再作思考,待“〇”被填实之后,他又停了笔,抬眼看了看窗外,这才在“●”后面写道:
诗与诗人的关系:
一、不存在诗大于诗人的情况。可能会偶然出现,但这始终是虚假的现象。
二、诗与诗人的统一,有两种情况:
1.诗与诗人的统一,而更注重诗人气质和诗学、审美建设,为真正的诗人之诗人。
2.诗与诗人的统一,而更注重人类经验的总结,为思想型诗人。
三、诗人大于诗的情况。诗人更重视生命的行动,社会革命大于诗学革命,诗歌热……
突然,他发现女孩凑近了他,他抬起眼睛的时候,她正看他的笔和本子,得知他已经抬起了眼睛,她也抬眼看他。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看。他发现,她不再那么冷漠;但也没有显得热情和友善,但毫无疑问,她神色显得真诚。
女孩眉毛一扬:“你在写作吗?”
他被她问得不禁又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本子,随即不能控制地点了一下头:“对呀。”一说完他就咬着下唇露出羞涩的笑容,仿佛承认自己写作是件不大不小的可耻的事。但他就这么笑了一下,立即软软地伸出手阻止她:“对不起,等一等好吗?我还有一句话要写……”
女孩欢乐地笑出来,发出清脆的声音:“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是我打扰了你!”
他低着头一边写一边说:“没有,没有。”写了几个字之后,仍旧不抬头地笑了一下,说:“现在不写,只要一会儿工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他插上笔,合上本子。
“写完了?”
“完了。”
“可以看一看吗?不会是日记吧?”
“当然可以。”他说,“就是日记,也可以看的。我没什么需要特意保密的文字。”
女孩接过本子,说:“我,也写作。”
“是吗?”他惊喜地叫道。
“这很奇怪吗?”女孩对他的吃惊表示不满,“——我写作,很奇怪吗?”
“不,不,不是,”他连连道歉,随即声音低低地、不乏一丝谦恭和悲哀地说,“你,我的意思是,你是这样的漂亮……”
“写作与漂亮有关吗?”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每个反诘都来得迅疾。
“不,不是,”他语无伦次,口齿嗫嚅,“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美,本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为什么,也会写作呢?”
“呵,”女孩笑出了声,虽然她现在竭力与他论证一件与她的漂亮无关的事,但她明显地还是为他说自己漂亮而开心,“你说,我还可以做什么呢?”
“不,不,”一时间他被她问得急起来,但同时对她的谈话有了深深的兴趣,不由自主地把笔推到桌边,“事实上,正常正理的情况,写作与我们刚才所谈的问题的确毫无关系。但是,你知道,我们中国的情况……”
女孩很内行地点着头,并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都静下来,让她看他记在本子上的句子。他丝毫掩饰不了自己的紧张,右手不停地捏起钢笔,又放下,再捏起,再放下,如此往复。
“手记?”
“对,这些应该都是手记。”
“你平时写什么呢?”女孩问,“我是指真正意义上的创作?”“……”他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了,“写——写什么呢?应该是小说吧。”
“什么叫应该是小说?”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了解——对不起,我不是轻视你,只是这问题太复杂。在我心里,我是把我写的东西当做小说看待的,但问题是它们又确实不像真正严肃意义,或者说习惯意义上的小说,更大的麻烦是,它们同时又不是那种所谓的‘实验’、‘先锋’之类的小说……”
女孩慢慢地点着头,但神色依然困惑:“那究竟是怎样的情况呢?”
“嗯——”他上下翻动着眼珠子,“让我想想好吗?——这样说吧,它们本质上是诗,它们只是借用了小说或散文的形式。它们之所以不是纯粹的诗,是因为我不能把它们当作诗来写,如果我一旦感到自己是在写诗的话,我就会手足无措,但我本质确实是在写诗,我只是至今无法适应诗歌的分行形式,一分行,我就会慌乱。——这样说你明白吗?”
“有点儿明白。——但还不是很明白。还是得看你的作品才能彻底明白。”
“那当然。”
“你现在有吗?”
“什么?——作品吗?现在当然没有啦。”
“再说吧。应该还有机会。”突然她抬眼看他,“你说呢?”“那……当然。”他低低地回答。
“你的口气似乎并不很相信。”她对他回答的底气不足很不满意。
“怎么会呢?我可以寄给你的。”
她仍不满意:“难道没有当面给我的机会了吗?”
