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哲已经忘记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每日被黑暗和浓烈的恶臭包围着,嗅觉和视觉正渐渐失去作用。
这是人间最阴暗的角落,是被阳光永久遗弃的地方,即便是十日当空的时候,这里仍旧不曾照进过哪怕是半缕阳光。
每当狱卒送过第三顿饭后,他知道自己又熬过了一天。饭菜始终那两样每天不变,就像心中的绝望和无助在不断重复循环。墙壁上的灯火飘摇不定,亮光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能勉强照亮紧贴着的黝黑墙壁,让人看着心感窒息。
二十尺见方的牢房,有的最多竟生生挤进去十几个囚犯,他们有沉默寡言的强奸犯,有言语张狂的劫匪,有带着沉重枷锁的杀人犯,也有同邻里间因为一点琐碎口角伤人性命的普通百姓。
世间百态不一而足,此刻全在这个狭小空间聚集,令人唏嘘。
身陷牢笼的人,才能更深刻体会自由的可贵,经常有崩溃的犯人发狂的嚎叫,以及随后传来的狱卒恶毒的咒骂和凶狠的鞭打声。
囚犯来来走走,唯独一哲没动静。
兴高采烈出去的,往往是家里花了大钱的结果,手脚戴着沉重锁具,临走前同大伙一一道别的,则即将被砍头。
这里是人世间一切罪恶的集中营,牢房里的人曾做过恶,牢房外的人正在做恶。
野蛮的狱卒毫无同情心,仿佛食腐肉的秃鹫,牢房里的每一个囚犯,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块儿肥肉,他们老谋深算地打量着新来的囚徒,努力从他们的衣着面貌上搜寻有用的蛛丝马迹,如果得出这个囚犯家境还不错的结论,那么对其家庭来说,就是噩梦的开始。
这些歹毒的狱卒会公然勒索囚犯家人,如果没能如愿,他们则指示牢里的狱头花样翻新地折磨该囚犯,让囚犯生不如死。在家人探监时,囚犯自然会哀求家人同意狱卒的要求。
大多数时候,如果家人一旦答应狱卒的请求,则面临更大的不幸。那些狱卒无一例外地贪婪成性,如今找到勒索的对象,不将对方榨干骨髓绝不会罢手,囚犯家属被狱卒逼得家破人亡的传闻屡见不鲜。
地牢里他们就是王法,他们就是一切。人性中隐藏的恶,在这里得到了酣畅淋漓的彻底释放,牢房永远都是无法无天的所在,无论何时!
每间牢房里都有一名狱头,通常都是出狱无望的穷凶极恶之徒,在外面他们称霸一方,到了地牢仍旧横行。对待同样失去自由的人,他们绝不会有一点同情心,他们不停地变幻花样折磨着他人,并以此为乐。
绝望,让他们丧失了最起码的人性。
一哲被关进来的当天,就被狱头狠狠地收拾了一顿,直打得鼻口流血,同一牢房里,其他囚犯在得知一哲进来的原因后,全都一哄而上,对一哲进行群殴,对于北疆人的叛徒,人人可以得而诛之。
一哲的错误,似乎一下子提升了所有人的品德,虽然在牢房里的人,都是因为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被关进来的,但在一哲面前,同样会觉得高其一等。
背叛族人,对于北疆人来说是最大的恶。
负责一哲牢房的狱卒,从一哲额娘的穿着打扮上断定,一哲是根剔净了肉的排骨,试探性地勒索了一哲额娘几句,结果差点将老太太吓晕,所以最终打消了继续勒索的念头,但却毫不留情地克扣了老太太给一哲带来的好吃的。
习性已经养成,如果不克扣些东西,他们自己都会觉得不正常。
一哲试着反抗过,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反抗只招来了更疯狂的报复,一哲一度想过自杀,但想起额娘和塔娜,他咬牙坚持了下来。
在赫青山找过委二爷后,虽说一哲没能被立刻放出去,但委二爷同狱卒打了招呼,一哲被转到了一间条件相对好的牢房,虽然仍旧黑暗无边,但总算脱离了肉体上的折磨,他自己毕竟能够安静的躺在草堆上不被打扰了。
除去特日盖来地牢看过他两次外,只有额娘定期探望一哲,因为没有银子给狱卒通融,所以老太太也只是带些吃的用的给一哲捎进去,并不能每次都能见到儿子,能不能见到全看狱卒心情。
狱友问一哲有没有人在外面帮他活动,一哲摇摇头,他不知道阿玛会不会托关系从监狱捞他,想起死在黑水人手里的大阿哥,一哲觉得阿玛应该不会。
“要是没人帮你活动,那就等着坐穿牢底吧!”那个犯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除非…”囚犯卖了个关子。
一哲也懒得去问,不过,他总算是看到了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美好,只有来过这里,才会对这个社会有更深刻的认识。
更多时候,一哲都在思念塔娜,也不知道塔娜现在怎样了,那次分别的时候曾告诉她,自己打算用巴图鲁奖章换取大族长的同意,没成想这个想法直接让自己被关了进地牢,连通知塔娜的机会都没有。
塔娜知道自已被抓起来了吗?还有,万一塔娜的族人知道了她和自己的事后会怎么办?听说黑水人会对背叛部落的族人动用石刑。
草堆潮湿发霉,成为蟑螂和臭虫的乐园,一哲终日躺在草堆上胡思乱想,黑暗让他有更多的精力思考,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思索着自己的人生。
人生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在主宰者我们的人生轨迹,所有这些悲欢离合是前世就注定,还是因为我们的幼稚无知而发生。有人说人生如戏,可编剧又是谁?