“怎么会呢?”他欲言又止,嘴半张着,眼睛重新低下来,看自己的手指拨着本子微卷的边角。过了很久,他点着头,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谢谢。”她感谢得很真诚,所以声音并不很高。但这又让人感到她已习惯别人、别的男人赞赏她的美、她声音的好听。
“我刚上车时,我感到你很冷漠,我,没有想到你其实很和善。”
“你一上车时,我就已经感到你对我感兴趣……”他的脸一下子红了,羞涩地笑着咬着嘴。
“不是吗?”她低低地、认真地问他,“你对我没有兴趣?”“不不,”他用力地点着头,鼓励她说下去。
“我的冷漠是有意的,我想看看你的胆量。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你胆子够小的。所以我就想,你平时是个很压抑的人?”
“嗯——怎么说呢?从总体上来说,我并不是个很压抑的人,但从具体来说,压抑的方面还是很多。我想,压抑这些方面的原因仍旧还都是正常的。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除了在自己伏在桌子上写作的时候,当我面对写作之外的世界时,我很有些自卑。是的,很自卑。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因为我担心这也与性别有关。可能目前女性写作者这种自卑会少一些。要有,也是别样的自卑。而那样的自卑,我也有。”
“我了解,”女孩深深地点头,“这原因是很复杂的。”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这样说,能体现你的可爱来。”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承认,你很可爱。”
他顿时有些慌张。再次重复他的习惯动作:含着羞涩的笑,上齿不停地咬着下唇,眼睛看着桌面。
“我这样说,是否令你很难堪?或者很局促?”
“不,不是。”他重新慢慢地调整着坐姿,“我想——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可爱,究竟值得多大的被爱。每个人也都清楚自己有多爱某个人。然而,究竟为了什么,我们既不能明确呼唤别人给予自己应该得到的爱,也经常不能明确告知自己想爱的人自己有多么爱他。刚才那一瞬间,我是在为此而悲哀,甚至,我也就在听见你告诉我我很可爱的时候,才会重新感到悲哀;而平时,也许我早已习惯了不悲哀。你知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告诉我我很可爱了,也已经很久很久了,我没有对我想爱的人说:我爱你。”
“那,”女孩迅速地朝旁边的座位上的人看了看,又凑近了他低低地、有点调皮地问,“你,爱我吗?”
火车这时突然发出“喀咙咙咙咙”像要脱轨的声音,震得许多瞌睡的人都猛然醒来。借着这轰鸣声,他咬着嘴唇笑出了声,随即轻轻地甩了一下前额的头发:“我还是不敢说——是怕我自己承受不了,而不是……”
女孩笑着点着头:“我叫Yuxin,多余的余,xin,是日字旁加一个斤两的斤。”
“日字旁加一个斤,”他重复地念着,手指在桌上划着,“这个字很少见。念‘新’吗?”
“对。是早晨的意思,太阳快要升起的时候。”“你是早晨生的?”
“对。——你呢?你叫什么?”
“季节的季,琴弦的弦。季弦。”
“季弦,这名字也很好听。”余昕突然又朝旁边的人迅速地看了一眼,然后又凑近他低低地问,“但愿你不会难堪——有女朋友吗?”
他停着看她,神色平静。很久之后,他轻轻地点头:“是的,有。”
她也轻轻地点头。
“并且,”他慢慢地说,“我现在觉得,我如果因为今天遇见了你,就懊悔我跟她的认识,是不应该的,我不能把自己现在想爱你建立在恨她的基础上。我请你……”
“何必解释呢?”余昕睁大了眼睛,调皮地斜了他一眼,“我不认为你爱我的同时就必须恨所有人。因为……”
“你也有男朋友?”