迷迷糊糊中他会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梦,梦见自己挂在悬崖上,梦见一个女人的脸孔,不是额娘,但却十分熟悉,有时候他也说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纯粹是自己的想象,梦和现实似乎已经混为一体,难分彼此。
梦见最多的是他自己家的那几间草屋,还有房屋后的海棠和苹果树,以及那个永远锁着的神秘院落。
有一次,他甚至梦见了大阿哥,虽然他们从未谋面,但他知道那个人就是,他从那个空墓穴中走出来,一哲很害怕,因为他从小就知道,大阿哥的墓是空的,可大阿哥千真万确就是从那里走出来,正在他疑惑时,突然大阿哥满脸怒气,用手指着骂他叛徒,是赫家的白眼狼。
一哲猛然间惊醒了,他发现这回确实是梦。
同监牢里的几个年轻人每天都幻想着逃脱牢笼,“哪怕是做黑水人的奴隶都行,只要能离开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死在阳光下,竟然成为很多囚徒的追求。
面对更加恶劣的环境,人们便会不断地主动降低生存标准。
赫青山始终拒绝陪老伴儿一同进入地牢,他宁可在外面等几个时辰。
一哲出事后,赫青山很少在镇子上露面,就连一向敬重他的舒禄满,态度同样变得冷漠,让赫青山连连感叹世态炎凉。老人生性倔强,这么一来,反而让他对一哲的气消了不少。
这帮狼心狗肺的家伙,全都是一帮落井下石之徒,尤其是冼法连那个狗东西。
冼法连是镇子上尽人皆知的惯偷,当年就因为偷一富人失手,被砍掉四根手指,所以,被人称为冼秃爪子。
冼秃爪子长相很凶,脸堂子常年彤红,好似刚刚喝了酒,酒糟鼻子总是油腻腻的感觉,上下各缺失一颗门牙,是另一次失手的记念。
不知道冼秃爪子底细的,头一次见面大多会被其凶恶的长相吓到,但冼秃爪子其实外强中干,只要遇到横的,他立马老实,但若是有人被他欺负住了,这家伙则会没完没了的纠缠,在一哲出事后,他就缠上了赫青山。
不止是他,其实一哲的离经叛道,一下子让镇子里所有的人都成了卫道士,所有人都变成正人君子,即便是妓女同盗贼,尤其在青山老人面前。
深坑面前,人人都变成高地。
不幸的事,这一习性延续至今,大有在华夏蔓延之势,每当某明星有不端事败露,这种情形便会在全国范围内上演,让人无语。
冼秃爪子先后几次在街上羞辱赫青山,开始只是指桑骂槐,后来公然喊赫青山为‘老爹’!这个称呼是中土人的叫法,冼秃爪子意在讽刺一哲。
赫青山气得浑身发抖,几次要同这个无赖拼命,但被人给拉住了。回到家后他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能全怪冼无赖,一哲的这种做法,确实为乌拉人所不齿。
所以,赫青山平日里尽量不去镇子,以免遇到那个无赖生气,没成想冼秃爪子得寸进尺,有两次喝完酒后,竟然晃晃荡荡地溜达到赫家房后骂街,结果第二次遇到了明嘎,在明嘎轻轻爱抚下,冼秃爪子仅剩的几个门牙差点全掉光,自那以后,他总算是不敢再来找茬。
那次找过委二爷后,其实,青山老人潜意识里挺盼望一哲回家的,毕竟一哲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他以为只要委二爷肯在大族长面前讲情,大族长怎么也能给个面子,没想到始终没有半点消息。
甚至老伴儿去地牢探望儿子,也不是每次都能见到,这让老人觉得那对镯子白白打了水漂。
可一哲额娘并不死心,几次催促赫青山再去找一趟二爷,说不定能救回一哲,结果赫青山当时就拉下了脸,赫家已经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了,求这些大老爷们办事,空嘴说白话也绝对行不通的。
思索了几日,老太太试探性的问赫青山,”要不,把那个啥给二爷送去,反正......“结果话还没说完,就换来赫青山一声怒吼,“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绝不能拿出来送人,这事不许再提!”吓得老太太真不敢再提这茬。
实际上委二爷根本没为一哲求情。
相反,当舒禄果得知赫家同委赫家的关系后,主动同委二爷讲,要放一哲一马,没成想委二爷婉转拒绝了舒禄果的美意,还正气凛然地说,“如果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再遇到别人违反怎么办?不能因为同委赫家有关系就开特例,再说这样容易让人质疑族长您的公正。”
“好,那就先让他在牢里呆几天吧!”这种大义灭亲的无私行为,让舒禄果很是赞赏,委二爷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顿时提升了几个档次。
舒禄果一直把委二爷当做忠实的盟友,尤其是现在,若想巩固自己的地位,必须得有靠得住的帮手,而正直无私,是最难得的品质。