“No,”她慢慢地摇着头,“至少现在没有。半年以来,一直没有。”
他小心地点着头,安静的眼神等待着她微启的嘴唇继续说一些接下来应该存在的、更为重要的话题。但是,她出神地对着窗外看了很久,没再说话。
八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在我心里,我的确相信自己仍旧是年轻的。但是每当我想起自己的年岁,我是多么的惊惧啊。这原因,我想,只是因为我做得太少了。不,不是,不是做得少,只是“成果”少——然而,还是不要以此来宽容自己吧!现在,成果,说明着一切。没有成果,就意味着自己没有做。听起来这道理很偏激,但事实上,不偏激。是的,为什么我能体现自己的高度,甚至能体现自己的年岁的作品是如此的少呢?——产量,重新成为问题。从另一些角度来看,多产意味着自信,意味着肆无忌惮,意味着目中无人。而我却瞻前顾后,举步维艰。可是,我清楚这些多产的人都写了些什么!我不多的几个作品也说明着我超出他们的优秀。然而,少的优秀抵不过多的平庸。并且,平庸者比我还多一个能力:他们总能瞄准热点。是啊,热点。甚至他们用不着“瞄准”,这有可能就是他们的天赋。
你看,这堆及屋顶的书啊,我被你们害得不浅呢!在我的脑海里,早已树立了这样的信念:没有至少与你们一样优秀的作品,不能写。我是多么为难自己啊。我总要把自己逼到常常连绝路都没有的地步,而眼看着自己那本该存在的青春年少的活力逐渐丧失殆尽。我瘦弱的肩膀时时不忘扛着你们这些大山,也许,我说也许,我该卸下一些,向下走几步,放任自己平庸几把,如果暂时的平庸确实能给我带来活力、多产和自信的话。
这样想来,我的问题不是解决了吗?——否!——请原谅我季弦,最大的麻烦又是你!一直不平庸、一直保持思想的深度和高度的,却仍写得比我多的,眼前就有一位!——我的命为何这样的苦呢?看起来,这真要归结为命运的逼迫了;虽然我是这样地不信甚至厌恶命,或者命运这样的说法。正是他,让我平庸不下来,让我一直无法允许自己走下我的“神坛”!刀锋。谁是谁的刀锋呢?
二十五岁。多少人说过,多少事实也证明过:二十五岁,是一个意味着关口的年纪!而我……我真的无话可说,真的,面对你自己,小林,我真的无话可说。
我对他的态度,是多么的情绪啊——小林,你必须诚实地承认这一点。是的,其实,我很诚实。对他像今天下午这样的感觉,不止一次地出现过,但是现在想来,这样的想法实际上都是处于理智的要求,而与我们之间的情感无关。实际上,我明白,不仅在我心里,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同样明白,在他心里,我也是必不可少的。可是,我如果还想成长,我就必须首先瞄准他。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件多么为难的事啊。因为只有我,才最明白他的优秀。只有我,才了解他最后的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飞扬跋扈是应该的。因为,除了在我面前,以及在另外一些极少的场合他才飞扬跋扈一下之外,更多的时候他的过分的谦虚谨慎事实上已为他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说来,即便是面对他,如果我有情绪,实际上也还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是吗?——似乎是的。我的问题出在哪儿呢?——就出在丹麦呀。别,请别再说话好吗我心里的人。别,请别再打扰我好吗?——我想,是好胜。好胜,从客观的角度来说,也并不是件坏事,问题是好胜使我心浮气躁,没有耐心而平和地利用每个普通的日子补堵自己一个个的漏洞。是的,小林,你身上有多少本来多么优秀的东西啊,可是你都让它们走向了反面。这种浪费是多么可惜啊!
“那么,好吧,”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嘴唇的变动,低而用力地说,“从今天起,”他停了一下,重说,“不,从现在起。”他立即纠正自己:“不,还是得从今天他来了、再走了之后开始,我必须抓紧每一天,但又不急切地、实实在在地补自己必须补的漏洞。平庸也好,深刻也罢,我会好好地对付每一天!我要骑在那骏马上,将时光紧紧追!”
他站起来,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后袋里,低头徘徊了几步,又站定,猛地抬起他,对着镜子说:“那——季弦,你就快来吧!”停了一停,他接着说,“你会看到一个新的、被重新锻造过的小林,虽然这重新锻造并不特地为你,而是更为了我自己的需要而存在。”
九
“你到哪儿下?”
他略停了一下:“你呢?”
“我到终点:上海。”
“我——”他又停下来,歪过头,眼珠朝上翻了一翻,才接着说,“到蜜融。”
“没有骗我吧?你不会也到上海,而因为不想跟我一起下车,才说到蜜融吧?”
他笑了:“怎么会呢?我怎么……”
“知道知道,”她笑了,“我知道你没有骗我。我有意这样说的。家在蜜融吗?”
他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我老家在蜜融的一个县级市——玉林,听说过吗?”
“知道。那儿的大米很出名!在上海,玉林大米应该还是一个比较昂贵的品牌呢!”
“是吗?!——不过,我十五岁之后大部分时光都在蜜融生活。并且,我们现在在玉林也没有家了。再说由于小时候我们隔三差五地搬家,所以我对玉林几乎一点儿都不了解,但对蜜融倒是很熟悉。”说着,他把眼睛瞄向了窗外。窗外,阳光正哗哗地流着。
“你现在住在南京吗?”
“对。”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从哪儿上车的?”
“起点站:北京。”
他点着头:“你倒真是实实在在的从起点到终点。”
“又从终点回到起点。”她飞快地接着他的话。
他们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今天到蜜融有事?”
他抿了一下嘴,神情突然显得有点严肃和沉重:“来看一个朋友。”他停下来,低下头继续思索着,然后重又抬起头朝窗外看,“一个很好的朋友。从我十五岁开始就一起长大的朋友。”
“也写作?”
“对。”他停了一下,吃力地、默默地念叨,“也是写作的。”
余昕突然又低下身子,靠近了他,调皮地问道:“不是女的吧?”
“不是,不是。”他笑着连连回答。
“开开玩笑。其实我知道是男的。”她安慰他,“你女朋友也写作吗?”
“对。但是现在为了养我,不得不暂时去上班。”
余昕静静地点着头,转着眼睛看窗外飞速向后的护道林。景色在她眼珠上流动出绿色光影,褐色玻璃晶体般的纹路层次分明。
她转回视线,重新盯着他:“下一站就是蜜融了。”
他慢慢地点头,同时眼睛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对。”
女孩听他一说完,就突然焦躁不安地看了看窗外,又立即把目光收回,然后十指叉在一起,向前伸直绷着关节。绷关节的时候眼睛又看旁边的旅客。突然,她站起来,前后瞧着,同时还微微地点着头,哼起一首歌。
“嗳,”她一下子在桌上趴下来,待他看着她的时候,她眼神里溢着盈盈的火光,同时声音非常奇特、非常诡谲而且低低地对他说,“据我所知——现在,你身后的厕所,是空着的……”
他却不吃惊,笑着盯着她,头像一只鸟一样忽然歪过来,但歪头时眼睛还一直看着她。
余昕仍在桌上伏着,把眼睛睁到了更大,于是眼睛里也流溢出更多的光影,她声音沙沙地,却很挑衅地问道:“——不想体验一下吗?——列车在飞驰,风景在移动,声音在‘喀哒喀哒’,节奏分明——不美好吗?你不想在下车前体验一下吗?”
他抿着嘴,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笑,然后伸出手,慢慢地伸向了她的脸,并且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自然地、不急不徐地伸过去,以致终于摸到她的脸。他用手指在她红红的苹果脸上摩挲,声音里充满了鼓励:“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我心里是怎样想的呢?”
十
客厅里已先后出现过小孩、王琴芳和老太的声音。现在客厅里一片欢腾,唧唧喳喳充满了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声音。他从枕头边拿起手表:七点。什么?!七点了?他怎么还没到?七点还不到的话,那就是说他四点之前还没坐上车?再慢再慢的车,三个小时必定能到,特快的话,只要两个小时。按照常理来说,他是不会在三点之后再出门的。这是怎么回事呢?不过,不要焦虑,再等等吧。我不能再为一些无谓的事而焦虑不安、浪费精力。
奇怪,待到他将到的时间,我的心情反而异常平静了!当具体的事务迫在眉睫的时候,人是不虚无的,一份必要的激情总会升起。你看,我这一生不知道还要有多少时光浪费在这房间里坐看傍晚的来临。这灰灰的光线,似乎总像有气息似的。笑。笑。上了一天的班,孩子也在学校里关了一天,现在再不兴奋就不正常了。“至少今天大家还能团聚嘛!”值得庆幸。咦,这光线怎么一瞬间突然变得这么暗?是这光线突然变暗了还是仅仅是我才发现?皮肤。皮肤一定黑了一层,也萎缩了一层,老茧。身上所缚的老茧,又厚了一层。我保证。他低头看手臂上的皮肤。问题是:发生实质性变化的,也许也仅到皮肤为止。——不想了!——他突然站起来,使椅子的脚在地上发出了“嘎——”的一声很刺耳的声音。响得好!醒醒吧小林!新的一天,新的生活——来了!这声响响得好!它还替我告诉了客厅里的人:我在家。
他打开房门,客厅里雪亮的灯光顿时成斜角地泻进房间,这灯光也使他们的声音更加欢乐更加响亮。我必须迅速掐断这持续了一下午思想所带来的迟缓!他猛一转身,同时听见腰椎发出“嘎巴”一声响,他伸手在电脑桌上敏捷地端起茶杯,又突然站定,调整了一下情绪,使得表情明艳地走进雪亮的客厅。除了房东一家四人之外,还有两个邻居妇女,其中一个是周南燕。众人都朝他看了一眼,虽然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和嘴里的声音。尽管他作好了准备,但刚一走进客厅的瞬间,灯光还是让他的眼睛觑了一下。你们是不是看出什么了?看出我的不对劲了吗?我明艳的表情没起作用吗?看出就看出吧。反正这不对劲也不止一次了,你们不适应也得适应。不适应的只是我。是的,我紧张。你们如果看出我的不对劲,我紧张。但愿你们不在意我的不对劲。千万别问这方面的问题。千万。
“小林在家啊,”王琴芳一边把菜放在桌上一边说,“我还以为你又出去了。”
你看这声音和表情。她分明听见了刚才的椅子响。她这样问,只是与我表情明艳地端着茶杯出来的作用是一样的:是个铺垫,是个缓冲。人他妈都脆弱,都需要铺垫,需要缓冲。缓冲。我想带着这种疯狂去睡觉,去醒来去明天去后天和永远。可谁知道第二天早晨起来……谁说他老了?
他嘴里支支吾吾地应着她的问话,一边走到电热开水器去放水,同时他的眼睛朝桌上瞟:糖醋排骨、鲫鱼炖蛋、清蒸仔鸡以及另外两个蔬菜都明晃晃地冒着热气。这对于房东而言,只是很正常的生活水准,而房东也只是这座城市普通收入的家庭——你看看我们都过的什么生活啊。这样一种连最基本的物质都不能满足的生活,艺术和文学也是不可能健康的。
“今天又有人要请你吃晚饭的吧?”王琴芳解着围裙,笑着问小林。
这意思是“想在我们这边吃,没门”。我懂你的意思。“也不,”他尽量平淡地说,“马上季弦要来。”
“我说你怎么到现在还不去买菜呢。”
终于松了一口气了。放心吧,我还没穷到这个地步。他端着茶杯,离开电热开水器走了两步。不能。我立即回房间,这“不对劲”就太明显了。
王琴芳抬头看墙上的大钟:“七点了,季弦怎么还没到呢?”
他也抬头看钟,也纳闷地说:“不知道嗳。可能是坐晚了车吧。”
“他(她?)说他(她)喜欢打乒乓球,”周南燕说,一副接着已经说了很久的话头的口气,一定又是说她女儿。“我就对她说,你想打乒乓球可以的,但要么不打,要打就要打到最好,只有打到最好,才能不顾文化成绩地去打。你说你喜欢打乒乓球,又打得不好,有什么用呢?我对她说,你知道那些打乒乓球的,什么邓亚萍啦,刘国梁啦,他们着实吃了多少苦噢。你知道她说什么?她竟然对我说,我喜欢打乒乓,又不一定非要打到邓亚萍、刘国梁他们那个级别。你说说,这是什么理论?我对她说,你不打到他们那个级别,有什么用?还要以打乒乓为理由而不喜欢文化课。现在这些小鬼都是什么理论啊?我也真弄不懂了。小林你说是吧?”
小林身体不易察觉地轻微地动了一下,咂了一下嘴。这种婆婆妈妈的事,你要我怎么说呢?说来说去,也永远不会起作用。不会教育孩子,干吗要生呢?就是你们这些父母实在太多了,一代一代的小鬼长大了,又变得跟你们一样。我说,再也不要结什么婚了。
“不能够因为喜欢打乒乓球……”他听见自己嗫嚅的声音在说。这时,电话响了,他也随之停了一停。现在到,已经算晚了。怎么到现在才到呢?不过,不管晚不晚,快点来吧……
“不能够因为喜欢打乒乓球,就对文化课不感兴趣。”
他嘴里应付着周南燕,眼睛看着电话。靠电话最近的周南平却在若无其事地倒啤酒。再等等,我现在不能去接。因为他靠电话最近。王琴芳从厨房拿着一摞碗走进来。
“咦,你这人奇怪吧,电话干吗不接?”王琴芳笑着低低地责怪道。
“你不好接?”周南平慢条斯理地放下啤酒瓶,同时慢条斯理、拿腔捏调地反问。面子。自尊。一家之主。有威信。快点来吧季弦……
“是我啊,”周南平平静地对着电话说。
什么?!不是季弦?还没到?怎么回事呢?不,不能把我的急切流露出来。
周南平在电话里耐心地与对方讨论什么电缆的价格。
“季弦今天肯定出发得晚了,”王琴芳说,“平常他倒是会在五六点钟之前就要到的。”
“是啊,”小林尽力控制着声音,使得声调显得笃笃悠悠地说,“再等等,再等等。没什么特殊情况,他马上就会到的。”
不过,——他朝现在已经完全黑下来的、通向大门的院子看了一眼,想,她仍旧只是担心我会蹭他们家的晚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